第7章 ☆、一、閑話家常
? 一個人一生究竟能消耗多少口水?
十分鐘前開始,扁豆便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她有足夠的自信擔保,縱觀自己漫長的六百五十年記憶,面前這位貌似和藹、大方、有禮的婦人絕對是她見過最啰嗦、八卦、無聊的人了。
整整兩個鐘頭又五分零十六——噢不對是十七,十八,十九……秒,婦人始終維持着令人瞠目結舌的穩定語速和單一機械的語調,不知彼倦地講述着,旁人壓根兒插不進嘴去問個一兩聲。而話述的內容則從鄰居家養的小京巴的戶口問題,到自己老公單位食堂大師傅姐姐家的小侄子的吸毒史,甚至連今天番茄漲了幾毛錢這種事兒都要拎出來吐槽一番,簡直就是雞零狗碎不值一聞。光聽那人說話,扁豆直覺得有百八十只蒼蠅正集結在自己耳畔,嗡嗡聲不絕,吵得人暈頭轉向。
饒是阿相先生涵養好,此刻也同樣被逼到了極限,手扶額頭,太陽穴上青筋跳突,另一手指尖急促地敲擊桌面。扁豆忐忑地盯着他的一舉一動,深知他随時可能爆發。
才想着,就成真,只聽得一聲極度壓抑後爆發的怒喝:“行了!”随後整個世界立即清靜了。
扁豆愣愣望住先生仍舊懸在半空中的劍指,心頭漸漸升起十萬分的崇敬。這是有史以來頭一次,她因先生對客人做出的失禮行為而表現出激賞,甚至忍不住擊節叫好。
“耶,好棒啊!”扁豆拍着巴掌歡欣雀躍,“先生先生,這就是定身咒嗎?”
“唔!”先生猶是痛苦地揉着眉心,言談随意,“我同時還加了飄渺訣,且讓她在幻境裏泡會兒。說那麽多,乏味至極,頭疼死了!”
扁豆咧嘴嬉笑:“嘻嘻,方才我還琢磨,您今次會不會直接把客人扔出店去?沒想到卻只是定住了她。先生的定力果然是越發好了,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你想我把你也定住?”鏡片後射來兩道凜凜的目光,全不似上揚的嘴角那樣帶有笑意,直透着寒。扁豆背上一涼,情不自禁抖了下,兩只小胖手立即牢牢捂住嘴,噤聲不語。她确定:先生毛了,真的毛了!
妖界歷來有幾條不成文的忌諱,即:不要等琅禹侯君拔刀;不要嫌阿色師傅酒潲;還有就是不要惹阿相先生發毛。因後果都極其嚴重,又被大小妖怪們合稱為“三不要”,傳世謹記。古往今來,敢違此三條者,據說都沒啥好下場。至于為啥是據說,因為活下來的都不是親歷者,而親歷者目前還沒有找到活體得以求證。本着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妖怪要見灰的原則,三者皆無,那就說明很大程度上應該是遭遇了挫骨揚灰這樣惡性的毀滅,所以前輩忠言,不可不信。
扁豆才活了六百五十年,還沒修煉成火辣身材的熟女模樣呢!若這會兒死了,絕對難以瞑目。
擅自揣摩着阿相先生的想法,扁豆覺得今天自己可能在劫難逃,就算不至于被先生滅掉,但也一定會有成堆的功課抵作懲罰。思及此,她不由更對那枯坐成癡呆狀的婦人心生怨恨,暗地裏唾罵:“都怨你!扁豆活這麽久都沒聽先生大聲喝罵一句,今兒因了你的爛舌平白叫先生兇了,恨死你!呸呸呸——”
因情緒太過投入以致忘我,扁豆無意間将暗罵惱羞成了明啐,等意識到時,先生正單手支頤好笑地看過來,臊得她瞬時漲紅了臉。
“先、先、先生……我、我、我……”扁豆垂着頭,手指頭絞住衣服下擺,結結巴巴急欲辯解卻連不出個整句,反逗得先生“咯咯”直笑。
“過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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扁豆聽話挪到先生邊上,被他輕松撈起擱在自己腿上好好坐着,溫厚的大手不輕不重拍了記她的額頭,調笑道:“這麽點兒委屈就受不了啦?将來怎麽接我的衣缽,打理這家小店?”
“嗯~~”扁豆忸怩撒嬌,“不是一回事兒嘛!客人再無禮,總是不相幹的外人,真不樂意了,還能像先生這樣施個術教訓教訓。可先生是先生啊!扁豆一落生就跟着先生,從沒見您這樣冷淡過。先生惱起來,眼神真吓人,跟刀子一樣,在身上剮。被掃中一眼,扁豆疼得心都涼了。整個妖界我就認先生,您要是不待見我,我就成孤兒啦!咻——”
說着說着,悲從中來,小嘴一癟,水汪汪的大眼睛頃刻噙出兩包滿盈的淚來,着實惹人垂憐。先生卻不買賬,笑呵呵仰身靠向椅背,好整以暇地催促:“趕緊的,快別忍着!且叫本座瞧瞧你的出息,到底能不能演出個淚流成河、天地同悲來?”
“嘁,沒勁!”小扁豆用力眨巴幾下眼迅速将淚收回,嘟起嘴顯得很是悻悻,“我瞧着電視裏的美人一落淚,便有大把大把的公子哥兒去溫言軟語好生哄慰,不想這招對先生竟是沒用。真掃興!怨不得人家都說阿相先生最是不解風情!”
“噢?”先生不怒反笑,繼而挽一臉遺憾深深,“依着成妖的秉性來說,本主确然應是男子,定力再好,若遇佳人賽羅敷,少不得也會動動凡心。奈何,你啊——”先生拖着腔,上上下下又下下上上把扁豆掃了幾遍,撇嘴搖頭,“本座對黃毛丫頭的眼淚沒興趣!”
“呃……”
扁豆噎了噎又窘了窘,牙一咬來嘴一歪,雙拳攥緊,指天對地賭咒發誓:“等着瞧吧!扁豆一定會變得漂亮又性感,把先生迷得七葷八素神魂颠倒嗒——”
“啊?”先生呆愣片刻,眨眨眼,旋即爆笑如雷。而回過味兒來的扁豆,頓時熱燥上臉,捶胸頓足追悔不已,恨不能刨地三尺把自個兒活埋了。
知她羞憤欲死,先生反要把她緊緊摟在懷裏,下颚抵着她顱頂,樂不可支道:“搗蛋鬼,我算服了你了!”
扁豆把臉埋在掌中,悶聲大叫:“先生快別說了,扁豆沒臉活着了!”
“別!你死了,我多無趣?少了你這冤家,沒得那麽多笑話可回味了,日子委實寡淡。”
“您還說您還說,不許叫我冤家了。”
先生莫名:“‘冤家’兩字又犯你什麽忌諱了?”
扁豆昂起頭言辭鑿鑿:“您沒聽白娘娘管許漢文叫冤家?這是情人間的稱呼呀!”
“呃——”先生心情沉重地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鏡,“叫你別總去讀那些凡人寫的閑書,又不聽話。”
“扁豆聽話沒去看那些書呀!電視裏演的,我有什麽辦法?”
先生板起面孔:“以後電視也不許看了!”
“嗯咳,嗯咳——”扁豆立即小臉一垮,滿是委屈,“先生不要呀!扁豆其實不愛看那些電視劇的,不過轉臺的時候稍上一眼,您知道扁豆一向最喜歡《小狐貍阿布》了,那個是動畫片,很健康很陽光的。”
這回扁豆可是真哭了!說出去都沒人,不不不,是沒妖怪相信,堂堂妖界領主阿相先生坐下唯一的妖童,居然為了保有一部凡人所攝動畫片的觀看權活活急哭了。
一時間,就連阿相先生都很感措手不及。錯愕過後卻自嘲地想:這鬼靈精雖是經歷了幾百年歲月洗練,可那點年紀和閱歷在妖界,撐死也就算是個未更事的娃娃。作為身負教化之責的師尊以及妖界德高望重一名長輩,很多時候先生并不要求扁豆能像人類一樣添一歲長一智,心性成熟。更多地,他只是靜靜等待這只小精怪徐徐穿過百年的滄海桑田,每跨越一世紀可以再長高一點。于妖怪來說,所謂永恒的生命,總是要比轉瞬即逝的花開花落多一些耐心的。
如是想着,先生一貫的寵溺又泛濫起來,揩一揩扁豆頰上的珠淚近乎讨好般柔聲道:“好啦,先生同你開玩笑的!不把電視封起來,別哭了,別哭了。”
扁豆收起嚎啕,改為抽抽嗒嗒,将信将疑:“真嗒?”
“嘶——”先生的雙眼在鏡片後眯成兩道細窄的縫兒,“我說你個小不點兒能不能別老對本座的話抱持懷疑?倘若換作別的妖怪,只消能得到阿相領主一句保證,能樂上天去,樂死喽!”
“死了還好啊?”扁豆拿手背抹了把臉,吸吸鼻子,“再者,捅刀子都未必能捅死,天打雷劈當渡劫,樂還能把妖怪樂死?那捉妖除怪的和尚道士都要沒飯吃了。”
先生抱臂扭頭,狠狠哧鼻:“切,我大妖界四海升平與世無争人才濟濟欣欣向榮,憑他幾個肉眼凡胎還想捉妖?也得咱們稀罕去人世走一遭!”
扁豆一聽這話就知道,阿相先生那股族群自豪感又冒上來了。就這位活了七千多年的老妖主,同他論什麽都可以公平方正有理有據,但凡只要說到人妖之別,立馬揭竿而起毫不講理地捍衛一切妖怪的名譽和尊嚴。
在他眼裏就沒有為惡的妖怪,也沒有法力不濟的蠢材,都是天真爛漫無心之失,都是變着方兒的謙讓術士,美其名曰“逗你玩兒”。
扁豆撅起嘴,弱弱觑一眼自負的先生:“都水淹金山寺生靈塗炭了,還玩兒啊?”
先生腦筋沒轉過彎兒來,歪着頭疑惑地問她:“什麽金山寺?誰淹的?”
扁豆翻了個白眼:“就剛才說的白娘娘嘛!”
先生恍然,立即又拉下臉來:“那是造謠,是污蔑!白蛇是仙啊,仙!千年老精,能幹那損陰德的事兒嗎?哼!”
鼻頭裏這一聲忿忿在扁豆聽來倒是恰如其分。
凡人少見多怪,非他族類不問青紅皂白都給歸了妖異。但有天地見方圓成規矩,妖魔鬼怪神仙非凡其實跟人一樣,到哪兒也都有個組織架構以及章程。
撇開鬼族與魔族暫不贅述,就從妖界上兩級的神族與仙族來論,繁華世界三千境,扁豆所處的這一世界裏神域乃三神同治,分別是金龍,蒼狼還有紅鷹。想那如今統禦衆妖的琅禹侯君,便是上一任蒼狼神君的一截斷爪所化,既得半神之身,可謂顯赫。
細處不表,再說仙族也是三分天下,各家以不死火鳳、九色馴鹿、九尾銀狐馬首是瞻。這三家裏,又尤以狐族勢衆,旗下火狐同雪狐二部最是風頭強勁,幾可與火鳳與九色鹿抗衡。神族為了平衡仙族勢力,削弱狐族對仙界的霸淩,又分別提拔了白蛇與孔雀兩部協理仙族事物。為此,狐族各部落還曾爆發過一次激烈的嘩變。歷史牽扯了隐衷總是言辭閃爍,只得銀狐家那一位新立的女主君飒爽一言:“麿犽的命,蒼君的心,我族永不再負!”
至于麿犽是誰,蒼狼神君心意為何,卻不曾落筆于紙上,僅僅沉澱在某些親歷者永恒的生命裏,逐漸塵封。
而阿相先生雖非親歷,但作為侯君座下雙主之一,他恰恰知曉許多歷史背後的真相與秘辛。當然也就明白白蛇一族是經歷了怎樣的波折,乃至血與火的交戰,才能在如今安寧祥和的仙界立穩腳跟。作為與蛟一樣五百年後可化龍的神奇一族,白蛇遭遇的猜忌與疏離,是即便無根無祖天生地養的妖怪們都無法匹敵的孤獨。他們夾在神與仙,甚而是神、仙、妖三界之間,看似哪頭都沾,其實誰都不肯真正接受他們成為同類。分明聖潔如玉,溫和敦慈,卻得不到親近,受不起膜拜!
便是如斯矛盾的族類,始終謹小慎微又恪盡職守地調停着各方的矛盾,用謙恭化解敵對與怨恨,讓仙界各族不再為了權力之争而分崩離析。卻諷刺地在人類的杜撰裏變成了為世人不容的妖孽,哪怕她情有可原,心底真誠!
“先生,扁豆錯了!”小妖童捏住先生一片衣袖,言辭切切,“扁豆以後不看那些不着邊際的戲說了。扁豆念咱們妖怪自己的書,記咱們自己的故事。”
阿相先生那口幼稚的意氣早緩過來了,再讓扁豆這番乖巧懂事暖了心,臉上笑得陽光燦爛:“乖啦!本座不怪你的。其實看看閑書也好,了解了解人心,識一識人性,縱然故事是假的,道理都在。集語亭的生意就是與人打交道,你懂了人,便也是朝着集語者的身份近了一步。很好很好!”
“嘿嘿,”扁豆破涕為笑,“那就是說,扁豆除了《小狐貍阿布》,其他的電視也可以看啦?”
先生突然心生警惕:“本座仿佛,并沒有這樣說過!”
扁豆大喊:“可您方才保證了不把電視封起來。”
“電視不封,看電視的時間還是要管制一下。一天不許超過兩個鐘頭。”
“唔——”扁豆嘟起嘴掙紮了一下,終于痛快道,“好吧!反正動畫片一天就放一集,看完了《小狐貍阿布》馬上轉臺去看農經,時間上正好。”
先生納罕:“農經是個什麽東西?”
扁豆科普:“就是教你怎麽種好莊稼賺大錢,上回還教人養魚吶!扁豆想着,妖界不通電,先生給我捉來條電鳗發電,功率有點兒小。我得把他養肥養壯,讓他多放電。”
先生印堂一黑:“可電鳗是在受到驚吓後才會放電,跟你給他吃多吃少關系不大吧!”
“就是飽受驚吓才要補補嘛!咱家的電鳗都神經衰弱失眠好幾天了。我怕他禿了!”
“魚本來就是禿的!”
“噢!”扁豆呆了呆,小手撓撓臉頰,“這個,總之,睡不好是真的啦!”
先生兩眼乜斜:“你少拿炮仗炸他,使喚他發電,比給他吃山珍海味更有效。”
扁豆的臉都快扭成九十度了,完全不敢看先生。
“不許用炮仗!”
“……”
“少欺負電鳗!”
“……”
“本座批你兩道雷火符拿去引電。”
扁豆迅速轉過頭來,嘴能咧到耳朵根去:“一言為定!”
先生扶額:“記住,每天不超過兩小時。”
“我保證!”扁豆一頭紮進先生懷裏,小臉仰着甜甜笑焉,“先生最好啦!”
先生不為所動:“嘁,口蜜腹劍!”
“誰說的?扁豆一向心口如一嗒!不信,您挖出來看。”
“呃——”先生額上汗了汗,“我說你一玉石精,哪來的心啊?沒來由說起些要死要活的賭咒,定是又從凡人那些書上戲裏學來的歪說。豆兒啊,你這又是電視劇又是閑書,玩玩鬧鬧不正經學術法,倒是預備花幾年去修成二等妖怪?”
扁豆急急辯解:“不是不是,扁豆看的都是寫妖怪的書啊!就算方才先生不讓看的電視劇,裏頭那個白娘娘也是妖怪來的。對了對了,扁豆原還打算跟先生請教咧!那個白娘娘是白蛇,縱然凡人不識仙尊,編排她作妖,可憑白娘娘千年修為,怎會打不過那法海咧?”
先生懶懶垂睑:“因為是編的啊!”
一句話給扁豆堵得無言以對。
未料先生複笑:“雖是編的,能叫你這個不愛看書不學不問的懶惰鬼生出心來與本座求解惑,倒也編得有用。看起來,你這小精怪只能是邊玩邊學,方為正途!”
“嗳嗳嗳,”扁豆笑得有些雞賊,“先生是在誇我麽?”
“權且算是!”
“嘻嘻,原來真是好話聽着舒服!難得聽先生贊幾句,扁豆受用得很。”
扁豆憨笑着,又回複到一副天真爛漫牲畜無害的可愛模樣。先生看在眼裏,心頭驀然湧上些許感懷,牽引起久遠的過去。恍覺,原來六百多年的相處,自己這飽經風霜的老妖怪已經讓那幹淨的笑容喂得上了瘾。不怪前些日子去見老友阿色師傅,還被他嘲諷戀童。或者,确确實實是戀上了,不是童,而是笑。
非凡的生命太過漫長,沒有在生存的掙紮中熄滅了魂魄的精光,大多數妖怪卻在世事的經歷中慢慢變得淡然,不會很熱烈地去喜歡,不會很深刻地去憎惡。同時,也不再很單純地相信與托付。
于是生命越不朽,生活越孤獨。懷着沉澱入靈魂深處的空虛,與時間一道流淌過幾千年來到這一世的天地間,阿相先生長久以來第一次意識到,這六百五十年,他的生活變了,心,也變了。只因了一份尚未被時光侵蝕玷染的,純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