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二、虛言實情
? 主從閑話,倒是忽略了邊上還有位客人猶陷在幻術裏神游太虛。雖說阿相先生本就打算多定她幾個時辰,卻料不到其人身上居然起了異變。
最先留意到的自然是先生,扁豆擡頭見他突然神情訝異,便也撇頭順着他目光望去。這一瞧可把小妖童狠狠吓了一跳,只見那本該活體雕像一般癡癡呆呆的婦人,竟上下左右胡亂甩動起腦袋來。且越甩越快,幅度也變得越來越大,好像巴不得就此把腦袋從自己纖細的脖頸上甩下來。
“先、先、先生——”扁豆張口結舌,吓得說不出句整話,“她她她,這這這,為什麽啊啊——”
甚少面露肅容的阿相先生竟沉了臉,抿唇不語,放下扁豆起身快步走上前去,一手蓋天林壓制住那枚活躍的頭顱,一手鉗住婦人颌骨逼她張開嘴。只一眼,先生便擰眉,撤後兩步拂袖怒叱:“放肆!”
倏地,女子頭顱平靜了下來,默默低垂。
再等了等,卻無後續動作,先生勃然,揚指眦目:“見了本座,還不速速現身?殺!”
話音未落,婦人口中驟然吐出一團白煙,袅袅蕩到半空又細化成一縷緩緩落地。煙散處,就見地上有一巴掌大的人形小妖五體匍匐,向着先生不住叩拜告求:“小的該死!小的該死!領主恕罪啊,恕罪!”
乍一觀瞧,那現行的小妖長得竟比扁豆更袖珍,扣在地上蜷縮成一團,便只枕頭大小。扁豆頓覺新鮮,方才的張皇駭怕一股腦抛丢,巴巴地湊到近前去來細細打量,更要蹲下來趴下去只為了看清小妖的臉。這一看,愈感稀奇,原來小妖竟生得無眼無鼻,左右找尋下也不見腦袋兩邊生着耳朵,整張臉上就剩個嘴長在正當間兒唧唧歪歪,委實醜陋怪異!
但看其身上穿戴卻又規整,一領灰色斜襟短褂配黑色布褲子,腰間系一根絲繡暗紋的玄色錦帶,足上蹬一雙同樣黑色的緞面短淙靴,若忽略脖子以上的部分,倒算模樣周正。
仗着阿相先生在側,扁豆那副天生膽大無知無畏又銳意進取的求知欲又冒了出來,全不顧忌那生僻小妖可能包藏禍心,徑自在人家面前大喇喇盤腿坐下,指着小妖的臉興奮地問:“先生先生,這是個什麽呀?‘妖’還是‘精’?叫什麽名字?”
看先生負手而立,也不似個防備的樣子,笑眯眯不答反問:“你看它像個什麽?”
“像張嘴喽!噢噢——”扁豆冷不防大叫,“我知道啦!”
只她這一嚷嚷不要緊,可是将地上戰戰兢兢跪伏着的小妖吓了個激靈,大約以為此命休矣,竟身子一撲,直挺挺跟地面貼到了一起。
不說扶一把安慰一下,沒心沒肺的小扁豆還要無辜地眨眨眼,拿手指頭戳戳那一動不動的小妖,确認他是暈了死了還是累了要睡會兒。聽見小妖喉嚨裏發出一聲虛弱的□□,扁豆便放心了,只管自己仰起頭自豪地跟阿相先生彙報:“它是‘精’,是條叫‘阿燦’的三寸不爛舌。”
先生颔首微笑,對難得答對問題的扁豆表示了一下贊許。随後俯身将她抱起站好,冷眼斜睨一眼地上那名叫阿燦的小妖,命令:“起來回話!”
阿燦癱軟的身子抽了抽,四肢慢騰騰鎖起來,兀自跪着,抖抖索索道:“小、小、小的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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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蹙眉,語氣不耐:“讓你起來就起來!”
阿燦快哭了:“小的該死,小的跪着就好!”
就扁豆所知,阿燦成妖比自己早,閱歷比自己深,妖界史書上都已有他的年志轶事相關記錄,想來他不會不曉得妖界那個“三不要”的通則。此刻阿相先生前後左右上下看都是要炸毛的樣子,阿燦居然敢一再違逆,扁豆覺得這小妖膽子大得很悲壯。
未免如此悲壯的妖怪過早斷了前程,扁豆決定日行一善,幫他打個圓場。
她是這樣說的:“先生別逼他了!他腿軟了,站不起來。”
先生:“……”
阿燦也:“……”
片刻的沉默之後,阿相先生決定:“你跟扁豆一樣坐着吧!本座不喜歡看着後腦勺說話。”
于是當真盤腿坐好,與扁豆并排仰着頭看阿相先生。有那麽一瞬,先生覺得這裏不是自己的集語亭小店,而是某處保育員,倆小童正等着自己給發糖吃。
“咳咳——”幹咳兩聲掩飾思緒的無端,憑空招來一只圓凳,先生坐下斂容正色,繼續冷冷诘問阿燦,“為何糾纏這名婦人?”
“回先生的話,小的是在幫她!”想是憂慮惶恐至極,阿燦的聲音較之前愈顯尖細。
“嚯?幫人就可以忘尊卑廢禮數,隐藏靈氣躲着不來參見本座,哼,好一個樂善好施的妖怪!”
若非扁豆攔着,阿燦幾乎又要跪起來,不停彎腰深鞠躬:“小的不敢,小的不敢!先生容禀,小的實在是有苦衷!”
先生低頭搓了搓自己的指甲:“本主正在等着你的好借口!”
阿燦渾身又一抖,很大聲地咽了下唾沫:“是是是——”他扯袖擦一把臉上的汗,深呼吸定一定神,徐徐道來:“如領主所知,小的原身本是古代一名善雄辯的謀士被敵方國主割下的舌頭。雖說後世人為了紀念慘死的謀士,将那名舌盛在盒中供奉,得沐了幾百年的天地日月精氣終生出了小的,可也注定了小的一生只能不停靠舌戰來積聚精氣,不然那人身肉種的原身勢必腐壞,小的也就灰飛煙滅了。小的既因人而生,這善辯的本事當然也只能還施在人的身上。又因凡人陽壽終有盡,小的便也只能輪回轉世一般不斷更換寄主。而小的這一世的寄主,就是眼前這婦人了。”
“她?”先生頗感意外地斜睨了婦人一眼,“方才聽她自述,不過是名普通的全職太太,你的能力放在她身上,豈非可惜?”
“唉——”可惜了阿燦沒長眼睛,無法眉目傳情露一副憂郁公子的模樣,便只得重重嘆出個氣斷山河,繼而開了話匣子。
阿燦的言說裏,曾幾何時,那婦人也是滿心抱負、能說會道八面玲珑的慧人兒。大學念的法學院,主攻商法,畢業後先在國際私人法律事務所謀了個不錯的差事,專事給大企業草拟合同。積累了兩年社會經驗有了人脈,便辭職出來開了自己的公司,為知名跨國企業做起了國內法務代理。
奈何一介女強人本來前程似錦,終究逃不脫一個“情“字,竟甘心關了公司與丈夫一同再次白手起家,共同進退,苦苦打拼。時光流轉,誠心不負,三年後公司上了正軌,丈夫聲名鵲起,她又顧及外面的蜚短流長,不願聽人說女強男弱損了愛人的自尊,遂急流勇退辭去公司裏所有職務頭銜,甘居幕後做個賢內助。
殊不知,這一退,既讓自己淡了同外頭的交際,也淡了夫妻同甘共苦的親密。如今伊人歲長色衰,整日裏守着空蕩蕩的屋子,盼着日暮西山後公事了畢的丈夫下班回家能獻上幾句溫言軟語,卻經常是飯菜涼了又熱,夜深人靜才等得人歸。見了面道聲安,借口一句累了,洗洗便躺下就寝,徒留她滿腔熱忱都化秋涼,茫茫然不知心向何處系,落得個無人對面話衷腸的凄涼光景。
任何一種技能,長時間不使用難免荒廢,語言也一樣。從無處說到不想說,最後不知話從何來,據阿燦講,如今的婦人每日間說的話不超過十句,無外乎“路上小心”“早點回來”“回來啦”“吃飯了麽”“晚安”。再有就是偶爾下樓在小區散步時,遇上鄰居點個頭打聲招呼,便再沒有了。這樣的婦人,讓阿燦的能力無法施展,也讓自己的生活裏似乎只剩下一扇門扉外加冰冷四壁。
“籲——”聽到此處,阿相先生長舒一聲,宛若嘆息,神色也不如之前那般嚴厲了,“難怪她的故事那樣雜亂毫無頭緒,卻能啰啰嗦嗦說了許久,想來,她已是不知道什麽是故事,也忘了自己身上的那些故事了。那些個家長裏短的是非,應是你這厮暗地裏使了替身術代她說的吧?又擔心叫本座察覺了靈氣,術法施放得過于小心,反讓她說的故事愈加寡淡乏味。”
阿燦躬身:“先生明察!确是小的無狀了。”
阿相先生擺擺手:“罷了!難得你一片善意,事既至此,無禮之罪本座便不追究。故事聽完,說說你的訴求吧!”
“嗳?”就算沒有眼睛,阿燦還是很好的用聲音傳達出了自己的驚詫,手足無措,結結巴巴,“先、先生是、是要許小、小的一個願?”
“慌什麽?莫非以為本座這小店只做凡人的生意?”
阿燦仍舊未敢置信:“可、可這婦人……”
“你以為是她推開了那扇店門麽?”先生回到自己書案後的太師椅中,翹起腿含笑支頤,眼鏡片上白光一閃,“若依着你的話,她此刻心已成空,沒有期待,也不存着念想,譬如行屍走肉,這樣的人,是不可能走進本座的結界中的。真正同集語亭結緣的人,是你呀阿燦!你既依附于她,她便是代你推開的木門,所以說與本主聽聽吧!那個你心裏的願想。”
“我——”阿燦還在猶豫,又轉頭看一下癡坐的婦人,終于下定決心,直了直身還跪地拜伏,懇請先生:“求領主施展無上法力,容這婦人同夫君好好說一說話!”
“嚯?”鏡片後的深瞳有異樣的光一瞬劃過,先生盯住阿燦,笑容意味深長,“本座一願不白給,你卻要用在替這婦人求全。可知訴求達成,你須得要支付本座報酬?且是本座要什麽,你便得給什麽。”
阿燦仰起無臉的頭,小小的身體挺得筆直,堅定道:“小的明白!随身之物,領主大人中意哪樣只管拿去。東西不好,拿了小的這身修為甚或這條命去相抵也使得。唯求領主神通,哪怕片刻光陰,只叫這婦人與她的夫君面對面坐下來談一談,交個心,讓她可以像以前那樣想什麽就說什麽,無所顧忌地把真正的自己釋放出來。這樣,便夠了!”
“确實?”
“确實!”
“無悔?”
“不悔!”
“好!”忽聽先生一記高喝,人已站在眼前,居高臨下俯視眼前的卑微,眼中充滿慈悲的笑意,“本座就如你所願!”
話音方落,衣袖拂然,起手利落将阿燦卷進袖筒內。再拈指輕彈婦人額頭,落一聲:“出!”
迷夢潰散,沉醉的婦人,醒了!
神游的思緒歸了位,婦人尚顯得懵然,舉目四下打量,一時竟不記得此間是何方。回眸望向眼前略帶熟悉感的生人,眼神裏中透露出惶惑和茫然。
“你——”
阿相先生一如既往和顏悅色,微微傾身,好聲好氣:“夫人睡了一小會兒的午覺,可覺得好些?”
婦人不明所以,只是讷讷點了下頭:“唔,還好!”
“那記起小可和小店的事了麽?”
婦人還點一下頭:“這裏叫集語亭,你說自己是術士,可以用一個故事跟你換一個訴求。你問我有沒有有趣的故事可說。”
先生欣然:“不錯,确實如此!”
“可是——”婦人娥眉微蹙,很是苦惱,“我怎麽睡着了?再有,睡着以前發生過什麽事?我好像,記不清了。我又為什麽會來這裏?”
“哦喲哦喲,夫人的問題還真是讓小可苦惱咧!”先生笑容狡黠,“不過我知道有個人,他一定能幫您解決所有的問題。”
“是誰?”
“想見麽?”先生輕輕牽起婦人的手,“那小可就帶您去見見吧!”
霎時,屋內所有的一切飛速旋轉,整個空間似被不明的巨大外力扭曲,不知道要将人置于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