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四、不垢不淨
? “小丫頭,你說的可不對喲!”邪魅的闖入者獨立場中央,紫黑色的唇勾勒一抹寒涼的獰笑,“我實在是如假包換的妖怪。是吧,高高在上的阿相領主?”
迎着目光挑釁,阿相先生磊落坦然,也笑,笑得爽朗。
“是啊!你的确是妖怪,還是很難得的妖怪。”
“既如此,先生無故打斷我們這一場對決,實在有些不合規矩吧?”
先生歪過頭,甚為無辜:“對于‘孽’來說,這世上有規矩嗎?”
頃刻間,扁豆感到仿佛有巨大的驚雷在腦海中炸響。
——孽,該受詛咒的妖怪!他同“怪”一樣因人而生,因念力積聚。但“怪”所依憑的是純淨的思想,而“孽”,卻好似幽冥的怨靈,誕生于人類各色的惡意邪念。他是惡之集大成者,無形無相,便如一股乘隙而入的賊風,潛入人類心底最深切的欲念,誘惑着它們日漸壯大,然後再一口吞噬。“孽”以玩弄人類的善惡之心為樂,也以自己的同類為食。
不錯,“孽”是唯一一種靠獵食其他妖怪來維持生命的妖界異類。“孽”沒有名字,它們也不需要,因為自相殘殺的本性決定了,世上不會同時存在兩只“孽”。所以,“孽”就叫孽!活着的目的,便是為了讓自己名符其實。
“阿相先生是來掃我興的?”心中無規矩也無尊卑的“孽”,貪婪地盯住先生,好像他是一盤無比美味的饕餮。
“呵呵,”先生一如既往春風拂面般笑着,“不好意思,是要攪一攪你用餐的雅興!順便,清理清理考場。”
“先生的意思,我該走了?”
“原也不該來嘛!你一不用入籍,二無需挂品,來去自由沒得約束,平白來考什麽試呀?還是将機會讓出來,給真正有用的妖怪去施展吧!”
“哼!”孽恨聲冷笑,“既認我是妖怪,又不給我名正言順的身份,活該我獨來獨往盡瞧着別人熱鬧?論妖力,我早該跻身高等品階,卻不得應試無法入籍,幾百年來無職無銜,孤魂野鬼樣飄蕩在人妖兩界,哪邊卻都不容我。先生覺得,這公平麽?”
意外,先生竟點頭附和:“嗯嗯,确實!這歷來的規矩裏一向慢待你許多,累你受苦了。不過嘛,解決問題有解決問題的方法!若真如你所言,自己既然有心入世報效族類,就更不該一邊嚷着規矩不公,一邊又放任自己遵循生來的本能,害了那許多無辜妖怪的性命。所以說你這個潑皮啊,這于己有利就接納,于己不利就要破除的處事之道,實在過于任性自私!本座今日若法外施恩,對那些被你吞在肚裏的妖怪豈非忒不公了?”
“我違法了?”
“是的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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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糟糕呀!”孽挑眉:“那依先生之見,今日之事該當如何了結呢?”
“不是說了嘛?本座就是來清清場,減一減無謂的傷亡。”
“嚯?在下依稀記得,琅禹侯君定的規矩裏确是允許傷亡的。武試未完,您這橫插一杠,可有犯上之嫌喏!”
先生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兩眼笑得眯成一線:“本座都犯上幾千年了,不差今天這一遭。何況請你出場屬于維持考場秩序,無論如何算不上違反規矩。”
“請我出場?就不知先生有沒有這本事!”
“啊呀,這本座也不好說,盡力而為吧!”
言罷,但見先生慢悠悠将一直攏在袖裏的雙手抽出來,十指間扣了八道符,甩手向着孽擲了出去。
失了先機,孽慌忙閃身退避,穩了穩身形,張嘴赫然哈出團墨深的黑氣,氤氤袅袅往先生騰過去。豈料先生不僅不避,反深吸口氣,将黑煙統統納入體內,吓得圍觀者俱都驚出一身冷汗。扁豆更是急得直哭,一心要從阿色師傅布的障子裏沖出去。小土攔她攔得很是辛苦,最後索性攔腰抱起她來,不小心還被她胡亂掙紮的小胖腿蹬了好幾下。
而要結起那一張大守護障罩住所有妖怪,着實耗費妖力。饒是阿色師傅領主技高,也已顯出疲态,憤然啐罵:“死小子,玩兒夠沒呀?做了那麽久觀世音沒能點化了孽障,這工夫還要來手下留情,我說你慈悲為懷之前能不能先點點人頭?我們這麽多人比他一個,怎麽着也是保了我們功德大些吧?”
吸了邪氣,又聽見阿色師傅的抱怨,阿相先生站在場邊狀似無奈輕嘆了聲,摘下眼鏡妥帖收進袖中,猝然擡掌猛擊自己胸口。伴随一記劇咳,先生嘴裏竟吐落一枚黑漆抹烏的符紙。捏住符紙眸光黠慧,先生咧嘴笑得像個頑童,口中無聲默念令訣,一邊将符紙纏繞上右手劍指。訣默罷,身驟起,如風般疾,霎時閃在孽的眼前,嘴角邊悠然挂起一抹戲谑,繞了符紙的劍指猛戳進孽的左眼裏。
剎那間哀號震天!伴着聲聲凄厲,衆人看見,孽的眼耳口鼻裏開始散出很多的黑煙,并不散去,反而慢慢聚攏在孽周身,将他團團環繞,漸成困繭。而孽除了大喊大叫,竟是半點動彈不得了。
“扁豆,”阿相先生自袖裏摸出眼鏡重又架上鼻梁,向着滿腮淚痕目瞪口呆的扁豆柔聲道,“說說你的訴求。”
“嗳?”扁豆愣了愣,随即悟過來先生是要送她一個願望,不免懵然,“為什麽?先生為何平白要送扁豆一個訴求?”
先生笑着:“因為今天你是主顧,剛才發生的一切就是你的故事。故事我親眼瞧見了,也滿意,所以,該你說訴求了。”
“可,可——”扁豆猶豫着想不出合理的說言,最後十分功利地回了一句,“扁豆要拿什麽當報酬還給先生呀?”
“這個嘛——”先生故作為難般翻起眼想了想,“你先前似乎保證要這輩子都給本座當妖童,也就是說即便通過了二級三等的考試你依然不可出師,要留在本座坐下勤勤懇懇任勞任怨地侍奉本座,是也不是?”
扁豆張大了嘴,扁豆又笑了,開心的笑,珍珠米粒般貝齒在陽光下顯得愈加皓白。
“是的是的是的,扁豆一輩子給先生當妖童,永遠不離開先生!”
“好啊,那你的訴求是什麽?”
眉眼間的明媚一如這天,這風,這景,清脆童音毫不遲疑告訴先生:“我要那些被孽吞掉的妖怪們不再哀鳴!”
“好,就如你所願!”
阿相先生猛地跨前一步,一手捏住孽的下颌打開他嘴,一手居然探入他口中自咽喉直下到他腹內。伴着陣陣作嘔之聲,先生的胳膊又緩緩拔将出來,手上卻還揪着另一條腕子。一片悚然的驚呼中,先生臂上用力拖拽,生生從孽的嘴裏拖出個濕漉漉黏糊糊的活物來,瞧着應該也是妖怪,且他另一手上同樣拉住另一人的胳膊。
于是乎一個拖一個,出來的帶着裏頭的,妖怪們手牽手頭頂腳,逐個被從孽的五髒廟裏釋放了出來。這一放,居然有三十餘只,數量之多委實令人咋舌,直懷疑那孽的肚子莫非通着無妄海,從來也填不滿的。
待最後一個妖怪爬出孽的嘴巴,阿相先生玩心猶盛,故意将耳朵貼在他肚子上裝作認真聆聽的模樣,還不住點頭道:“嗯,不錯!除了肚子餓得咕咕叫,再沒有別的聲音了。”
其時,阿色師傅也終于支持不住,挽袖撤力收起了守護障,随後很沒領主風度地一屁股坐到地上,一邊甩着衣袖打風,一邊漫不經心問先生:“你打算怎麽處置這畜生?”
先生若有所思地摩挲着下巴:“好歹也是妖怪,殺了倒委實可惜。”
“為禍妖界的妖怪,我可不覺得死了有什麽可惜。”
“不如,請示一下君上?”
阿色師傅一臉不情願:“要去你自己去。他那火爆性子沒個準兒,萬一恨起來一刀劈死這孽,回頭再治我們個辦事不利之罪,冤不冤?”
“也是!”先生回頭笑吟吟又看一眼猶在哀哀□□的孽,自有了定奪,“罷了!先封印起來,送去虬莽原的神殿裏淨化淨化,消去些戾氣再說。”
如此,阿色師傅也深以為意,便與先生合力将這惹事的家夥封印在一個酒囊中,交由試場監護值司送去虬莽原。
說起來,“孽”本是無形的一股邪惡煙氣,自己修不成人形,便總要依靠侵占別人的身子方便行事。今次這副皮囊原也是他強占來的,且是個凡人,由于占的時間久了,不堪邪氣侵蝕,只等孽一從皮囊裏被剝離出來,那凡人便倒地氣絕,也算得這一日裏,孽做下的又一樁大惡了。
無辜人命,無妄之災,深感作為妖主難辭其咎,阿相先生着人收斂了那人的屍身囑咐送返人間好生交還家人,又批一道功德符發往鬼域冥司,與判官饒一個通融,保其人來世平安富足壽長久。一場風波便算消停了!
紛擾過後,考試仍要繼續。
可惜被如此一番攪合,扁豆同“孽”的那場對決作廢了不算,也因了先生介入,雖是為了救她,到底外場援手,終究被鐵面無私的考官判為自動棄權認輸,難以進入下一場比試。
不能升級的事實讓扁豆很是消沉,再不說話,只緊緊抱住先生的腰,把小臉埋在他衣襟裏藏着不願見人。
阿相先生安慰她:“傻胖妞,六十年很快就過了,我們下次再來。”
沒反應。
“豆兒,本座也放你三天大假,和小土一起游山玩水去吧!”
依舊不言。
“扁豆啊……”
“嘎——”
先生的話被一聲突兀的鳥叫打斷,就見一尾金剛鹦鹉撲棱棱飛到擂臺上方懸停,張嘴說人言,好不聒噪:“聽好了聽好了,重要通告!經督考局複核,适才結束的二等妖怪升級試上有人虛報身份違規代考,為正試場風氣,現取消該名考生升級資格,并罰三百年不許應試。所餘空缺,按成績高低由後一名考生遞補。注意了,考生扁豆,集語亭的扁豆,你已被批準遞補升級為二等妖怪,速至督考局報道登記。重複一遍,重要通告……”
不等鹦鹉難聽的尖嗓子複述完畢,扁豆已然躍起,雙手成環吊在先生脖頸上打着晃歡呼。
“歐,太好了,扁豆過關啦!先生先生,扁豆是二等妖怪喽!哈哈哈——”
阿色師傅看着被晃得暈頭轉向、按着脖子小心翼翼抱起扁豆的阿相先生,甚是感慨地湊到他耳邊輕嘆:“唉,這些年你的脖子真是變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