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一、新仇舊怨
? 凡人世界裏有句通俗的真理:出來混,遲早要還的!
換言之,有怨抱怨有仇報仇,不是不報,時辰未到。而此刻于扁豆來說,很不幸,報應的時辰似乎已然到來。
常年獨居狜嶺南峰上的雪女凝霜,是副人如其名的冷性子,也輕易不願下山露面。此番特特來了阿相先生的處所端坐吃茶,自然絕非心血來潮真的要吃茶。通過了考試得意過頭的扁豆幾乎忘記了,自己那還沒抄完的三遍《集語小劄》究竟是因為什麽事由造成的懲罰。這天甫一看見門口站着位冰山冷厲的美人兒,又認出美人兒就是只聞其名未見其人的阿色師傅“緋聞女友”凝霜姑娘,立即想起自己同小土偷喝光了梅醇“癡心半壺”的事兒,更記得這酒是阿色師傅為了三年後賀凝霜姑娘兩千歲壽辰特制,于是心頭顫了顫,膝蓋抖了抖,十分明白:事主上門找晦氣來了!
按理說,這晦氣本就該是扁豆同小土共同承擔。可憐小土,前些日子到南峰取萬年不化的冰雪時,已然受了她不少刁難——比如砍了可經半年取用的薪柴之類的。礙于阿色師傅的情面,凝霜實也不便将一口惡氣盡數撒在小土一人身上。閑來掰着指頭算算,這十天半個月都有空餘,那便正好下個山與同案犯的扁豆也來清算清算。
說人說因緣,若追究僅僅一介山主的凝霜,如何敢這般無所顧忌直闖侯君座下權位最高的兩督使之一阿相先生的處所,便不得不講起,曾經的曾經,妖界原是有三位領主的。他們以琅禹侯君的殿閣所在“伯勞山”為中心三分疆域,各領一方。據載三人皆貌美,清逸脫俗,妖界以為美談,統稱三人為“伯勞三俊”,憑各人心性,分別被叫作了鏡、月、宵之名。阿相先生便是月公子,阿色師傅為鏡公子。至于宵公子為何人,很奇怪歷史記載突兀地戛然而止,叫後來者難以探尋真相。
只知,六百五十多年前突生一場變故,風平浪靜後大家發現領主竟三去其一,僅餘了阿相先生同阿色師傅兩人,所轄的領地也改以狜嶺為界,東西各占一邊。又不知何由,單單這南峰未曾劃入任何一塊屬地,自治為營不受號令。而本來荒涼偏僻不設守官的南峰一夜間冰封,毫無征兆地成了雪女凝霜的領地。由此,她便成了妖界有史以來第一位不拜官銜不領俸祿,占地為王的散妖,可謂獨樹一幟。
更令人嘩然的是,自那以後,面對領主位高的阿相先生和阿色師傅,凝霜絲毫不行尊卑之禮,端得是一副平起平坐的架勢。而無論兩位領主還是琅禹侯君卻都無動于衷聽之任之,委實堪稱妖界的第一大不可思議。
“還有第二、第三嗎?”
曾經扁豆與小土探讨過榜單的問題,小土以年長她一百多歲的資歷很熱心地告訴她:“第二不可思議是阿相先生究竟有沒有一張固定的容貌是用來在錄籍司登記造冊的,至于第三嘛——”小土左右張望了一下,壓低聲音湊近扁豆耳邊,“凝霜姑娘是如何洗澡的。”
彼時,扁豆還不甚明白“如何”二字裏所透露出的深深的困惑與獵奇,直到她今天打開門,直到凝霜挾着一身千年不化的風雪寒霜一步一凝結地走進小院裏,扁豆才理解了衆多男性妖怪們千百年來的八卦心。
——是啊,這樣一個碰啥啥結冰的人,要如何保持洗澡水的水溫,防止自己被凍上咧?
戰戰兢兢掖在人後,阿相先生還道是扁豆自覺理虧,怯于見人。哪裏曉得人家此刻小腦袋裏亂七八糟正勾勒“雪女入浴圖”呢!還維護着撫一撫她額發安慰,将她小手牽起,随後擡起頭來笑望凝霜。
“不過一壇子酒水,也非絕無僅有,你還當真不依不饒小氣上了?”
其時,凝霜也不進到廳堂內去,兀自在院中石桌旁坐了,支個二郎腿,肘抵在桌面上單手支頤,慵慵懶懶,不恭不敬道:“我向來不是大方的人!”
“呵,”先生莞爾,“不止小氣,還小孩子氣!”
“這話說得,凝霜本來歲小,哪裏比得右督飽經世事養出的淡泊?我一貫只知,但凡是心上看重的東西,得之不可失,失之憤難平。于先生來說,那梅醇不過一壇子酒水,于凝霜,它卻是我央了十年,才得阿色那硬脖頸子首肯應下來的一樁夙願。您也曉得,這酒埋上一年方有香,兩年澄澈,三年始得醇,又以早春梅枝上采撷下的露水浸梅,得來的酒液色最清、回味更綿長。如今,這一壇新釀的甘露堪堪在窖裏存了兩個月就被開壇飲盡,凝霜一腔期待落空半邊不說,更想問問,如此心急濫飲下的梅露又怎稱得起一個‘醇’字,豈非糟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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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相先生微笑颔首:“嗯,确實可惜!”
聽先生附和,原只有些忐忑的扁豆不由得心上一咯楞,後背生涼,暗暗拿眼角餘光瞄先生。瞄一眼,先生在笑,瞄兩眼,他還是笑,扁豆便慌了,直覺今日自己在劫難逃。想着怕着,沒出息的小妖童居然吓出了兩眼淚,硬忍着,滿滿地包在眶裏,小臉仰起,實在顯得楚楚可憐。
想不到凝霜接下來說的話,索性将這份可憐化作了可怖。
她是這樣說的:“既然右督也覺得凝霜言之有理,那我不客氣,今日就同你家饞嘴的小妖童好好計較計較!”
言既出,肝膽俱裂,就見扁豆兩手往阿相先生腰上一摟,人已抖如篩糠。再看阿相先生,臉上笑容卻是絲毫未減,講起話來也不緊不慢,言語間很是堅決。
“不行!”
凝霜娥眉一挑:“右督這是要護短?”
先生大方擺擺手:“非也!只是扁豆乃本座的妖童,道理上,治下不嚴該當連坐。扁豆做錯了事,便是本座教化不善,自然要擔起個怠惰失察的責任來。凝霜姑娘要清算,向着本座計較便好。如此,你若覺得是本座護短,那本座只好認了!”
凝霜拂袖掩面,容貌半遮,只露出一雙無情的眼,微微眯起來,冷冷沉默着。
她這邊不說話,先生那頭也不動如山。無聲的對峙壓抑又焦灼,對起禍者的扁豆來說不啻為折磨。這種前途未蔔生死難料的恐慌,簡直比參加妖怪升級考試等待放榜時更加叫人惴惴然。
奈何時間這東西從來流水匆匆過,飛梭荏苒如白駒過隙,可一旦盼着它快些過去的時候,卻往往滴答一秒好似漫長一世紀,如坐針氈痛苦難熬。就在扁豆快要懷疑這天地間已世易時移了幾度春秋之際,眯着眼的凝霜終于開啓了她冷冰冰的雙唇,吐出了同樣冷冰冰的話。
“看來只有打一場了!”
“哦喲喲,”阿相先生推推鼻梁上的眼鏡,擺出一副驚訝的表情,“都說雪女是位冰美人,今日一瞧,倒是坊間的誤傳,你這分明是實實在在熱烈如火的爆脾氣嘛!”
“少打哈哈!”進門到現在始終頗為冷淡的凝霜猛地漲了一個調門,橫眉豎目一拍桌子怒沖沖站起來,“六百多年了,我一直沒弄明白,一直都想問,這丫頭到底是何來歷?說什麽妖童!相識千年,右督素喜獨來獨往,便是當年,侯君在殿上玩笑要你在我與姌夜中間挑一個,你仍是一本正經拂逆了君意。若非你那般倨傲,我怎會被指派去了阿色的竹寮,又怎能同那鐵石心腸的冤家結下千百年的孽緣?如今你反倒轉了性,巴巴給個來歷不明的小精怪當起了師尊,叫我如何敢信?六百五十多年了,阿魉消失、姌夜出走、凝霜獨守南峰,而你,阿相先生,堂堂右督,居然在身邊養起了妖童,僅僅是巧合嗎?她是誰?今日,我定要你說個清楚明白!”
話音未落,便見凝霜從袖裏抽出一段雪白長綢搭在雙臂上,周身缭繞起一團霧白之氣,寒意裹挾着戾氣,冷冷肅殺。這是盛怒之下的雪女!本是膚白如雪的女妖面生冰铠,反射了日光,隐隐現出微藍;眼尾向上蜿蜒畫出兩道刃形,褐色的瞳孔收縮成線;雙唇沾染了紅梅心血,詭異豔麗。她迤逦的白色長發盡數倒沖向天上,宛若雪峰劍指,銳利冷酷,活脫脫是副厲鬼的模樣。
見此狀,早已驚吓過度的扁豆登時雙腿發軟,慫得差點兒沒跪下去。抖抖索索之際,阿相先生俯身,抄住她膝彎抱将起來。瑟縮的小人兒擡起頭,看見笑容慈愛一如往昔,當下很有些百感交集,鼻頭一酸嘴一癟,摟住先生脖頸,甚沒用地嘤嘤哭起來。
先生輕柔地撫一撫她背脊說幾句哄慰的話,轉了臉收斂起笑容,雙眉微蹙直視凝霜,話音裏的涼薄冷峭,絲毫不輸雪女。
“君上定下的品階裏共分了五級,每級又三等。确實,論屬地所轄,本座管不得你。但若論品階,你這五級二等的上妖對本座這五級之上的大妖怪如此失禮,按妖界的法典,治你個犯上的罪名真是絲毫不冤。怎麽,想去伯勞山的黑牢裏思過幾年?”
凝霜鼻頭哼出一聲不屑:“當我會怕?知道當年事的人如今才剩幾人,不如殺了我,便又少一個,豈非更稱心如意?”
先生瞥了眼窩在自己肩頭的扁豆,面色一沉,眸光愈加寒了,話意森然。
“你要死盡管找阿色去成全,勿要在本座這裏胡攪蠻纏!再說一遍,若為了那壇子梅酒,當是我們理虧,賠或者罰,自有本座擔着。若你存心借機挑事兒,本座這裏可容不得人說來就來說走就走,随意放肆。還有,無論你所為何來,都管好自己的嘴,再有一句不該說的,割了你的爛舌!”
凝霜争鋒相對:“有什麽是不該說不能說的?或者,不是不該說,而是說出來的事兒那丫頭不該知道?阿相,你同阿色到底瞞了什麽?六百五十年前,究竟……”
話未盡,身已起,凝霜自己都沒搞明白怎麽回事兒,徑自倒飛出去騰了丈遠,随後重重摔在地上。
“既然搞不清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就索性閉上嘴,當啞巴罷!”
聽見不遠處飄飄渺渺傳過來的冷冷話音,摔悶了的凝霜直挺挺躺在地上好久。頭頂天空蔚藍的背景裏擺渡過幾朵雲彩,白白的很刺眼,看着看着,眼淚就湧了出來。
“我也想裝聾作啞糊塗地活下去,”凝霜眼角的鋒芒融化了,“可嘴啞了心不會啞,記憶不啞。好想忘掉!喝醉了就能忘掉,忘記曾經我不是一個人孤孤單單的。那些人那些事,都忘了,都啞了,啞在心裏!”
阿相先生也在仰頭看這片天,雲真輕啊,不知心重,情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