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二、夢幻情真

? 開店做生意幾百年,小店集語亭迎來送往多少是非,扁豆各色人等都經歷,千奇百怪的事件也都遭遇,愛恨貪嗔哭的笑的,吵吵鬧鬧到殺人放火她也不會覺得新鮮。可是今天,傳言裏一向冷情無心的雪女凝霜,就那樣孤零零躺在自家院子裏,哭聲好委屈,扁豆居然心疼了。

她自己也以為納罕,分明頭一次見,分明無緣無故,但心思竟相通着,能感覺那一方的想念和無助。奇怪見過方才那樣的猙獰可怖,扁豆發現自己卻一點兒沒有對凝霜生出厭惡,更不想躲閃回避,反而從先生懷裏滑下來,默默地看着那個咽泣的人,像望住一位久遠以來不可失去的摯友。

擡起頭來看先生,便愈加不明白了。

為什麽他也似在思念?為什麽惆悵那樣重,就好像,好像——

扁豆想起了六十多年前那一樁舊事,想一個叫姌夜的“靈”別離時眼中落下的淚。

扁豆不懂,也懂,她很困惑!

“最怕孤獨的人,為什麽不回來找阿色呢?”先生手按在扁豆顱頂,眼只望着凝霜,“你知道他只是不會說,但他不會趕你走。”

凝霜抽咽着,不聲不響。

扁豆恍然明白了:原來八卦并非是八卦!

伴随千百年的時光流轉,一些事已變得虛實莫辨權作了旁人閑來說趣的一個悶子。也許壓根兒沒人在乎真相究竟是怎樣的,他們只是說說,笑笑,唾沫星子噴幾茬,不用對風言風語裏的人生負丁點兒責任。

可于當事之人來說,情之一字用了心,便刻了骨,又豈是歲月、豈叫流言三兩句就真的能惡化成不實的八卦,任人評說也當雲淡風輕心如止水?

除非,心是死的!

凝霜心寒了,同她周身的寒氣一般不肯消融軟化,但寒了不是死了。死心的妖怪跟人一樣,哭不出來。

“你也這樣說!和阿魉說的一樣。”凝霜哭着慘笑一聲,擡手擋住了眼,“明明他說了不想要愛情,他親口說的。不要繼續騙我了!阿魉不在,你再騙我,我也還是孤孤單單一個人,沒有誰來陪我喝酒罵娘,陪我等一個傻瓜回心轉意了。不要騙我,不要!”

阿相先生卻說:“如果你願意,我可以繼續陪你喝酒,一起等阿色這個傻瓜。我不是魉兒,我想你或者姌夜究竟還是恨着我的,所以你們都不來找我。但其實,除了你們,我也沒有地方去追憶魉兒,沒有人再跟我提起她,連阿色都不提。你覺得,這不是一種孤獨嗎?”

地上的雪女頓了頓,慢慢坐起來。扁豆這才看清,她的淚落地之前都已瞬間凝結成圓圓的小冰粒子,一顆顆晶瑩剔透,在院子的草叢裏鋪出一地星輝,閃閃爍爍,真是绮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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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都美不過眼淚的主人!

扁豆愛極了凝霜的美麗!

妖界的妖怪們從來生得五花八門,這不單指長相和性格,還包括情感的有無。誠然,妖怪都是生長于天地間,本不應有凡人的七情六欲。無奈造化作弄,凡人之情念深且重,輕易不能在三界內消弭,積聚起來反生出了特別的妖怪。比如姌夜那樣的“靈”,又比如凝霜這樣的“幻”。

“幻”之所以被稱為“幻”,是因為他們不過為人類豐富想象凝聚成的幻影。好比秋天的霜露、冬天的冰雪,年年有形又年年彌散在陽光裏,徒留下美好的記憶存在于人心之中。時日長了,美好的記憶成了期待,甚而,善感的文人還将他們拟化成人形,用感性細膩的詞句勾勒出現實世界難以觸及的驚豔。

因此,作為一只“幻”,凝霜不同于其他妖怪或無形,或生得奇形怪狀,她甫一臨世便幻化出了人形,生得一副天姿國色的好模樣。就連向來不在意風月美色的琅禹侯君,初見她時都不吝溢美之詞,将她與同時幻化出肉身的姌夜叫到一起,列于殿堂之上,引衆臣驚豔,從此冠絕了百妖。

當日朝堂鑒美,侯君揶揄,右督頂真,凝霜終究做了阿色師傅座下第一妖童。那時候她是怕的。畢竟人前的月公子總是笑容謙和,反而鏡公子不茍言笑,難以捉摸。

起初,凝霜以為阿色沒有同阿相先生一樣拒絕,只是因為侯君對先生是說玩笑,但對他則是當堂指派令行禁止。阿色尖酸刻薄之名雖在外,然而作為臣在,他從來沒有違逆過侯君的命令。一次都沒有!

作為一只“幻”,凝霜其實另有一處不同于其他妖怪,她是天生多情的。即使是對阿色師傅這種不解風情、利齒毒舌的木頭疙瘩,幾年相處之後,慢慢地竟也催生出了情愫。

在凝霜出西施的情人眼裏,阿色的嚴厲是為了讓她專心修習術法,阿色的冷淡是為了教她清心寡欲,阿色的木讷是一種刻意的粉飾。便是身為密友,跟随在另一位領主身邊修行的姌夜常兜頭蓋臉地涼水潑下來想叫她清醒,也沒能澆熄凝霜的烈烈癡心。就懷着如此執迷不悟的情念,凝霜在枯燥無味的修行生活中,甘之如饴地度過了一千兩百年。

第一千兩百個生辰祝日,凝霜已順利升級為二級三等妖怪。那意味着她可以擺脫妖童的身份,不用再受阿色師傅那冷面人的擺布,從此踏上獨立自主、逍遙快活、真真正正的妖生之路。

可悲的是,凝霜這為愛癡拙的傻姑娘得到自由後第一件想到要做的事,就是将自己拾掇得比天姿國色更舉世無雙,然後去同阿色師傅表白。

悲上加悲的是,那一番深情款款的傾訴最終只換來阿色師傅一句看破紅塵般的輕描淡寫:“本座無情,也無意于男歡女愛,你很聰明,前途無量,好好修行吧!”

那一天之後,妖界再也沒人見過凝霜。有人說她躲起來隐居了,有人說她四海雲游了,還有人說她傷心欲絕尋了短見,諸多揣測推論,終究,她回來了。六百五十年前,雪女凝霜跑回了伯勞山,又跑上了狜嶺南峰。沒人知道她看見了什麽,經歷幾何,唯有南峰的荒涼上從此覆蓋了一層絕世的冰天雪地。除了一名叫姌夜的靈,除了如今的左督阿色,沒有人能上去。

侯君不願去,阿相先生不忍去!

六百五十年的歲月對于長壽的妖怪來說或許不值一提,卻不能因此改變它漫長難熬的事實。無休止的等待和蹉跎是對永恒生命最嚴酷的嘲諷,會苦澀地想,莫不如只做個凡人,至少還可以用死亡來作一次終結。

凝霜死不了,便也忘不掉。對阿色師傅的情,對姌夜和那個人的思念,對這六百五十多年無聊到發慌的歲月的厭倦,如今,都借着一壇梅酒的失卻,堆積、爆發出來。

扁豆倏地想通了。凝霜今天不是來找晦氣的,她只是想找個人說說話敘敘舊,好驗證自己還活着,還有知有覺。

“哭好了就起來吧!”

青色的手巾遞在眼前,凝霜擡頭,正看見阿相先生俯身颔首,面上和藹,眼中有淡淡的悲涼。

她咬着下唇倔強扭過頭,回避先生的目光,還賭氣:“沒哭好,沒哭夠!”

先生苦笑:“沒哭好也起來吧!屋裏有桌椅板凳,有藤床羅帳,管你坐着哭好還是繼續躺着哭,都比在這冷冰冰的泥地要舒服。”

“我就愛躺在地上,就不起來!”

慢說妖怪壽長,活了将近兩千歲,凝霜此刻無非也就是個撒嬌使蠻的小姑娘,委屈了難堪了,面子挂不住,挺着不走下臺階。

凜冽的雪女或許還棘手,任性的小孩子阿相先生總是有法子應對。便直起身,再問一遍:“真的賴着?”

凝霜将臉更別過去些,硬是不起來。

于是先生牽過扁豆,往後退了幾步。

“本座既能叫你四丫八叉躺到地上,自然也能讓你四平八穩站在我跟前。自己能起來不起來,等着本座幫你起來可就沒那麽周到了。回頭兒萬一磕着碰着,又或者颠來倒去的,別怪本座事先不給你機會喲!”

話音剛落,就聽得一陣衣袂悉索,扁豆恍惚前頭地上騰起團白影。定睛去瞧,卻是凝霜好端端站在原地了,猶自別着臉,一副不服氣的樣子。

扁豆捂嘴直笑,全忘了方才的劍拔弩張心驚肉跳。

“這些年,委屈你了!”

冷不防聽先生這樣說,凝霜心裏頓時就柔軟了,強作的執拗都在這一句裏丢盔棄甲,黯然了神色。

“我很懷念過去的時光。”凝霜讷讷說。

“我知道。”先生輕輕嘆。

“姌夜不願回來。”

“我知道。”

“阿魉還會回來嗎?”

先生頓了頓,落寞地搖頭:“我不知道。”

本還懷起一絲期待,轉瞬即落空,凝霜郁郁垂下頭,又沉默了。

“進來吧!”

阿相先生站在門內,誠心邀請:“本座陪你說說過去。或者,”先生深瞳褪色,泛出了原本的琥珀光,眼神很亮也很遠,“你陪本座說說魉兒吧!”

凝霜眼中一熱,滾落一雙冰珠淚。

“好!”

她答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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