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四、先來後到
? 一人一貓傻愣愣坐在地上。
凝霜披頭散發,原本好看的粉頰上滿布爪痕,雪白的脖頸上還有圈淡淡的牙印。而虎紋貓則被撕了半邊左耳朵,腫了右眼,頭頂和背上還被剃了不少毛下來,成了個癞痢,全沒了初見時的威武神氣。
從門縫裏窺見他們的狼狽樣,扁豆只厚道了三秒鐘,旋即爆笑,捂着肚子擦着眼淚,恨不能在地上滾幾下來表達自己的不可遏制。至于方才還大光其火的先生,此刻卻連生氣的意願都沒有了。折騰一上午,一件正經事都沒做過,先生實在郁悶極了,摘下眼鏡揉了揉額角,挽袖負手預備往裏間休息去。
才走幾步,就聽見門邊的扁豆驚呼:“哎喲媽呀!”
先生回身的同時,便聽得門扉上一聲悶響,顯是遭重物撞擊所致。
“右督!”虎紋貓的哀求自門那頭傳進來,“您不能趕我走。‘集語亭’的規矩是您親自定下的,我既進得來,您就得幫我呀!”
門內一片靜默。
“不要,別把小的拒之門外!小的知道錯了,要打要殺悉聽尊便!只求右督聽聽我的故事,若不能叫您滿意,小的便也死心了,就此離去,終此一生再不敢來叨擾右督。”
門內依舊靜默。
木門上驟起一陣刺耳的抓撓。
“右督,開門吶!懇請右督賜見,聽一聽我的故事。右督!阿相先生!求求您開門!”
虎紋貓發了瘋般使勁撓門。令人頭皮發麻的異響宛如魔音入耳,叫扁豆忍不住捂住耳朵,實在聽不下去。更可憐那木門的表面頃刻被抓得橫一道豎一道,簡直同貓妖一般傷痕累累。凝霜捂着耳朵坐在草地上,心裏暗忖回頭兒阿相先生看見這門,大約不是摔人一個屁股蹲能罷休的。
當然那貓妖此刻已無暇他顧,一心只想眼前緊閉的門扉能打開。哀求的聲調一腔高一腔長,愈見凄厲,加之貓妖原本的尖嗓子,聽起來跟嬰兒哭似的,無端惹人心煩。
且他求着求着,竟真哭了起來。
“嗚嗚嗚,開開門吧!右督慈悲,求您見見小的。不然真的來不及了,再不去爺爺他就,就……”
堂堂貓妖,雖說個頭不大法力也不算高,好歹他還是雄性的。俗話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于是凝霜頓時被他的眼淚激發出了恻隐之心,方才先來後到的計較都抛諸腦後,自己湊上來蹲在人家邊上好聲探問:“你爺爺怎麽啦?生病了?大夫都治不好嗎?叱那街上‘回不來’藥堂的赤蒙大夫,你去找過沒?他專給妖怪看病的,侯君都找他診治過,醫術可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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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是善意的建議,奈何人家似乎壓根兒不領情,頭都不回只送她一個字:“滾!”
凝霜愕了愕,旋即勃然,幾乎又要同他動手。
幸虧這當口,阿相先生慵懶的話音自門內響起:“既是趕時間,就長話短說吧!”
“嗳?”虎紋貓呆了片刻,方才明白過來,立馬感激涕零地趴在地上隔着門給先生磕頭。說過幾句場面上的恭維謙辭,虎紋貓穩了穩神,開始聲情并茂地講起了自己的故事。
直到聽他自述,一向少根筋的凝霜才算明白為什麽人家要請她“滾”。因為人家所謂的“爺爺”根本不是妖,而是如假包換的凡人。
話說,那虎紋貓倒有個很威武的名字,就叫“威武”。活了一百零三歲,成妖九十年,目前的修為僅夠他說說人話寫寫人字兒,還變不成人樣兒。出生至今一直在凡間混跡,十分擅于在人類身邊周旋。碰上心地不錯的好人,就跟回家裏去做一陣子寵物。算算尋常貓咪壽歲将盡,便瞅準時機溜出來消失得無影無蹤,小日子過得順心順意。
不過許是同人處得久了,威武竟也開始有了同凡人一樣的情感挂念。以至于後來每一次悄然的離別,心裏都會感到悵然不舍。因此上,自打四十年前開始,威武便堅定了信念只做一只獨來獨往的流浪貓,再不去人類家裏接受豢養。
該是天意弄人,偏十五年前一個雷雨交加的黃昏,威武跟同區的另一只貓妖打架,贏雖贏了,可也一時大意讓人撕下塊大腿肉去。鮮血淋漓卧在路邊草叢裏,恰被經過的爺爺瞧見,那叫一個不落忍,忙褪下襯衫裹了威武直奔最近的寵物診所。
如此,威武得了救治,也順理成章在爺爺家當起了食客。不是沒想過走,可一來畢竟人家有恩于己,一聲不響走了顯得忒沒良心。二來,一段時間的相處後,威武知道了爺爺是獨居老人,兒女們鮮少過來噓寒問暖,頂多逢年過節寄一沓花票子并煙酒果蔬,權當是盡孝了。
寂寞心扉無處開,導致爺爺酷愛收養流浪小動物。除了威武,六十多平米的兩居室裏還住着三條狗、五只貓、一對小白兔,外加一羽聒噪的八哥鳥。好在是幾十年的老公房,沒有矯情的鄰居投訴,也沒有好事的物業來警告。只要爺爺管好小家夥們別出門随地大小便,或者順走人家陽臺上的臘肉鹹魚,一般不會有人有閑心來搭理這屋裏小動物們的喧鬧,和那一位老人的孤獨。
動了情,輕易便難放下,于是威武走不了了,這一留就是十五年。十五年裏,狗死了,貓沒了,小白兔被外頭的野貓叼了去,聒噪的八哥鳥也在一天清晨抖抖傷愈的翅膀飛上九重天一去不回。十五年來,只有威武健康長壽地陪在爺爺身邊,全不在意旁人驚詫的目光,議論說:“這一只畜生還真是活得長久!”
每每聽到這樣的贊嘆,爺爺總很得意,要抱起威武親熱地撓他下巴,侍弄得他很舒服。
可爺爺不是妖怪,并且他真的很老了,老得行動越來越慢,說話越來越口齒不清,飯量也越變越小。
終于有一天,爺爺睡在床上起不來了,爺爺的兒女們找了一個普通話都說不利索,但很勤快的婦人照顧爺爺的吃喝拉撒,并且要把威武掃地出門。爺爺用一次次從床上滾落在地作抗議,才阻止了威武的離開。從那天起,爺爺仿佛睜眼閉眼間威武就能不見了一樣,成天将威武摟在懷裏不撒手。睡覺時,更要拿條細棉繩将威武的一條腿同自己的腕子拴在一起,才肯安心。
然而縱使有了婦人用心的照看,爺爺的生命終究如同沙漏中的細沙,涓涓流逝再不回頭。威武能看見爺爺頭頂的精氣弱得已經只剩細細的一縷,印堂上黑煙缭繞撒發出枯相。這幾日裏,還有鬼差時不常在附近徘徊。且過一日,就離爺爺的房間近一些。威武知道,最多還有三天,鬼差們就能站到爺爺床頭。那一天,便是真正的離別之日了。
所以威武來找先生。“集語亭”在妖界有口皆碑,妖怪們都把能得阿相先生一願當做一生的幸事。可這“集語亭”的門卻輕易進不去,先生布下的結界注定了,非是有緣人絕看不見那一扇雕花的門楣。而不是“集語亭”的客人,即便阿相先生就站在面前,也休想他能聽人說一句懇求。
這規定對凡人如斯,對妖怪也如斯!
可威武不死心,天沒亮就出門開始在街上漫無目的地尋找,祈禱老天爺能讓自己同先生結下一份緣。或許祈禱見效了,天可憐見,居然讓他心想事成,真就推開了小店的木門,便有了方才那一通喧鬧。
“講完了?”
似拿捏準了時間,威武的講述方告一段落,先生的聲音便适時自門後響了起來。
威武向着木門落寞地點點頭:“唔,講完了!”
“那就說說你的訴求吧!”
“啊?啊——”威武欣喜得直從地上蹦跳起來,居然一下子用兩條後腿穩穩站住,躬身作揖千恩萬謝,“多謝右督,多謝先生!大恩大德,威武沒齒難忘!”
門內的先生不耐地擺擺手:“行了行了,方才還吵吵着來不及,這會兒卻有功夫說那許多不着邊際的場面話,趕緊說正事兒。”
“是!我,我——”心願達成,反而一時忘記要說什麽,威武結結巴巴回憶了好半天,終于從小貓腦袋的犄角旮旯裏翻騰出了那個最深切的盼望,“把我的精元渡給爺爺,讓他活着!”
門被嘩啦一聲猛然拉開,就見阿相先生怒沖沖跨過門檻,一甩袖子直将威武扇出了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