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五、善始善終
?作者有話要說: 二稿,貌似字數爆了!_(:з」∠)_
“喂,你幹嘛?”
聽故事聽得正深受感動的凝霜對阿相先生突然的爆發實在難以理解,不由得大驚失色飛身而起,總算在威武落地前堪堪将他接住。仔細将貓妖在懷裏抱穩,凝霜柳眉倒豎,怒沖沖殺回先生近前跟他叫板。
“你這人怎麽翻臉比翻書還快?莫名其妙動什麽手啊?分明應了要送人家一個訴求,怎的還想反悔?”
阿相先生臉色鐵青:“本座幾層反悔過?”
“那你什麽意思?”
“你聽他說的什麽?”先生擰着眉,冷眼瞪住凝霜懷裏的威武,“所有的妖怪裏,就屬活物幻化的‘妖’最是特別,成妖之前的凡胎有魂有魄,成妖之後能以魂魄聚斂精氣,同‘化’一樣自掌原身。所以精元就是‘妖’的命,精元受損,‘妖’也會灰飛煙滅。如今他卻央我助他給凡人渡精元,稍有差池,不但這厮百多年的妖力都成虛妄,便是他同那爺爺的性命也難保全。如此荒唐的訴求,本座如何應得?”
凝霜不服氣:“不應便不應,何必動粗?縱使這孩子所求荒唐了些,也是出于一片孝心。若換了是你,親如一家的人有了危難,又豈會袖手旁觀?”
“一命換一命,這樣的拯救又有何意義?何況爺爺是人,這厮是妖,就算本座僥幸替他們成功渡換了命元,那一具老朽的凡胎也未必能抵受得住妖氣蝕骨,屆時會有怎樣的後果你知道嗎?”
凝霜一愣,抱着威武不自覺跌退幾步,出神呢喃:“成魔!”
既定的現實有時很殘酷,讓人心中湧上深深的無力感。而窩在凝霜懷中的威武在它只能算剛起步的短暫妖生裏第一次被人告知,原來渡精元這種事是不可輕易在人與妖怪之間随意進行的。他苦思冥想得到的唯一報答爺爺的方式,卻成了害人的魯莽,幾乎鑄成難以挽回的大錯。可如此一來,那絲本就飄渺的希望也終于破碎成了絕望。
威武從凝霜懷裏躍下來,垂頭喪氣來到先生跟前四肢匍匐,恭恭敬敬行了個禮,恹聲道:“小的愚蠢!攪擾右督清修,望請寬赦!小的今日尚有要事,需得盡速回去凡間,所犯之過,可否容小的改天再行登門向右督領罪?”
說完盡是伏着,沒有先生的話便不肯擡頭起身。
扁豆也在等先生的話。她仰着小臉望住先生,以自己六百五十年的相處經驗在心裏頭打賭,不笑的先生一樣是慈悲的,而且更鄭重。
果然,她聽見先生淡淡道:“本座說過不幫你了?”
沮喪的背影震了一下,克制着沒有動,顫聲探問:“右督所言,何意?”
Advertisement
先生眉間的怒意沒了,雙睑半合,恰遮住了眸色裏流露的悵然:“你一心只想延續爺爺的陽壽,可曾想過,人究竟為什麽活着?活着時他最在意和最失落的,又是什麽?”
威武一時無解。
“那本座換個問法,成妖之前,你每天最愛幹什麽?”
威武從地上擡起,仍舊跪着,躬身垂頭,老實回話:“吃飽了肉去打架,搶地盤兒,有妞泡!”
“瞧你那點兒出息!”
扁豆和凝霜異口同聲哧鼻于他,說完了又同時相視一眼,頃刻間知己相惜了。
先生按住扁豆小腦袋撥回來,給凝霜遞去警告的一瞥,繼續同威武說話。
“成妖以後呢?”
威武想了想:“修煉得更強,跟更厲害的家夥打架,搶地盤兒,有妞泡!”
“最近這十年最喜歡何事?”
“修煉和泡妞!”
“你不如直說一輩子就只想泡妞啊!”扁豆聽不下去了,嘴炮直接開火,噴了威武一臉唾沫星子。
凝霜本來也想吐槽的,但她沒忍住先笑了出來,這會兒正捂着肚子蹲在地上抹眼淚。笑出來的淚!
說實話,阿相先生原本是懷抱一腔循循善誘諄諄教誨的老懷來給威武開解一下妖生的,他覺得自己提的問題完全可以上升到哲學的高度了。然而威武的生活哲學實在太簡單純樸,一下子就接近了欲望的本質,讓先生佩服他彪悍的同時不得不檢讨一下自己的話述方式。
他扶額想了想,索性問威武:“你為什麽喜歡修煉和泡妞?”
這下威武沒有馬上回答,而是歪着腦袋狀似認真地思考了下,随後告訴先生:“痛快,高興!”
“噗——”凝霜再次笑噴了。
可阿相先生這回卻笑了。
“以前吃肉打架也是因為痛快和高興嗎?”
威武點點頭。
“那為什麽後來不做了?”
“因為沒有意義啊!反正肉天天有得吃,而且修煉之後時不常要辟谷,吃得也沒以前那麽多了。打架太小兒科了,貓才打架,咱是妖,恃強淩弱不地道。再說地盤搶了也就搶了,每天走一遍罷了,未必真讓人家上貢。即使上了貢,我還看不上那些魚骨頭剩盒飯呢!我是妖!”
“所有總有改變的,也總有不會變的。你知道什麽變了什麽沒有變嗎?”
威武撇撇嘴,又不明白了。他有些覺得阿相先生在故弄玄虛,可他沒膽子說。
先生俯身,笑意更濃了:“變的是你獲取快樂的方式,而不變的,是你的骨氣你的心,無論生命長短,你求的都是生而盡興,要快樂。所以,你留在了爺爺身邊。”
威武心頭猛地抽緊,不自覺紅了眼眶。
“盡興和快樂是你活着的意義,那爺爺的意義呢?或者對他來說這一生,不,這最後的十五年裏他的盡興和快樂又是什麽?你想過麽?”
威武沒有想過。今天以前,他連自己幹嘛活着都沒想過。
——活着,不就是理所當然的一件事嗎?睜眼醒來,呼吸喝水吃飯,做點兒事打發時光,該哭哭該笑笑,事到臨頭想辦法,無事無病就睡覺去,等下一個天明。
這就是威武一百多年來的日子。他過得挺自在的!
剛剛阿相先生告訴他這叫盡興,他才反應過來自己的确活得挺任性也盡興的,一輩子沒低過頭,灑脫,快活。
可凡人的“活着”又是怎樣的?
威武看見過小孩子上學,大人上班;年輕人為了愛情哭泣,築夢人為了理想喝醉;沒有家的人奔波在路上,有家的人獨守孤窗。于是怎樣才叫孤獨?怎樣又算成功?怎樣的定義,才符合“家”這個字?
眼淚流淌下來,将臉上貓和嘴邊的胡須都打濕了。
“十五年裏,只有你始終陪着他。”先生直起身,目光遙遙落在未知的遠方,“凡人有個詞,叫看開。一個凡人年逾古稀之後,好的不好的事看得多了,也經歷得多。壯年時候也許還會剩下些熱血豪氣,遇到挫折能再搏一把,真到了這個年紀,挫折都不算挫折了。少年郎的抱負夢想多數早已放下,只要活得下去,就慢慢活着。閑來無事找些有趣的愛好打發時光,給自己增添些快樂。最要緊,這樣就能淡忘了寂寞。人類跟妖怪不一樣。我們活得太長,害怕寂寞但習慣了寂寞。很不幸,人類的壽命只夠他們理解并恐懼,卻遠遠不夠去習慣。一個有情感的人,是不能獨活的!”
阿相先生始終沒再看威武一眼。也或者他知道,此刻的威武是不想被人看見臉上的表情的。
那樣無措和惶恐,嘴唇輕顫帶得胡須也微微抖動着,眼淚凝固在臉上,黃褐色的貓瞳不避日光,赫然圓睜着,空洞的眼中只看見過往種種如映畫膠片,在腦海中快速地倒帶重播,最終定格在某個月夜。
畫面裏,爺爺盤腿坐在陽臺地上,腿上枕着一條老邁的黃狗,黃狗的腳邊蹲着一只斑斓虎紋貓。老邁的黃狗吃力地喘着粗氣,嘴微微張着。
過了一會兒,它又不喘了。
不,是永遠不喘了!
爺爺一遍遍撫摸死去的狗兒,微笑着說:“走好啦,老夥計!這些年多虧有你陪着我這孤老頭子,謝謝啦!”
聽了爺爺的話,虎紋貓小心翼翼爬到老人腿邊,伸出舌頭讨好地舔舔他手。于是爺爺笑着抱起它來擱在膝上,撓撓它下颚,欣慰道:“哦喲喲,可不敢忘了你這好小子!以後就剩咱爺倆相依為命了,你可得好好活着,別急着撇下老頭子先去喽!”
——是了!便是這樣一句叮咛,讓威武寧願接受凡人異樣的目光做一只老不死的長壽貓。因為他心裏答應過爺爺了,不會撇下他孤孤單單一個人。
“右督,”回憶裏抽身而出,威武滿臉是淚,“請您,不,求您,讓爺爺走的時候能沒有遺憾。”
阿相先生低下頭,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如常淺笑:“想好了?”
“嗯!小的惟此一願,望右督成全!”
“不改?”
“絕不!”
“好,就如你所願!”
說到做到的阿相先生十分迅速,甚至可以說簡便地完成了威武的訴求。
而貓妖離開的時候,臉上帶着釋然的笑,同時也帶走了先生送與他的幾枚紙人。那都是符紙做的紙人,噴上清酒就能化成真人大小,且與爺爺的子女們生着同樣的容貌。
七天後,曾經在阿相先生居所糾纏不清的雪女凝霜又一次登門拜訪。只這一次并非來找茬兒,而是拜托領主大人寫一紙書憑,好帶去錄籍司登記造冊。
“嗳——”扁豆這一聲叫喊如實地表達出了她的驚訝,“凝霜姐姐真要收威武當妖童?”
凝霜橫她一眼:“不行啊?”
“哈、哈哈,”扁豆幹笑兩聲,“行行行,當然行!我不是替你高興嘛!威武直爽講義氣,一直修煉得很紮實,人也聰明,凝霜姐姐得此佳徒,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哼!”凝霜輕輕刮了下扁豆鼻頭,抓過來親昵地摟摟抱抱。
那天之後,這一大一小真成了莫逆,關系好到扁豆每天晚上非得跟她用妖怪通訊器“飛來去”道過晚安才肯睡覺。
她倆鬧得高興,那邊阿相先生手裏捏着張墨跡未幹的紙,甩啊甩的從書案後頭起身走了過來。
“拿去吧!”
看着眼前筆走游龍的一紙書憑,凝霜納罕極了:“這麽快?”
先生輕巧一笑:“幾個字要寫多久?趕緊拿上走人。”
凝霜放下扁豆接過紙一看,果然上頭簡簡單單就聊聊幾筆把凝霜要收徒這事兒一筆帶過,末了就給四字意見:悉知,允準!
“啧啧,右督啊,一字千金,哼哼!”
阿相先生好笑:“不服氣啊?來比比,贏了你做右督,以後你也這麽給別人寫。”
凝霜趕忙搖頭擺手:“別,我才沒興趣當領主!再說要我寫,肯定給人寫滿了,不像你,小氣勁兒的,有用的就後頭四個字。”
“寫再長,有用的也只有最後那幾個字。”
“那還用寫嘛?兩位督使過去錄籍司打聲招呼不就結了?人不願去,不還有飛來去麽?寫這勞什子的書憑,浪費筆墨。凡人都開始無紙化辦公啦!咱妖怪還來這一套繁文缛節,恥辱!”
“噢?”先生垂睑挑她一眼,“原來你嫌本座寫的書憑浪費筆墨,那我撕了!”
“不行!”凝霜趕忙将書憑藏到身後,退開幾步,迅速折起收于腰帶中。瞥眼瞧見先生一臉戲谑的壞笑,心知又受了捉弄,立時忿忿不平唾罵道:“為老不尊的死相,成天盡欺負後輩,小心有報應!”
先生眨眨眼:“你這算咒我?”
要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扁豆能跟凝霜作朋友根本上來講完全因為這兩人智商就在一個水平線上。同樣一句唬人的反問,頓時叫凝霜背脊生涼心頭一凜,臉都僵了,換了副谄媚的嘴臉跟先生賠笑:“啊哈,右督多心了!凝霜哪敢如此放肆詛咒您老?不會的不會的,您前萬別叫咒文反噬我!那什麽,我趕着去錄藉司,就不打擾了。嗳嗳,不用不用!二位留步,別送了。後會有期。”
話音未落,人一溜煙兒跑沒了影,剩下扁豆倚着門框捧腹大笑。
笑了會兒順過氣,扁豆活蹦亂跳回到書案旁找阿相先生。也不管先生是否忙着,自說自話爬上了先生膝頭,仰頭望着先生嘻嘻傻樂。
先生寵溺地撫一撫她額前留海,笑問:“又打什麽鬼主意?”
“沒有!就是想跟您說,扁豆這輩子最高興的事兒就是跟着先生。”
“嗯,馬屁拍得着實響亮!可我聽着,怎麽還有點兒陰謀的味道?”
“什麽呀?”扁豆揮舞着小拳頭嚴正抗議,“扁豆說的都是真心話,真心的。”
“是是是,你是真心的。每次你一真心,本座的荷包就遭殃。說吧,這次又想要什麽?”
“呃——”
扁豆臉上的笑很配合地僵了僵。倒不是因為先生說中了她的目的,正相反,扁豆今次千真萬确沒有抱着任何狡猾的小私心,就是突發感慨來同先生表表心意。卻因為自己素行不端,引得先生無論如何也難信她的肺腑之言,不禁覺得自己的人生很是悲哀。
瞧見一臉悲苦,先生自忖許是真誤會了小機靈鬼的一片真心。驀然生出些許歉疚,有心哄哄她:“好啦!先生同你說笑的。我們扁豆最乖巧了,才不會虛情假意作弄我咧,是吧?”
扁豆沒吭聲,忽挺身牢牢摟住先生脖子。
先生愣了下:“怎麽了這是?”
扁豆小臉埋在他頸窩裏撒嬌:“扁豆永遠跟着先生,扁豆不會讓您一個人的。先生也不要讓扁豆變成一個人,我們一直在一起好不好?”
先生又怔了怔,心下了然,擡手輕輕拍一下她頭:“小笨蛋!忘了妖怪的命是很長的?本座都活了七千多年了,還不是好好的?做阿相先生的妖童別的好處不敢說,可保證,沒人敢欺負到我們頭上,有本座在,就一定保你可以活得長長久久平平安安。有一天你接了我的衣缽也做領主,就更沒人能把我們怎麽樣啦!小孩子閑操心,真多餘!”
扁豆依舊扒着先生,顯得不安,還有絲絲莫名的難過。
“凝霜姐姐也很厲害啊!可她一點兒也不快樂。先生說妖怪活得太長,所以習慣了寂寞。但凝霜姐姐沒有習慣,扁豆覺得自己也沒有習慣。扁豆很害怕有一天看不見先生了,看不見阿色伯伯和小土,看不見凝霜姐姐。如果活得長久卻不是跟所愛的人一起活着,那還不如凡人一世短暫來得幹脆。”
扁豆松了手,跪在先生身前認真地望住他:“扁豆不求活得多長久,也不在乎當不當領主,我只想活着每一天都能跟先生一道,每一天都開開心心的。總是聽別人的故事,解別人的煩惱與愁苦,收集了許多的道理,就是教我們不要重蹈覆轍。妖怪無親,扁豆一落生就跟着先生,您就是我的親,是我的根。我沒叫過您父親,可心裏頭,先生就是父親一樣的人。扁豆雖頑劣,可六百五十多年歲月裏受過多少恩、得到多少庇佑,心裏都是記得的。盡數報答這種大話我說不出來,只請先生信我,但凡活一日,扁豆便是先生的親人,何時何地都陪着您。”
阿相先生沉默不語,只将小童抱起來摟進懷裏,不用力,但溫暖,踏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