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一、一片私心

? “唉——”

這是凝霜家的小妖童,公貓妖威武在苦嘆。他修為尚淺,年紀過百成妖還不到百年,尚不能夠憑自己的本事幻化人形,目前姑且只會用兩條腿直立行走。不過這不影響他與同一階級的別家妖童交好,比如阿相先生家的扁豆,以及阿色師傅家的小土。

各自住得遠,不得日日相見。此刻,因了阿相先生和阿色師傅奉召,前往琅禹侯君殿府所在的“伯勞山”赴會,凝霜又特許威武獨自下山訪友,三個好朋友才得以團聚,圍坐在阿相先生書齋的圓桌旁喝茶閑聊。

見威武愁眉不展,扁豆好心問一聲:“怎麽了?凝霜姐姐又給你布置了很難的功課啊?”

面對扁豆的關心,威武僅是落落擡眸瞟她一眼,緊接着又報以一聲更幽怨的長嘆。

“哎呀,你有不開心就說出來嘛!嘆啊嘆的,我心都叫你嘆涼了。”

威武還是嘆,完了道一聲:“我苦啊——”

“你能不能說具體的?”終于,連唯唯諾諾的小土都受不了他的磨叽,出言催促起來。

就是這無甚特別的一句話,威武卻猛然跳起來,用力握住小土雙臂懇切哀求道:“土哥,你幫幫忙,勸勸左督從了我家師尊吧!”

“哈?”小土嘴張得老大,一臉不明所以,“這都哪兒跟哪兒啊?究竟出什麽事了?”

威武敬業地作勢鞠一把辛酸淚,苦着臉道:“你們是不知道,自從我家師尊重出江湖,豔名遠播後,我們家簡直成了倉庫。求愛示好的情信自不必說,單是每天師尊叫我拿去丢掉的禮物,壘起來能堆滿半個院子。我現在的工作就是成天收信收禮物,然後再去丢掉,哪有時間讀書修行?最煩人,那些個貪色的,一個個拉攏我去當說客。我應了,對不起師尊;不應吧,那一幫大小妖怪我也開罪不起啊!這樣的日子,實在太痛苦了。”

威武這話,誠然是半點不虛誇。而且豈止是痛苦?簡直痛不欲生!因為他拿去丢的禮物,絕非說丢就輕易能丢掉的。

話說,自從有了自己的妖童,狜嶺南峰上的雪女凝霜便似轉了性,有事兒沒事兒就愛往山下跑。最近三個月裏,她在妖界最繁華的集市叱那街上露面的次數,比過去六百多年裏加在一起都要多。于是引得那些曾經觊觎凝霜絕色美貌,卻又忌憚她喜怒無常壞脾氣的大妖小怪們,紛紛又萌動了蕩漾的春心,說好了似的,一道向凝霜發起了猛烈地追求。

而妖怪不同于凡人,所以壓根兒別指望他們送出來的禮物只是普通的鮮花、玩偶、巧克力。又因為妖怪們獨特的審美取向,更使得“禮物”二字可以被賦予各種另類的內涵,比方惡心,比方驚悚,比方惡心加驚悚。

“你們有見過拿椰子大小的蚊子當寵物養的麽?”

想象力豐富的扁豆,誠實地用一個寒顫回答了威武的提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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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指粗的油炸白蛆,灑上糖霜,說是點心,想嘗嘗麽?”

小土一頭冷汗,手捂着嘴,臉色鐵青。

“只因了我家師尊一句半真半假的玩笑話,讓把心挖出來瞧瞧真不真,就當場剖心挖肝,連帶把腸子都抽出來捋直了給人看,然後再一樣樣往回塞。末了,硬是多出一尺長的腸子塞不進去,直接拿牙咬斷了兩頭打個結,要送給我家師尊當定情信物。換了是你們,這種東西,敢要嗎?”

“呃——哇——”扁豆再忍不住,抱着小土吐了他一身。

清理更衣時,小土不住委屈:“威武不穿衣裳,吐在他身上多好!”

不過聽了如此形象的描述,扁豆和小土好歹對威武的水深火熱有了相對直觀的認知,也覺得他目前這種生活狀态确是不能繼續放任下去了。不然,等待這可憐的娃的,無非兩種結果:要麽被吓瘋,要麽被吓死!

可說要幫忙,一時又不知怎樣着手。

原則上,雪女凝霜能漸漸放開懷抱,稍微積極點兒面對漫長的妖生,這未嘗不是件好事。此番若僅僅因為不堪愛慕者的騷擾,再次讓她回歸閉塞的生活,委實殘忍了些。然而要想讓那些被凝霜的美豔迷得神魂颠倒、癡心不改的追求者們徹底死心放手,除卻早早讓凝霜定下終身,嫁為人婦,倒也實在沒有更好的辦法了。

奈何凝霜一番衷情全吊在阿色師傅身上,近兩千年的歲月裏,壓根兒都不正眼瞧別的雄性或者疑似雄性妖怪一下。要她移情另抱琵琶別嫁郎,當真難如登天!

如此一來,便只剩下讓阿色師傅主動求娶凝霜這一種選擇。

結論一出,三個小妖童都不約而同耷拉下眉眼,甚是沮喪。因為這唯一的選擇,恰是最不可能實現的妄想,也是導致凝霜千百年來緊閉心門的症結所在。

說了一圈兒又繞回原點,還真是因果循環,輪回不爽。

“要不,讓阿相先生娶了凝霜姑娘?”

小土小心翼翼地提出如是意見,立時遭到扁豆強烈反對。

“不要不要不要——凝霜姐姐脾氣那麽壞,又愛吃醋,她做了師娘,扁豆該多凄涼?再說了,她又不喜歡先生。”

“我也覺得不合适。”威武很認真地附和,“兩位督使乃是摯友,右督若娶了我家師尊,日後兩家走動起來該多尴尬?弄得不好,反傷了他二人的情分,屆時我們這幫做小的的豈不跟着倒黴?我可不想以後見不着你們。”

只消想到将來三人有可能被活活拆散,尤其是可能見不到扁豆,小土立馬在腦海裏将自己的想法完全否決。

一計不成又生一計,這次由扁豆提出了個更不靠譜的建議:“把凝霜姐姐送給琅禹侯君當夫人好不好?”

半句讨論都沒有,小土和威武直接把這方案給斃了。理由不消說,哪個有那膽子敢去給侯君說媒?

小孩子就是小孩子,三人加起來也不到兩千歲,絕頂不上一個諸葛亮的智慧。于是各自托腮,整一個“為賦新詞強說愁”的窘樣。也正是這時候,三人裏最認真仔細的小土忽然留意到,不知何時,扁豆的腳旁已摞起了厚厚一沓書,且她的小遣“面條”還在孜孜不倦地搬運着。

“你幹嘛呢?”在小土的提醒下也關注到這一反常情況的扁豆,兩指輕捏将面條提在半空,以一種高高在上的口吻質問它。

可憐“念”都是殘妖,別的妖怪修煉十年能達到的境界,他們或許就得擱上百年甚至數百年才能完成。所以別看面條的妖齡比扁豆大,他的妖力卻委實低下,有手有腳能跑能跳聽得懂人話已是極限,目前的階段,他連舌頭都沒修煉出來,遑論開口說話了。

基于此種為難的境況,對于扁豆的提問,面條便只得一遍遍用肢體語言去解釋。只見他拼了命指着扁豆腳邊的書,又指指威武,然後伸出兩只大拇哥。如此循環往複不厭其煩,卻愣是沒讓扁豆看懂。急得他索性從扁豆手上掙紮着蹦下來跳到書堆上,在封面的字上繞着圈跑跳。

這回總算是讓小土明白了些:“他是不是要我們看書啊?”

面條立即站下,鄭重點頭。

“好端端看什麽書呀?”扁豆拿起一冊書來随意翻着,嘴上意興闌珊地嘟囔,“不過就是些凡人寫的話本戲文,我早都看過了,沒啥意思。”

面條顯然不同意扁豆的看法,瘋了似的在書堆上又蹦又跳。

“也許,他不是要我們單純看書。”

威武的解釋再一次得到了面條的嚴重同意,那纖細的小身板兒搗蒜樣點頭,直叫人擔心他這般用力,能把腦袋頂上那個“人”字給晃下來。

“不看?那要拿着這書做什麽?當劈柴燒呀?”扁豆一貫不善猜謎,耐性也差,一來二去已頗不耐煩。

好在她身邊有個好性子又愛琢磨的小土,代替她好好分析了面條的意圖,随後福如心至一拍手:“對呀!凡人的閑書,最好寫男男女女情情愛愛的。我們何不在這些話本戲文裏找找門道?興許能想出好辦法也不一定。”

“嗳,好主意!”茅塞頓開的扁豆一臉雀躍,“等等,先生的書架上還有好多這種閑書,我知道在哪兒,這就去取。好面條,今兒個你有功,一會兒賞你兩管上好的墨汁吸。”

沒工夫理會感激涕零跪在書堆上虔誠膜拜的面條,扁豆風一般跑向書齋最深處的書架,不刻,捧着一摞書又風一般奔回來。人手一冊,三個無所事事拿無聊當正經的小屁孩,興致勃勃開始了“求學問道”。

商量過一陣,讨論過幾回,最後扁豆小手往桌上重重一拍,慷慨激昂道:“好,就這麽定了!比武招親。”

估摸那會兒要是凝霜在場,一定能當場氣昏過去。且更叫人跌破眼鏡的是,當扁豆忐忑地跑去跟阿相先生提出,要他配合當司儀主持這一盛大賽事時,先生單手支頤莫測高深地笑了笑,竟道:“倒是有趣!也好,本座便來湊湊熱鬧。”

阿相領主要熱鬧,這事情不鬧大是不行的。于是招親的榜文貼遍大街小巷,廣及仙、鬼、魔三部。更有甚者,還誠邀各部君上同賞同樂,把件男歡女愛的風月事兒直接上升到了節日盛典。

雖說很多妖怪生來無情,妖界的風氣又開放,甚而妖界的規矩裏都沒有一條涉及了男婚女嫁的制限,可比武招親這種稀罕事兒畢竟只是聽聞,卻從未在妖界發生過。又因為阿相先生唯恐天下不亂,将另三部也牽扯進來,搞得上界的大神們都有所聞,不免叫人惴想,那壞脾氣的琅禹侯君焉能容得屬下如此放蕩?

然而,事實卻是:事件伊始,琅禹侯君便似事不關己一般,潇灑作壁上觀,由得底下人胡鬧。

當然,沒人知道,早在招親榜文貼出去前一天,阿相先生便去請示過侯君大人了。不過很隐蔽,很小心,連扁豆都瞞過了。

“看來這幾百年裏你确是變了不少,會攬閑事,更會生事了。”

聽了阿相先生的禀奏,侯君将身子往椅背上靠了靠,并不急于表态,反邪邪笑着,促狹先生。

先生不以為意,也笑笑:“嗯,是想通了!活得那麽長,都不知道哪天是個頭,不找點讓自己樂呵的事來做,豈不白費光陰?也太索然無味了些。”

“嚯,本君識得你以來,便是這一番話聽着最通透!倒是不想礙着你們玩樂,只這一趟過後,你就不怕阿色那木頭疙瘩同你翻臉?”

“臣下還愁他不同我翻臉呢!”

“呵呵,”侯君低笑,“這才是你真正的目的吧?也罷!橫豎這所有人都覺出來,唯獨正主自己拖拖拉拉千八百年的幽情,忒是磨人,該是時候讓當局者開開竅,給我們這些看客一個結局交代了。”

“噢?”先生眼鏡片後的深瞳閃爍起狡黠的光,“臣下一直以為,君上特特将南峰空出來不作劃屬,由得凝霜無拘無束無法無天,是為了看好戲的!”

侯君默了下,支肘撐着太陽穴,仿佛倦怠極了合眼養神,雙唇微啓,聲音飄渺而又清楚地傳入先生耳中。

“阿相啊,你的膽子也是越來越大了!”

先生不懼,只抿唇淺笑,欠身施了個禮,恭敬地退了出來。随後便“順路”,去拜訪了一趟狜嶺南峰凝霜家。

也不知道先生怎樣舌綻蓮花,抑或使了手段,總之,所有人都認為最不可能贊同這件事的凝霜,竟欣然應允了。

于是便有了榜文遍灑,便有了人潮湧動,便有了阿色師傅怒沖沖尋上門。

說來有趣。那日大清早聽得敲門聲,扁豆還沒睡醒,揉着惺忪的眼打開大門,就見阿色師傅一臉陰沉立在院外。小妖童頓時吃驚不小!尚不及問安,對方便繞過她風風火火往裏闖,直進了先生卧房。順手甩上門,将扁豆擋在屋外。

彼時,先生也才起來,長發珀瞳都沒來得及變幻收斂,身上也只着了就寝時的一套亵衣,睡眼惺忪。瞧見好友一張臭臉,先生還不敢信,揉了揉眼确認,旋即失笑。

“你這是跑我這兒撒起床氣來了?”

阿色師傅眼裏都快冒出火了:“少裝蒜!說比武招親的事兒。”

“噢——”先生恍然得很刻意,“榜文貼出來啦?哎呀呀,不過才一夜,還真是快!嗳,你也很快嘛!這大早上的,街上店鋪都沒開張,你倒出來閑晃了。”

“早你個頭啊!”阿色師傅憤憤将一枚冊帖丢在屋內矮幾上。先生好奇,上前拿起來細看。绛紅色的硬紙折頁,打開來,內側書有兩行蠅頭小楷。

“凝霜這丫頭,倒是越來越識禮數了!”浏覽過楷書內容,先生不由得莞爾,“還惦着你曾是她的帶教恩師,知道特地遞封請柬來請你去觀戰,孺子可教。”

阿色師傅臉更黑了,沉聲冷冷道:“你到底想幹什麽?”

先生笑得春風拂柳:“當然是想順順當當把這場招親會應付下來,讓凝霜有個好歸宿啊!”

阿色師傅忍無可忍,咬牙切齒:“我問你到底想幹什麽?給我好好回答!”

面對好友一觸即發卻又莫名其妙的怒氣,阿相先生似毫不意外,偏着頭,饒有興致地打量阿色師傅的怒容,好一會兒,方悠哉悠哉道:“你這股邪火,是怨我沒提早跟你打招呼呢?還是不想看凝霜風風光光嫁給別人呀?”

阿色師傅拂袖:“不知所謂!”

“是嘛?那我倒奇怪,你大早上跑我這兒來橫眉豎眼的,究竟因為什麽?”

“我——”阿色師傅語塞,頓了片刻又生硬道:“妖怪比武招親,簡直聞所未聞!你要開心找樂子,盡管在自己的地盤兒鬧騰,別把整個妖界牽扯進去。仙、鬼、魔三部皆動,人多且雜,屆時若生事端,慢說你沒法同君上交代,更連累君上無法同天上交代!”

一番話說得義正詞嚴,頗有忠君愛民的良臣風範。奈何先生不吃這一套,照舊哼着小曲兒走來晃去,不緊不慢地穿戴整齊,順便搭一搭腔。

“這就不勞你費心啦!橫豎榜文都貼出去了,君上那邊也不見有話吩咐下來,箭在弦上,招親的事兒勢在必行。難得大家一起熱鬧熱鬧,你何不把心放到肚子裏,與衆同歡?”

“虧你說得出口!三部君上都去請了來,一應接待照拂,稍有差池,妖界的面子可丢大了。”

“哈,你原是操心這個呀!”先生愉快地跳轉過身,手掖在袖裏滑稽地擺了擺,“無妨無妨!人家回信都說沒空不來。再者,我原也是出于禮貌假意客氣一下,人家做君上的自然心領神會,哪能真有那閑工夫來摻和地界俗事?他們知道,我們随意,玩兒嘛,勿要拘謹!嗳,說半天,你倒是去也不去?”

沒有回答。阿色師傅如來時一般,不,是比來時面色更加難看,抿唇低頭,一扭頭氣哼哼走了。

就聽阿相先生極力忍笑的聲音在後頭喊:“你若是不去,我就知會凝霜,不給你留位子啦!”

一直伶俐閃在邊上的扁豆這時候才小心翼翼踱出來。擡頭望一望自家先生意味深長的笑臉,又回過頭去眺一眼阿色師傅僵硬着遠去的背影,小機靈鬼的心裏驀地靈犀恍然,三蹦兩跳跑到先生身邊,調皮地與他擠擠眼,會心一笑。

先生也擠擠眼,豎起一根手指擱在唇畔。

“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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