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七、因為明月知我意
? 是夜,曉風明月。阿色師傅得到及時救治,性命無虞,正躺在自家竹寮裏昏睡。身邊美人相伴,終究求仁得仁。而他的同僚兼好友阿相先生,則不為人知地現身在了琅禹侯君的府第裏。
幽暗的燭火不安分地搖曳着,讓隐在陰影中的形容更難分辨。
“你大半夜特地跑來擾本君安歇,就只為了将白日裏發生的事兒講故事一樣啰嗦給我聽?”
侯君的聲音聽不出喜怒,阿相先生的回答也不遮不掩。
“當然不是!臣是來請一個示下,那金蟾王該如何處置?”
“人都拿下了,又是在你們的領地轄屬,你依着法典自行發落便是,何必多此一舉來請示本君?”
“噢?這樣啊!”先生拿腔拿調地驚訝了一下,“可屬下一直在想,汲淵那個地方乃邊界禁地,若非有人特地去知會一聲,舸笪那厮怎會未蔔先知曉得比武招親這檔子事兒?想來,給舸笪遞消息的人,應該是故意要為難阿色和凝霜。細算算,知道金蟾王同阿色那樁積怨的人并不多。另外,舸笪是受罰常駐汲淵,除非有赦令,或者沼澤外的結界被破壞,他是不可能輕易離開那裏的。而君上您是有辦法讓舸笪踏出汲淵的人,恰巧,您對阿色同他的恩怨也所之甚詳。”
昏暗的屋內安靜了好一會兒。俄而,但聽得幽暗的陰影裏傳來一陣低沉的笑聲。
“呵呵呵,你這家夥,真是什麽都瞞不過你!好吧,你猜對了,舸笪是本君有意放出去的。那麽接下來,你預備如何?要同本君動手,給阿色報仇麽?”
先生躬身揖禮:“君上誤會了!臣此番來正是想感謝君上精心的安排。”
“嚯?”
“比武招親原也只為刺激一下阿色,逼他拿個态度出來,免得凝霜苦等下去總也沒個結果。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阿色那不轉彎的死腦筋,僅僅一場招親會他未必能就範。結果舸笪這厮出馬,演一出愛恨糾纏生死考驗,反倒幫着叫阿色清醒了許多,好認真瞧明白自己的本心。臣以為,君上的安排實在是用心良苦,成效卓著。屬下感佩!”
“嘁!”侯君鼻腔裏哼出一聲索然,“什麽都被你說中了,真沒意思!既如此,你也別在這兒耽誤本君功夫,趕緊滾蛋!”
“是!屬下告退!”
先生輕笑着再施禮,轉身欲待離去,又被侯君叫住。
“嗳,方才本君與你,說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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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相先生頓了頓,歪過頭不明所以:“啊?今夜臣一直在自己家中,哪兒都沒有去,也什麽都沒有聽到啊!”
黑暗中的侯君嘴角微微翹起,擺擺手,叫先生退下了。
如此,君臣分手。阿相先生自回了自己的小院,絲毫沒叫任何人覺察出他曾離開。
一場紛擾落了幕,翌日,天朗氣清,鳥語花香,真是出游好時光!
“集語亭”的阿相先生一大早便領着妖童扁豆去探望好友阿色師傅,路上還順手在道旁林間拔了幾叢五顏六色的野花,權當贈禮。
方繞過竹籬進得院中,就聽聞一通乒呤乓啷亂響。不待探明,屋門霍然打開,雪女凝霜風一樣奪門而出,頰上清清楚楚挂着兩行清淚,招呼也不打徑直從阿相先生身旁掠過沖出院子,一眨眼跑得沒了蹤影。可憐身材嬌小的貓妖威武跟在後頭,怎麽叫她都不聽,撒開四蹄追得很是辛苦。
“怎麽了?”扁豆向站在門邊的小土求問。
小土一臉尴尬不敢講話,只一個勁兒暗暗打手勢,直将紛亂的根源指向裏頭的阿色師傅。
阿相先生心下了然,笑了笑,邁步進去走到床邊,抱臂斜倚在床柱上,不無調侃:“昨日瞧着你們患難見真情,還以為好事将近,沒想到才隔一夜,你又作怪。我且聽聽,你這鐵石心腸的,今次又是怎麽給人氣跑的?”
尚未痊愈的阿色師傅面色猶白,靠坐床頭神情頹唐,涼唇抿成一線默不作聲。
“你不說,我大體也能猜到些。無外乎以往說爛了的借口,拿潛心修煉、無意情愛作幌子,道貌岸然假正經!”
阿色師傅眉角跳了一下,偏頭斜睨先生,涼涼道:“我假,你就真麽?”
先生一攤手:“此話怎講?”
“舸笪觊觎凝霜你不是不知道,應征之初降了他便是,你偏讓他進場出戰。還假意為難,噱我去應征,美其名曰‘暗佑凝霜,以防生亂’,實則是要我在招親會上贏了凝霜,好名正言順讓我娶了她。昨日一場鬧劇,都只曉得篤篤受小土之托去攪局,這叫明槍。可甚少有人知道你阿相九百年前曾在凡人手上救下過一羽白鷺,便是如今的仙族菡芝谷少主,小仙遙羽。他是暗箭。明裏暗處你都設計周到,只等我這傻獵物自行入套,哼,真是不枉你我相交一場,委實情深義厚!”
“啧啧啧,”先生笑着搖搖手指表示反對,“篤篤的事兒,我可真是不清楚喲!話說回來,縱使我設了個局讓你鑽,可這一切的實現都必須基于一個前提,那就是,你得來。我倒問問,既然口口聲聲說男婚女嫁各不相幹,那凝霜招親,你又何必前來?聽說舸笪應征,你大可立在一旁靜觀其變,伺機而動,斷無必要理我的提議。你那樣緊張不安,又是為了哪般?”
一番話問得阿色師傅語塞,眉眼低垂,讷讷沉吟。
便是這一時的猶豫,恰是先生樂見的。證明他沒有料錯,阿色師傅對雪女凝霜并非半點情意都無。
有了确信,阿相先生也收斂起了玩笑心思,誠懇地勸一勸好友:“感情這回事兒,別人說千百句都是枉然,得你自己瞧明白自己的真心。以前你總對凝霜那樣冷淡,傷得小丫頭一顆癡心幾乎破碎。可千百年裏,她雖怨苦,卻沒叫這份情淡去半分,那便叫真心!也因了瞧見自己這份真心,縱使被你薄待,凝霜也願意等着盼着,妄想有一日你能瞧見自己的心。便是你的心最終沒落在她身上,曉得你情有所鐘,她放手也放得灑脫。總好過如今這般,不清不楚,胡猜亂想沒個結果要好。”
阿色師傅澀然搖頭:“你我都是‘怪’,生于無形,原本無心,談何有情?”
“唉——”先生輕輕一嘆,“事到如今你還說這樣的話,不覺得自欺欺人麽?誰說無心就定然要無情?放眼妖界,除了活物幻化的‘妖’,又哪只妖怪有心了?不照樣有那出雙入對比翼齊飛的?真說到情,你我之間,你同小土,或友或親,也都是情分吶!”
阿色師傅又沉默了。适才見到先生進門時帶起的無名邪火早已在推心置腹間煙消雲散,此刻徒留了淡淡的悵然在心頭,兀自糾結。
不熟識阿色師傅的人,只道他是領主,素日裏一本正經、嚴肅刻薄都不過是領主的做派,自帶着高高在上生人勿近的威風。而熟識他的人,卻深知他骨子裏冥頑不靈、食古不化的迂腐,總愛抱持着古來的規矩禮法,做妖怪做得委實刻板無趣。
或正因了他這般固執不懂變通,所以總無視自己的真心,千百年裏冷落了凝霜,也蹉跎了自己。若非此番阿相先生轟轟烈烈攪出比武招親的鬧劇,他恐怕天長地久都不肯面對自己的真心實意的。
然而看清了承認了,接下來又該如何自處?阿色師傅習慣了拒絕,已經不知道挽回和相守該付出怎樣的努力了。
見他枯坐愁思,阿相先生适時提出建議:“索性找她去,就把你的真心原原本本說給她聽。這麽多年過去了,沒必要再兜兜轉轉不幹脆。”
阿色師傅盡是垂着頭,不答應,倒也沒說不好。
其後,又七日,妖界被一道新聞炸了鍋,街頭巷尾紛紛奔走相告:領主阿色師傅同雪女凝霜互換名帖,訂下婚約了!
“幾時行禮?”
難得千百年後和睦相聚,閑坐院中花架下,瞧着如今攜手相随的有情人,阿相先生自覺此心甚慰,少不得要關切地問一句。不料凝霜眼神閃爍,竟似有難言之隐。
正狐疑,那邊廂阿色師傅淡淡回道:“先不行禮!”
先生詫異:“這是為何?”
“凝霜說,那個人曾答應過要親自為她主婚。所以,她要等,等那個人回來!”
先生愣了下,旋即澀然苦笑:“等着吧,等着吧——”
覺出了氣氛的異樣,扁豆這小精怪頗伶俐地跳出來打破僵局,小手扒着凝霜胳膊,邊搖邊叫嚷:“給錢給錢,銀貨兩訖!”
凝霜一頭霧水,反問:“什麽錢?”
“報酬啊!我家先生應了姐姐一個訴求,也确确實實替你完成了,照規矩,你該付給先生報酬的。快拿出來,不許賴賬!”
“嗯?”扁豆的話牽動了阿色師傅的敏感神經,面無表情轉向先生,半垂睑問他:“你幾時變得大方了?”
先生泰然一笑,緩緩道:“就是為了扁豆偷喝的那壇子梅露喽!我也沒什麽好拿出來賠給人家的,只能送她一個訴求。”
阿色師傅眯起眼:“她求你什麽了?”
“別——”凝霜急于阻止先生回答這個問題,話到半截被阿色師傅一個眼神狠狠瞪過來,便吓得再不敢多嘴,由得先生如實相告。
“她想知道你為什麽不喜歡她。”
“……”
“看看,你也覺得這個訴求很難辦吧?因為你明明很喜歡她嘛!”
一句調侃,惹得凝霜立時雙頰緋紅。阿色師傅則極不自然地幹咳兩聲,一個勁兒猛喝涼茶。
難得有機會捉弄這一雙人兒,先生自不會放過,繼續追擊:“喂喂,不說話可沒用!該給我的報酬,不準賴。”
凝霜大叫:“你都說是賠我的酒了,怎麽還來要報酬?”
先生狡黠地瞥了眼一旁的威武:“本座明明白白記得,威武那檔子事,他原是要以身相贖,抵給本座作小遣的吶!如今卻——”
瞧先生欲言又止的作态,凝霜實在心虛,只得不情不願地嘟囔:“你,想要什麽嘛?”
先生故作思量,翻着眼睛想了想,說:“就拿你的白綢抵吧!”
“嗳?那不行!這是阿魉送我的,誰也不給。”
“我就要這個。”
“不給不給就不給!”凝霜跟小孩子似的耍無賴,死死捂住袖口,要求,“換一個。”
先生鐵了心跟她較勁:“不換!”
“君子不奪人所好!”
“本座是妖怪,不是君子。”
“我,我……”凝霜急得快哭了,一瞥眼瞧見小土,心念牽動,忙拽過他來推到先生懷裏,“小土給你。”
“喂!”阿色師傅幾乎跳起來,“小土又不是物件兒,而且他是我的妖童,你怎麽能随便給人吶?”
“有什麽關系?反正我們以後是一家,大事小情的,你盡可以差遣威武去做嘛!”
“那你怎麽不把威武送出去?”
“小土跟扁豆比較相配嘛!送給阿相當童養女婿正正好。”
“我不要!”亂局中,扁豆又□□來軋一腳,搶在阿相先生和阿色師傅之前發表自己的主見,“扁豆不跟小土成親!”
瞧見小土欲哭無淚的表情,凝霜竭力争取:“為什麽不要啊?小土多好呀!”
“因為扁豆長大了要嫁給先生的呀!”
“噗——”威武正含在嘴裏的半口涼茶盡數噴灑。
于是,阿色師傅驚了,凝霜姑娘呆了,威武淩亂了,小土崩潰了。而阿相先生,則在短暫怔然後,慢慢捂住了眼,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