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二、錯識錯認
? “哎喲媽呀,先生,那漂亮娘子還沒走呢!”
說話的是個小女娃。但其實,說她是女嬰更恰當些。不過女嬰說話不會這般口齒清晰語句順暢,更不會手腳靈便攀上爬下猶如猕猴,所以這女嬰應當不是女嬰的。或者,不是尋常的女嬰吧!
被喚作先生的男子長發不束,随意散在肩頭,叫風時不時撫弄着,顯得很是飄逸。一襲青色長衫服帖地裹住颀長身形,若非肩頭有個不尋常的女娃兒牢牢扒住,無論從何種角度看都實在一副風流倜傥的俊逸。
其時,因着女娃的驚呼,他也正望着小路盡頭樹林外的素衣女子凝眉蹙目,顯得很是發愁。
事說從頭,皆起自三天前的那趟閑游。本來忙裏偷閑好時光,适逢早春雪化,春景稀微,生機将要勃發,山間一游,冷清雖冷清,倒也別有諧趣。于是走着走着,人便無所顧忌地走到結界外頭來了。
誠然,這人實在非人,而是妖界的阿相先生。
妖怪也分等級,最高領袖琅禹侯君座下統共二督使,也是妖界目前僅有的兩位領主,其中之一便是這位阿相先生。是名符其實的“大妖怪”!
此處的“大”并非指身量體格,而是妖界鐵打的等級。百妖之王琅禹侯君是位時時愛玩出格的主君,因見凡人世界将人劃分了三六九等,并嚴格規定了階級制度,覺得此法對于管理大小妖怪們頗為适宜,遂一聲令下,也效仿起了凡人的舉措,給妖怪們定下了等級。
妖怪的等級普通分有五級,每級又三等。而大妖怪則是高于最高的五級三等,僅次于百妖之首的特殊級別,惟領主才有資格升任。換言之,一旦獲封了“大妖怪”,便也意味着可以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領主了。
如此稀缺又位高權重的地位卻并非與生俱來,更不能由侯君欽定,所有妖怪的等級包括大妖怪,都必須借由六十年一度的妖怪升級試來決定。文考武鬥皆需通過,方可至錄藉司登記造冊正式定下品級。
當然,既然“大妖怪”是超越五級之上的存在,也就不僅止于通過了妖怪升級試便可輕松達成的。據載,當年阿相先生與同為領主的好友阿色師傅,皆經受住了琅禹侯君那足以開天辟地的一刀,熬過了粉身碎骨的痛楚竟能活下來,深得侯君賞識,方又在領主順位中添加兩席,始成就了後來的“妖界四傑”。
如今,經歷過“雙傑靖難”和“公子亂朝”的妖界,以狜嶺為界劃分東西,由僅餘的兩位領主——阿相先生同阿色師傅各掌一邊,總算安定了下來。
因此上,阿相先生才難得有暇餘,攜了妖童外出游山玩水,怡情雅性。又因妖力高強,所以先生就敢大喇喇穿過結界進入凡人領地。結果危險是沒遇上,卻撞大運,在山林裏撿到個大活人。
起初,阿相先生并不想節外生枝惹麻煩。更以為,那倒在地上一身素服的少婦乃迷途忘返的路倒屍。正待一走了之,恰又發現那人原還一息尚存。縱使妖怪沒有凡人的七情六欲,畢竟修行久了,知上天有好生之德,難免心生恻隐,到底走近去想要救死扶傷一回。
斟酌後,手輕輕按在婦人肩頭搡一搡,柔聲喚來:“醒醒,娘子醒來!”
就見少婦睑下的眼珠緩緩轉動,喉間落一聲嘆息般的長舒,慢慢打開了眼。将将醒轉,眼中尚迷離,意識也未清,望過來的神情顯得木讷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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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旦認清了,竟是未語淚先流,雙手放肆地撫上先生臉頰,癡癡喚他:“相公!”
先生錯愕。
“敬軒,真的是你呀!”
無視阿相先生眸光中的沉肅,素衣女子只是捧住眼前人的面龐一寸一縷貪婪地摸索,确認,纖毫不誤。
阿相先生冷淡地提醒她:“這位娘子,你怕是認錯人了!”
聽他言,換女子愕然。
這時候,先生肩頭挂着的小妖童扁豆耐不住了,自藏身的如瀑發隙間探出頭來,用細細小小的稚嫩童聲打破女子幻夢:“你這個娘子模樣生得漂亮,眼神怎麽這樣差的?是不是自家相公都搞不清,胡亂叫什麽?快住手,不得對先生無禮!”
彼時,婦人還沉浸久別重逢的驚喜,又被先生冷言打蒙了,一時困頓,心緒不穩。甫瞧見個玉枕大小的小娃娃能說會道,一臉的古靈精怪,還頗伶俐地攀爬在眼前人肩上,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忽閃忽閃正望住自己,嘴角邊挂着看似無邪的甜笑,分明不是尋常的女嬰。哪裏覺得出可愛?反受了驚吓,一口氣沒上來,登時昏厥過去。
扁豆嘴一癟,作委屈狀:“糟糕,先生,漂亮小娘子又暈了!”
阿相先生斜睨了肩上的妖童一眼,勾指彈了下她額頭,哭笑不得地嗔罵:“還不都是你惹的好事兒?叫你躲着別出聲偏要出聲,尋常好好的人但凡瞧見你這人小鬼大的精怪且得吓一激靈,何況她一介弱質女流,又心神不寧,可不是要吓掉了魂兒?”
“嗯——”扁豆小嘴一嘟,很是不服,“扁豆也是好心嘛!誰叫她稀裏糊塗錯認先生是她相公了?”
“唉——”先生扶額嘆得無奈,“教幾遍你才能記住?妖怪分很多種,好比你是‘精’,狜嶺上的雪女凝霜是‘幻’,本座則是‘怪’,是由凡人的意念聚斂而成。本座既得名為‘相’,顧名思義,相由心生,一千個人眼中看到的阿相先生就能有一千個不同的相貌。所以說,這位娘子并非錯認,只不過在她的眼裏心中,我恰好與她相公生了同一樣的容貌。換言之,她應該十分思念自己的夫君,卻不知為何,難以見到吧!”
說着,阿相先生又低頭看向素衣女子,不由得陷入沉思。
無意,感覺鬓邊一緊,回神才知是肩上的扁豆正在扽他的發绺,肉嘟嘟的小手指着地上急急道:“先生先生,小娘子又要醒了!”
果然,地上的人嘤咛一聲,幽幽醒轉。
這一回阿相先生卻不敢與她距離太近,恐再亂她心神,趕忙向後撤了幾步。
所幸此番小婦人似乎有所醒覺,坐起後僅僅迷惘地望了望先生,再四下打量了下身處的環境,忐忑地問道:“我怎到了此處?這裏又是哪兒?”
“嗳?”阿相先生眸色中不無警惕,“娘子這話問得奇,難道,你竟不是自己來的?”
“我——”婦人垂眸沉吟,努力回想,俄而擡眸望過來,又問,“紫玉呢?”
“紫玉?”
“唔,是奴家的貼身丫鬟!才過笄年,圓臉丹鳳眼,着了萱紫色的短衫和同色綢褲,公子不曾遇見過麽?”
先生搖搖頭:“确實未曾見過。山野偏僻,小生過來這一路,只遇見娘子一人而已。”
“是嘛!”
女子複默然,在地上呆呆坐了一會兒,随後扶住身旁的樹幹爬了起來。無心整理衣衫,只舉目四顧,眼茫然心惶惶,不知身向何往。
或是不安,女子的視線轉了一圈,終于又落在先生面上。一眼宛若千年,那樣難舍難離更難忘,頃刻間,初醒時的悲凄與眷戀重又湧上佳人眉梢,雙眸覆了朦胧。
阿相先生曉她心思,好聲問道:“小生的樣貌似極了尊夫吧?”
珠淚滾落,女子袖掩面,低低應一聲:“嗯!”
“冒昧問一句,尊夫仙逝多久了?”
女子詫異,旋即低頭端視自己一身素缟,心頭恍悟,黯然道:“一年又兩個月了。”
“噢,時日也不短了!”先生躬身揖禮,“是在下唐突,娘子節哀!”
婦人還禮:“公子勿這樣說!适才奴家失禮了,還望公子見諒!”
“哪裏!”
言語往來間,女子神智愈發清明,心緒漸寧。暗暗打量,她身上應也無傷無痛,該當無礙,先生便試探着又詢她來歷。
“奴家趙門薛氏,閨名槿娘,家在青梧鎮上。”婦人據實以告。
“青梧鎮?”先生面色一沉,“離此地可有半日腳程呢!”
“嗳?我、我竟越走越遠了?”
“走?”見槿娘張惶失措,先生心頭疑雲更甚,“恕小生多事,敢問,娘子緣何會到這深山密林中來?”
“緣何、會、到這裏?”
槿娘眼中的困惑比之先生更甚,短暫清明的神色又開始變得渙散,言辭混亂,全沒了主張。唯一還知道自己姓名出身,便只惦念着下山去,下山找回家的路。
暗忖事有蹊跷,無意糾纏過深,做了許久好心人的阿相先生決心速速抽身而退,遂探手入袖,手指暗暗在裏頭結了道印拈出一紙護符,上前幾步交在槿娘手裏。
“順着這條林蔭道北去兩裏就能看見下山的土路,下了山沿大道往東去,自然能回到青梧鎮上。山林裏多野獸怪奇,帶着這護身符,一般的穢物斷傷你不得。回家找郎中好好瞧病,莫再孤身出來亂走了。小生尚有事,不送,娘子保重!”
言罷,再不流連,轉身邁步離去。
藏在先生發間噤聲了好久的扁豆,趁着錯身的間隙,敏捷地自肩頭越過來挂在先生前襟上,巧妙避開了槿娘的視線。本想如常與先生打诨幾句,仰起小臉卻正對上先生肅然的眉宇,她一張嬉笑的小臉立即跟着垮了下來。問又不敢問,只能老老實實在先生懷裏縮着。
如此默默行了一段,思考再三扁豆終于忍不住輕聲提醒先生:“先生先生,那小娘子一直跟着咱們咧!”
“唔!”先生低低應了聲,并不多言,也不曾停下腳步。于是扁豆只好繼續悶聲不響。無奈她終歸是小孩子,又一貫好動無長性,沒一會兒又按捺不住,壓着嗓子跟先生抱怨:“她幹嘛老跟着咱們呀?都知道先生不是她相公了!”
“噓——”先生将她往上托了托,極小聲道,“別管了!橫豎過了結界,她縱是想跟也進不來,權作不知罷!”
說話間步伐再加快,将雙方的距離又拉開些。
眼看前方空間有異樣的能量震蕩,當是路到盡頭。阿相右手劍指急出當空劃下,空氣立即被撕開一道口子,先生抱緊扁豆閃身直入,結界迅速在他身後合了起來。不知情的人乍一看,只當那人憑空消失了一般,無影無蹤。
長舒一聲後站下,阿相先生轉過身,隔着結界看見境外的槿娘,臉上驚慌也有,恐懼也有,但最多的,卻是無邊落寞。
她當然看不見這一頭的景象。于她來說,那一位萍水相逢的年輕公子仿佛只是自己的一場幻夢,從未在世上存在過,找不見,也再遇不到。
目睹槿娘在小路上無頭蒼蠅般走過來又找回去,妖界領主阿相先生眼底略略不忍,心頭唏噓,慨嘆:“又一個癡人吶!”
便只搖搖頭,托着自家小妖童返回了妖界。
當時以為,槿娘找不見人,總歸會死心下山回家去。誰想時隔三日,當阿相先生興起又要出界游玩時,竟見着槿娘正抱膝坐在結界外自己曾經消失的地方苦苦守候。端瞧那身未褪換過的衣衫,便知她沒有回去過家中,三天裏一直都在此處。
一直以來,阿相先生是知道凡人有着不可理喻的執念的,卻從未料到,這執念有一天會被用在自己這妖怪身上。他覺得有些生氣,夾雜了一點點好笑,但又不忍苛責,心知人與妖怪之間須得有個了斷。
思慮再三,索性也不叫扁豆躲藏,揚手撥開結界,就那樣宛如神降般倏地現身于人前。
“嗳?你——”望着眼前不知何時、怎樣冒出來的阿相先生,槿娘又一次手足無措,張口結舌了好半天,理不清頭緒,說不出話。
不等她理清,先生直言:“如你所見,本座不是凡人!”
槿娘癡癡的:“你是神仙?”
“不!”先生嘴角勾起一抹冷篾,“本座是妖怪!”
槿娘瞪大着眼,不可思議地看見眼前人深瞳褪色,染上了琥珀色異樣的眸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