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八、托心,交代

? 新墨着筆的書頁輕輕合上,又一段人世因緣寄語成箴,被人言遺忘,被文字永載。

阿相先生閑閑靠在椅中,瞥了眼案上遞還回來的《集語小劄》,望住來人世故地笑着。

“瞧仔細了?”

來人聲音蒼老:“先生記得仔細。”

“确實遂了你的願吧?”

“嗯嗯,遂了遂了!先生的本事沒話說,老頭子一向是信得過的。”

阿相先生對此等好話很是受用,笑容裏添起幾分得意,沖對方不客氣地一伸手:“那請付賬!”

“呵呵呵,”老者爽朗地笑起來,“給錢又不要,老頭子全副家當就那一間裁縫鋪子,先生盡管去挑,看中意了就拿走,我沒二話。”

先生挑了挑眉,促狹道:“喔?小可若是要那整間鋪子,你也給?”

老裁縫毫不猶豫道:“給!別說是身外物,即便收了我這條老命,也絕沒有舍不得不願意的。”

似料到了對方的堅定,先生臉上并未顯出詫異,反笑得愈加和善起來,言語間不無慨然:“唉,難得有你如此長情!”

聞言,老裁縫卻是澀然苦笑:“先生真能挖苦人!幾十年了,有情也早淡了,我求你不為故人,只是不忍心。”

“世上煩惱人多了,怎不見你也不忍心,來替他們求一求小可?”說話間,先生落落起身,踱至窗前肅立,“集語亭的門從來只向着有緣人,小可這裏來客衆多,回頭的卻少。何況你兩次推開小店的門,時隔幾十年卻都是為旁的人托求,難道當真以為是自己運氣好撞進來的?”

面對先生的诘問,老裁縫一時啞然,心頭茫茫然一片空蕩,理不出個頭緒。尚記得,幾十年前推門而入,當年的阿相先生一如現在的仙風道骨,而那時候自己才不過是雙十年華,青春莽撞。一領旗袍,滿心無奈,老裁縫還是小裁縫,懇求店主充一趟郵使,替自己送一份遲到的約諾,撒一個善意的彌天大謊。

阿相先生并非不會打诳,可在集語亭的故事裏,他絕不用謊言作終結。受托的旗袍交在茫然的女孩兒手上,先生将謊言還原成了沒有結果的暗示,如實告訴她:“這就是他不敢娶你的原因。一個革命黨,而且馬上就要出發去另一個城市用另一個身份活着,沒有人知道他會不會回來,甚至能不能回來。他喜歡你,但他無法承諾你任何同愛情有關的海誓山盟。旗袍是他答應你的禮物,給你不是要你睹物思人,而是證明這份感情裏他用過心。對他來說兩清了,對你來說,等待還是放手,也只能由你自己決定。”

女子笑中帶淚,捧着旗袍久久不發一言。最終,她選擇了放手,允許另一份不輸于這份癡戀的情濃圓滿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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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然,那女子便是樓靖的祖母了!

很難想象戰後在熟悉的老街重逢,樓奶奶和老裁縫的心中各自又是怎樣的百感交集。

也是那時候,老裁縫才知道了阿相先生對自己委托的“背叛”。但看着舊日戀人那樣釋然,幸福恬适,他反而深深感謝先生的用心,讓一段情可以沒有錐心刺骨的痛悔,平安收場。

再後來,老裁縫入贅了老街的洋服店,繼承了鋪子,也傳承了手藝。

“舊事何必重提?”回憶過往,老裁縫難免還是會有些許的遺憾,驀地欷歔。

阿相先生始終站在窗邊,并不回身,唯有話音飄飄渺渺地遞過來:“小可是解憂人,可集語亭迎的,卻并非煩惱人呀!所謂有緣,結的是心,不是憂。”

老裁縫似乎有些懂了,褶皺的老臉上目光遲疑:“我的心?”

先生終于回過頭來,眉宇微蹙,斂神正色:“你的心裏存着那段情,想着那個人,也正因為這份幾十年來從未淡去的惦念,才讓你再次穿過走進門裏來。愛能放下,并非不愛了,而是放心,舍得。對于情,你同楮樵一樣,既灑脫,又綿長。”

“不,我比他幸運!”老裁縫按了按桌上的書冊,“我一生遇見你兩次,心寬了,海闊天空。他卻沒機會走進來,死生都只是孤獨一個人。如果可以……”

“沒有如果!”阿相先生狠狠打斷了妄想,“有求才能回應,楮樵沒有看到門,是因為他心裏沒有執着。他的死也不是什麽惡作劇,只是恰好要見的人見到了,想說的話說完了。他的舍得,從來幹脆!”

愛之深,此情此意寸縷針線錦繡載不動,片紙筆墨文言也載不動。信物有憑,到底不過是死物,實在比不得真真切切的執手相牽,白首不離。

珍惜着楮樵的用心,那夜裏,葉梓用淚水做洗禮,恸哭過後終于可以平靜了心思,公平地去看待楮樵的情,樓靖的愛,還有自己的心。

曾經的青梅竹馬,往事歷歷,對樓靖的愛絕沒有半分虛假和求全,這是葉梓确信不疑的。只是情感的累積和托付因了朝夕相伴的熟稔,變得理所當然。少了轟轟烈烈的追求,還有彼此磨合、信任的波折,葉梓太習慣跟樓靖在一起了,習慣到他們輕易不會親口說愛。

走近形容頹唐的丈夫,托起他不再流血卻痛進心裏的一雙大手,葉梓将眼淚含在眶裏,依依訴說:“靖哥哥,一直是你牽着我往前走,謝謝!以後我會牽好你,再也不放開。我要跟靖哥哥在一起,一生,一輩子。我愛你!”

繃緊的弦瞬間松了,樓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望着葉梓,企圖在那張清醒的面容上尋找破綻,來揭開這一場幻夢。可手心的溫度明明白白傳達了真實,讓他漸漸相信這一切。

額頭疲憊地抵在妻子肩窩,男兒淚無聲地滲入她衣衫裏。

臨別,阿相先生依約索要報酬。樓靖本欲傾盡家財,不料,先生一概不入眼,唯獨看中了夫妻二人指上的戒環。

“這是結婚戒指!”

樓靖急急強調,卻只換來先生一聲譏诮:“哼,可笑!這世上多少人以指環為契,誓言今生,卻終究勞燕分飛。情之所鐘,若得一心相守永不離棄,又何需區區指環來圈定?”

拗不過,又駁不了,加之葉梓對先生所言深以為意,爽快摘下婚戒交與先生,才得重溫夫妻情的樓靖自然不敢有違妻子意願,也只好忍痛割愛了。

此刻,作為真正幕後的委托人,老裁縫并不吝財,只好奇:“先生究竟看中老頭子身上哪件東西了?”

阿相先生往椅子上一坐,仰身靠在椅背上,交叉着十指,滿臉生意人的精明。

“小可只需一枚頂針!”

老裁縫怔了怔,擡手看看中指上那枚常年如指環一般套着的銅色頂針,又落一聲苦笑:“唉,先生還真是專拿不值錢的無價寶啊!”

話雖如此,老裁縫倒是同葉梓一樣爽快,将頂針脫下來直遞給先生。

先生不客氣收下,捏在手裏摩挲把玩:“果然是老東西,有意思!”

老裁縫自然不會了解,一只活了幾千年的大妖怪在任何有年頭的器物上都能感受到使用者的意念和執着。于他,這當真比聽戲看書要有趣多了。

橫豎“銀貨兩訖”,買賣了結,老裁縫又實在對那頂針心生不舍,便無意多留。正欲邁步向外走,忽又記起一事,扭頭問先生:“小靖的槍是被先生收起來了吧?”

阿相先生雙睑低垂,狡黠地笑笑:“呀,那樣不吉利的兇器,小可是從來不碰的!”

“是嘛?那可是跟同事借的槍吶!”老人垂眉若有所思,俄而,也只笑笑,“看來這次的麻煩只能小靖自己解決啦!”

說完,人便走了。

直到這時候,始終不聲不響貓在走廊裏的扁豆才蹦跳着跑出來,手腳麻利地爬上先生膝頭坐好,仰頭賊兮兮笑問:“先生做什麽不把槍還給那差人?”

先生哼了一鼻子:“嘁!放大假還特特去跟人借了槍來我這裏,分明是要對本座不利。就沖着這份居心不良,偏不還他。”

扁豆捂嘴悶笑:“得罪誰不好得罪阿相先生,這下有得那憨子苦頭吃喽!”

她這邊幸災樂禍好得意,冷不防先生忽彎腰湊近過來,兩眼眯縫笑得極為不善:“有閑暇聽牆根,想是今日的功課都做完了?”

扁豆心頭一凜,嘴角抽搐着讪笑:“啊哈,哈哈,沒、沒做完……”

先生還是那樣令人毛骨悚然地笑着,柔聲道:“那你還待在這兒幹嘛呢?或者,本座把你放阿色那裏見學幾日?”

“不要——”扁豆尖叫着從先生膝上跳下來,風一樣穿過走廊往書齋跑,邊跑邊喊,“扁豆一定好好做功課,先生不要送扁豆去阿色伯伯家,扁豆不要去啊啊啊——”

吓壞了的小妖童看不到,身後的阿相先生正捂着肚子,笑得眼角挂淚。

作者有話要說:

完結,謝謝觀賞!

【可以安心過大年了啦啦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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