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番外、嘆流年

? 說來可笑,活了七千年,作為長生不死的妖怪,我一直覺得生命的無限是理所當然的。我嘲笑過凡人壽短反多愁,也哧鼻他們如此弱小卻被允許統治陸上世界,占用比妖怪更多的山林田野。我同情他們,也厭煩他們,對研究人類的興趣遠遠沒有和阿色喝酒、同侯君作對來得吸引人。可是被留下的這六百五十年裏,我漸漸羨慕凡人的生命可以有終點。也許短暫,總有不舍,但同時,他們的痛苦和悲傷也能得以結束了。

永生之命的冗長,如今,我終于體會到了這份天賜背後的諷刺。真像道惡毒的咒!

嘗自問,我有情麽?或者,我應該有情麽?作為一只無父無母生于天地虛妄的“怪”,我習慣了不嗔不愠、不愛不恨,曾經認為這就是妖怪該有的形态。仿佛河底的卵石,任憑流水如何輕撫,總那麽樣冷硬。然而,我想我錯估了卵石的心,因為它分明已變得圓滑,不帶棱角地溫柔着了。

将我的棱角磨去的人,名叫阿魉,是如假包換的姑娘。這在性別界定模糊的妖界是很少見的。因為她跟所有的妖怪都不一樣,是鬼子,母死胎生,有血有肉,還有魂魄。她原本該是個人。

死去的孕婦,不忍将未經人世的胎兒帶入輪回,便不顧堕入陰陽界永不超生的懲戒,徘徊人間整六個月,以綿薄的鬼氣聚攏日月精華,護佑這一個孩兒在死屍腹中長到足月,破生。然而那樣活下來的孩子,已是非人,終歸或妖或魔。

也許真是冥冥中的某種注定,阿魉破生那日,适逢我族主上琅禹侯君赴鬼王府第賀壽,乘興多飲了幾杯鬼界糟爛的燒酒,胸中躁得難受,回程路上便收了結界,獨自在山林裏吹着夜風,漫無目的地閑逛。隐隐聞聽嬰兒啼哭,循聲來到一處墳冢前,确信那異樣來自地下,遂拔刀挑開了塚上的泥土,開棺取嬰。

有趣的是,侯君甫一抱起阿魉,她便止了啼哭,一雙靈動的眼瞳怔怔望着面前的人,俄爾,竟笑了。那樣幹淨無邪,那樣惹人心疼。

其時,阿魉母親的死魂靈方才現身,跪地苦苦哀求侯君收留這孩子,斷不能讓她受了邪污的侵擾入了魔道。只此一願,縱使萬劫不複,也心甘了。

百妖之首的琅禹侯君千萬年來都是寡情爆烈的性子,更不似另三部的君上愛在府第裏養起成群的妻妾,他無欲,也就無愛。就是這樣子的君上,竟然毫不猶豫應下了婦人的懇求,抱着阿魉回了伯勞山。

很久以後,沒有了阿魉的日子裏,我鬥膽問侯君是為了什麽。他難得溫和輕笑,慨然道:“見了那孩子的笑,誰還能拒絕呢?”

我是有多愚昧,才問出了那樣乏味的問題?原本,我也只是沉迷了阿魉嘴角邊那兩朵梨渦的呀!然而在失去阿魉之前,我卻從未想過,那笑容對我來說有多重要。

遇見阿魉之前的漫長幾千年裏,我無事可做,便只是修行。用短短一千年的時間争上了領主的位子,和阿色一道成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妖界四傑”。

做了官也還是自由散漫,不像別的高等妖怪一樣奉侯君策令教養妖童,總獨來獨往不受拘束,偶爾去阿色的竹寮裏蹭酒喝。

作為朋友,阿色是穩重可靠的。但作為人生夥伴,他卻是十足的乏味無趣,過于一本正經。刀子嘴豆腐心的老好人,對侯君交付的教養任務一貫是心裏不服但又認真接下。因此,當我們四個領主瞧見侯君破天荒撿回來個嬰兒時,不約而同相信,那孩子必定是要交給阿色的。

出人意料的是,被我無數次頂撞違逆過,最後卻總放任我肆意妄為的侯君,那一天直将阿魉放進了我的懷裏。小小的嬰兒輕得沒有實感,軟軟的,身上有獨特的香味,入鼻入心,讓人沒來由感覺溫暖。她的視線似乎是在好奇,時而看看我,時而看看侯君,一番游移之後最終定格在我身上,驀地,笑起來。

一霎那,我仿佛聽見自己心房上響起清脆的破殼聲。可很快又自我否定。因為我是“怪”,本是無血無肉,更無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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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避與自欺,我其實只是對未知的情感出于直覺的害怕。就連阿色都不會想到,我本質是一個膽小鬼。厭惡改變,不敢交心,最好與任何人都不要有情感上的羁絆。阿色是我唯一的朋友,選他,是因為他固執又木讷,簡單得令人安心。

基于內心的隐衷,促使我迅速将阿魉塞回給侯君,一如既往拒絕了至高無上的妖主派給我的教養任務。

同樣一如既往地,侯君沒有惱我。最後更沒将阿魉托付旁人,史無前例地把她養在了自己身邊。那是侯君第一次,也是迄今為止唯一一次教養妖童。那年,我三千七百九十二歲;阿魉,出生不足三天。

凡人多喜将情愛的始末歸于“緣分”,而我對阿魉的用心,就連自己也不知道該從何時開始追溯。自然不是始于第一次的見面,畢竟那時她太小,而我,太執着。

可我确然記得,五歲時的阿魉,跟如今愛膩着我的扁豆一樣,總喜歡吊在侯君身上。見着我們幾個領主,又會不認生地來粘我們。她全然不記得我是那個曾經拒絕了她的人,公平地給予我同旁人一樣的親熱,對着我笑,在我背上爬上爬下,宛如戀樹的猢狲,永遠有着揮霍不盡的活力。

少了教養的責任,我自樂得同小孩子玩鬧。便是這一點,總叫阿色诟病,怪我明明較之旁人更随和,何以遲遲不肯接受小妖的教化之責?

其實,我只是迷茫罷了。“怪”不同于“妖”,生于無形,無所謂成長,更沒有童年。我不知道怎樣去還原一個童年給小妖童們,也不知道所謂的“教養”,該抱着怎樣的态度與心情。甚至于,在四傑之前,妖界連“領主”這個職銜都沒有。同樣沒有的,還有高等妖怪教養小妖童這種匪夷所思的策令。

我不知道侯君出于何種考量變更了妖界的體制,只我的名字叫“相”,相由心生的“相”,所以我的人生就是複制,重複存在過的形态,把過去疊加到現在,填充出一個“我”。對于不曾經歷過的童年,我模仿不來,無能為力。

每每看着阿色一臉嚴肅指導妖童結印施術,我都佩服他的毅力和覺悟之心。同時真切地明白,其實在“活着”這件事情上,他那木讷的直腸子比我這嬉皮笑臉的機靈人更有勇氣。

于是懷着如斯自私的心思,我麻木于時間的流逝,渾渾噩噩地看着阿魉一點點長大,出落成亭亭玉立的模樣。

我心裏,只當她是侯君如女兒一般養下的妖童,爛漫無邪,純淨得不染一絲污淖。直到那一年的領主叛亂,我同阿色中計被敵牽絆他處,急急趕回伯勞山侯君府,只見阿魉手執着侯君的長刀立在山麓的石階上,血染戰袍,睜着一雙血瞳俯瞰一地屍骸。那份從容,以及高高在上的威嚴,猛地将我打醒。她确然長大了,不再是爬在我身上吮着手指的孩童,更不複天真無知。在這魑魅魍魉橫行的妖界,小妖童阿魉已經懂得了殘酷,也學會了殺戮。

然而領主绶封儀式上,又見她回身時俏皮的、不帶矯飾的笑,我恍然,她的殘酷,是因為她決心要守護。正因懷抱着這樣一份覺悟,對敵人她可以浴血踏骨,任江山一片猩紅不皺眉;對如父的君上,對親如一家的大小妖怪們,她還是她,那個笑容裏沒有雜質的小姑娘。

那一天,我肯定我愛上了她!

事到如今我終于承認了這個事實,而她,卻已不再對我綻放嘴角邊的梨渦了。

事到如今,我看着密室結界裏塵封的面孔,想對她說一個“愛”字,她,也聽不到。

愛之初始,我四千七百九十二歲,她整一千歲。我花了一千年愛上她,然後用一千六百年去蹉跎,今時今日,每時每刻,我思念她。

獨自輾轉六百五十年,卻問,思念何時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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