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遠嫁的女人
在我什麽都不懂的時候,姐姐每次回家都要跟媽媽吵上一次,之後兩人躲在房間裏偷哭。我那時候還小,小小的身子站在門外無所适從,不明白為什麽兩個彼此深愛的人每每都會鬧的不歡而散。姐姐說,她讨厭這個小鎮,讨厭這裏的觀念,更厭惡這裏的虛僞笑容。她跟我說,長大了別嫁這裏的男人,連談戀愛也別找這裏的人,不然從此以後就不再有我這個妹妹。她說的太嚴厲,眼神裏幾次接近瘋狂,我很害怕,哆哆嗦嗦忙不疊點頭。
當年我以為她是真的厭惡這個小鎮,其實不是的。她厭惡的不是這個小鎮,她厭惡的是這裏的笑貧不笑娼。她厭惡的是這裏的逼迫跟她的無可奈何。
她還是遠嫁了,遠離了這個她曾經打心底裏厭惡的地方。
可是每到過年,她也是真的哭的像個迷了路的孩子,她想念這個她打心眼裏瞧不起的小鎮上住着的親人。
她仰着半邊腫起的臉,跑到我住的地方,哭着跟我說,“別嫁太遠了,外地人真不把別人的女兒當人生的,不管家裏如何,只要在父母身邊,再苦也是值當的,至少沒人敢欺負你在本地沒有娘家人。”
當時我并沒有想起當年她不要我嫁給小鎮人的瘋狂與絕望,我從來沒見過她如此的軟弱與狼狽,在我沖進姐夫家之前我的腦袋裏幾乎是一片空白,只有那雙布滿血絲,脆弱疲憊的雙眼。
警察來之前,我雙手死死的抓着姐夫的衣領怎麽都不肯松手,地上一片狼藉,碗筷水杯碎成一堆。姐姐後趕到,在旁邊捂着嘴一個勁的哭,連話都說不清楚,小小的身子因為抽泣不停的顫抖。
警察來之後,姐夫怒發沖冠的叫屈,說什麽不認識這個女人,她進來就開始砸東西還動手打人。
我沒見過平時敦厚老實的姐夫也會有這麽一副厚顏無恥的嘴臉,我像瘋了一樣撲上去抓着他的頭狠狠的揍了兩拳,突如其來的舉動讓旁邊的人應接不暇,姐夫接近一米八的個頭,随手把我一推,硬生生的向餐桌邊角撞去,巨大的疼痛感差點讓我哭了出來。
姐夫受了打,心裏不平衡,瞪着雙眼用手指着我說,“你算什麽東西,跑別人家裏來動手動腳!”
我姐蹭的撲上去想打姐夫,被眼疾手快的警察攔住了,她惡狠狠的罵道,“你又算什麽東西,憑什麽動手打我妹,你是什麽玩意!”
警察下意識的把我們分開,我低着頭笑了笑,忍住疼痛一字一句說,“我不算什麽東西,這個女人是誰你總認識吧,她是你老婆,她不遠千裏嫁到這裏來是給你當媳婦的,你看看她的臉…”
說到這裏,我姐已經泣不成聲,眼淚大把大把往下掉,我也是哽咽了,淚水不受控制的往外流,“你看看她的臉,看看她的雙眼,你都對她做了些什麽?在我家,我姐就是女王,從小到大沒人敢打過她,你憑什麽打她,你他媽的憑什麽!”
我捂着胸口連連後退,姐姐一把抱着我,兩姐妹在四五個警察面前毫無形象的抱頭痛哭,淚水跟鼻涕混雜在一起紛紛往嘴裏流,我是真的心疼了,也心痛了。自從懂事以來,我幾乎沒有這麽痛哭過,也是第一次單槍匹馬的沖進別人家發瘋一樣亂砸。
果果在卧室被我們的哭聲吓哭了,站在門口眼淚汪汪的叫媽媽,姐姐慌亂的推開我,抹了兩把眼淚走過去抱起她。果果看不懂為什麽媽媽要哭,為什麽家裏有警察叔叔,為什麽姨媽哭的這麽痛徹心扉,她還只是個三歲大的孩子,摸着媽媽的臉懵懂的問,“媽媽,你的臉怎麽腫了?”
我姐強忍着面部表情無聲的搖頭,最終還是沒有忍住,緊緊的把果果抱在懷裏失聲哭了出來。我側着臉,緊咬着嘴唇,哽咽無聲的掉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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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官難斷家務事,姐夫在警察局裏被教育了一番,他覺得我砸了他家的東西,并且動了手,應該是他有理,警察好說歹說,就是不服軟。
這時在家裏帶果果的姐姐打了個電話過來,異常冷靜的對警察說,“我妹身上被他推出傷了,我們要告他故意傷害罪。”
姐夫首先還不以為然,警察放下手機,有點無奈,半威脅半認真道,“你小姨子身上是有傷的,不管嚴不嚴重,只要她們上訴了案件,就要走法律流程,你說你一個公務員,要是為這事留了案底,不說你工作會保不住,你女兒以後的前程也會有所影響。”
姐夫是個上海小男人,本性其實特別膽小,經不住警察一來二去的警告,老老實實服了軟,簽字之後,警察語重心長的說,“你這個人也真是的,一個大男人跟小姨子較什麽真。”
“就是。”另一個警察抽着煙,哭笑不得,“你這個妹妹比我家小姨子好多了,我老婆寵着她,我更不敢招惹她。”
姐夫尴尬一笑,他好像有點感激我沒有繼續要求上訴,在警察局外等車時,客氣的跟我說,“太晚了,我先送你到住的地方,我再回去跟你姐道歉。”
大半夜的,上海街道上冷風飕飕,及其空曠,我冷着臉,搖搖頭說,“不用了,我自己等的士,你回去好好跟我姐道個歉吧,她也不容易,大老遠嫁到你家,在上海除了果果她就你一個親人了,你對她好一些。”
姐夫漲紅了臉,蠕動着嘴唇,似乎想要解釋些什麽,我沒有等他說下去,先一步離開了,腦子裏姐姐腫起的半邊臉一直在腦海裏揮之不去。
沒幾天後,我姐給我打電話,說姐夫在家做好了飯菜,讓我去她家吃飯。
我以工作為由拒絕了那頓晚飯,姐姐在電話裏沉默了好一會才開口,“其實你姐夫這個人本性不壞,夫妻之間難免打打罵罵,但日子還是要過的,你姐夫也知道自己錯了,想要跟你道歉。不過上次你也太沖動了,把碗筷砸的地上到處都是,他不也重新買了碗筷叫你來吃飯。”
姐姐的意思我明白,她從小就好強,從來都是報喜不報憂,婚姻是女人一輩子的榮譽,她怎麽都不想別人看低,哪怕這個人是她的親妹妹。
我用耳朵跟肩膀頂着手機,一邊用電腦給旁邊的同事發信息一邊說,“我明白,只要你過的好我就開心,其他的都不重要。”
“那你過來吃飯吧,你姐夫下了班就去買菜了。”
同事收到信息,詫異的看着我,見我點點頭,她煥然大悟,大聲的說,“今天有活動,大家留下來加班別忘記了,喬梳,你把這份資料打印一下,等會要核對。”
我沖她感激的笑了笑,“好的,我等下就去。姐,今天公司有活動需要加班,替我謝謝姐夫,改天我休息了,再請你們吃飯。”
挂掉電話後,同事失望的看着我,“還以為是哪個大帥哥約你吃飯呢。”
我笑笑沒有說話,那天晚上洗澡的時候突然想起我姐當年說的話,那種一覽無餘的絕望跟無奈太過于鮮明。如今她的脆弱跟妥協也是強烈的,只是總感覺少了些什麽。
少了些什麽呢?是底氣跟力量。
在這個大城市,大上海,她是孤獨的,渺小的,一米五幾的小個頭,瘦瘦小小擁擠在人群潮湧裏,一不小心就會被人踩在腳底下□□。家庭似乎就像她在這個大城市裏的一根救命稻草,不管她過得是好是壞,是委屈還是疲憊。在外人眼裏,一個外地人能嫁給一個上海公務員已經是份虛榮。所以她淪陷了,淪陷在這個城市裏,淪陷在這份虛榮裏,全然忘了自己。或者說,偶爾自憐自哀時,她只要想起,在這個大城市裏,多少人還在苦苦擁擠,他們住着沒有陽光的地下室,拿着一份毫不起眼的簡歷在人才市場苦苦尋覓,她心裏就能得到些許的安慰,至少她住着徐家彙幾百萬的房子,至少她還有個遮風擋雨的地方。
在現實面前,或者說,在幾百萬的房子跟一個上海公務員的老公面前,她所承受的委屈是多麽的渺小與矯情。
可是,她不知道,在我這個親妹妹眼裏,她所有的榮華富貴都不能與那雙充滿紅血絲,疲憊不堪的眼睛相提并論。
可我也知道,她只是個女人,于幾千萬人在上海這個大城市奔波的其中一人。年輕時張狂是因為覺得還有希望,而如今即使絕望也少了些底氣與力量。
其實姐姐對我說了很多人生謹言,我并沒有記住多少。唯獨這兩句,一直銘記在心裏。
記得離開上海之前,好像正好是一個中國傳統的節假日,那天陽光正好,我在路上買了一個蛋糕跟一條軟中華,姐夫笑着接過去,樂呵呵說,“來就來,還買什麽東西,把錢都存起來別亂用。”
我低頭換過鞋,笑笑說,“沒花多少錢,這個月拿獎金了。”
姐姐推開姐夫,從鞋櫃裏拿出拖鞋讓我換上,嘴裏念叨着姐夫,“給你買的你就收下,哪那麽多廢話,走,老妹,我給你炖了排骨蘿蔔湯,你最愛吃的,平時你總說工作忙,我想給你送過去也怕影響你工作…”
姐姐溫馨的唠叨讓我些許放松下來,吃飯期間姐夫給我盛湯,接過來時,我下意識看了眼那只白色的電飯鍋,濃濃的香味撲面而來,姐夫尴尬抽回手低頭吃飯。
離開時,姐姐送我一條黑色的圍巾,噓寒問暖好一陣,我心裏一酸抱着她說,“姐,你要好好的。”
電梯裏的反光鏡裏,一個裹着黑色圍巾的女孩滿眼通紅,或許是無奈,或許是心酸。
只是有那麽一幕她不會說,也不會忘記,那晚姐姐進來之前,姐夫理直氣壯罵道,“你知道這是誰的家嗎?輪得到你在這裏為你姐抱不平,這是我的房子,除了那口破電飯鍋你姐一無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