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五年的面目全非
一個月不知不覺就過了,所有人都很健忘,恢複了一如既往的青春時期,該叛逆的叛逆,該報名的報名,該跟家裏鬧翻的鬧翻,沒人再記得大袋子,我再也看不見那種因為太年輕離世而惋惜的同情目光。
我拒絕見任何人,我覺得他們都是無情的,我害怕從別人臉上看見平淡,大袋子的離開好像就是一顆渺小的石子,抛進茫茫大海中,沒有巨響,沒有波瀾。
文森跟大鵬來看了我幾次,被我拒之門外,站在窗戶旁看着他們搖頭離去,我多希望大袋子就在其中。我喜歡看他離去的背影,我喜歡看他在人群中脫穎而出的帥氣,我喜歡他把我拉進懷裏的果斷。可是,現在只剩下了我一個人懷念他。
媽媽拿着錄取通知單放在我手裏,姐姐打電話過來,讓我媽無論如何都得把我送進大學,我摸着那張紙,恍如隔世,好像上一秒大袋子還在笑着跟我說,“還好一早就遇見了你,雖然就我而言,不管早晚,能遇見你就好,可是我的青春裏要是沒有你會很遺憾。”
當時的我們總是擅長用語言來表達情感。盡管有些幼稚,卻還是那麽甜蜜。
我怎麽都沒想到,他的青春其實都未開始卻已結束了整個人生。我多想告訴他,我寧願錯過他的青春,只求他活着,不管這輩子是否能有幸相識。
姐姐在電話裏耐心勸我,“喬,我知道你一時接受不了,姐姐也很抱歉沒有能陪在你身邊,可是你還很年輕,以後還有很多路要走,有些事你沒法改變,想想爸媽,他們辛苦一生只想你能有出息,以後能夠獨自生活,小鎮的女孩想要未來有好的發展,只能依靠知識,你看看小鎮裏多少女孩就是因為沒有文化,在外打工沒有門路而選擇了出賣青春,你絕對不能這樣。”
“喬,爸媽文化不高,這些事我要不跟你說,以後你會後悔不說,還會怪家裏人沒有提醒過你,沒有跟你說過這些,你別讓爸媽傷心了,乖乖的去上大學。”
媽媽也哭了,我很抱歉不能達他們所願,多少人過來勸說我,也有人跟我說,大袋子生前最後一個願望是去上大學,你去了也就是幫他完成了。
太多不得不去上大學的理由和借口都沒有打動我,半夜裏我坐在窗戶旁望着那條小道失聲痛哭,那是我們的願望,我們的期盼,可是我們說的是兩個人一起,他不可能再陪着我,更不能再追我一次,其實此時此刻,我只想他能再抱抱我。
輕生的念頭每到晚上就會像噩夢般湧出來,我哽咽的喚着大袋子,可每當此時,父親就會披着睡衣坐在客廳裏抽煙,父愛是沉默的,我明白他們都害怕我一個人在幼稚的年紀裏熬不下去。
母親聽到衛生間的嘔吐聲趕來,我爬在馬桶上幹嘔,表情扭曲難過,一陣功夫後,胃酸都讓我給吐了出來。母親走過來,拍拍我的背,臉上表情沉重,斟酌再三,問了出來,“喬梳,你不是…有了吧。”
我看着我媽鐵青的臉色,一時沒忍住笑了出來,“媽,你想哪去了,我們又不是不知分寸的人,怎麽可能。”
母親稍稍緩和下來,“還算你們知道分寸,人都走了,要是還留下個孩子,你要怎麽辦。”
我看着鏡子裏的自己沉默了,蒼白的臉色,慢慢收起了笑容,眼裏突然泛紅,母親站在後面,我不敢眨眼,氣氛沉默了好幾秒,母親嘆聲氣走開了,我低頭,淚水掉進洗手臺的瓷盆裏。
那一刻,我覺得自己很愚蠢,我覺得大袋子也很愚蠢,我們為什麽要在意貞節,為什麽要在意世俗觀念。
Advertisement
那時我特別想能懷上他的孩子,一個像極了他的小袋子。
後來,當我體會過生活百味時,才明白,如果我在懵懂無知的年齡懷上他的孩子,我一定會恨他。在別人可以劄着馬尾上大學時,我要經歷十月懷胎。在別人笑着經歷戀愛帶來的失望與驚喜時,我要喂奶哄孩子。在別人手牽手與同學逛街時,我要照顧孩子的衣食住行。我的整個人生從此會被畫地為牢。我沒那麽偉大,這些遺憾會讓我遺忘大袋子給我留下來的美好,到最後還會變成悔不當初與埋怨。
原來我是自私的,我只能用可以肆意消費的青春替他惦念緬懷。
可是我還是後悔沒能把第一次給他。
人心最是難測。
我還是離開了,母親在電話裏說,“你是我生的,你的性格我太了解了,自己在外面照顧好自己,要是後悔了,随時回家。”
最生氣的還是我姐,一年內沒給我打過電話,雖然偶爾還是會給我寄點東西。
遇見大鵬時,我沒有認出他,他坐在角落裏,尴尬的沖我笑了笑,我不可置信的望着面目全非的他,表哥低頭問我,“你朋友?”
我點點頭,“很久沒見了。”
酒吧裏燈光刺眼,表哥跟他一群哥們約在這裏聚會,出發時我媽讓他帶我出來玩玩,順便看看有沒有合适的人。表哥無奈接手我這個燙手山芋,笑道,“随便看,看中哪個我幫你去說。”
我斜他一眼,“你夠了啊,別在我傷口撒鹽了。”
再見大鵬時,我竟覺得時間真是把殺豬刀,把一位白嫩的少年折騰的如此粗糙邋遢。在我記憶裏,大鵬是比較秀氣的,個子中等,有點瘦小,挺可愛。如今卻贅肉橫生,瓜子般的臉硬生生變成了膨脹的西瓜子,那時候我們總是打趣他改名小鵬,他卻說他弟弟名叫小鵬。
“怎麽變了那麽多。”我口中帶了點傷感,他整個人滄桑了許多。
“營養有點過剩。”他繞繞腮幫子,“你也變了很多,要不是提前看過你相片,我也認不出來了。”
“看過我相片?”
“嗯,你們前幾天不是小學同學聚會了,有一哥們跟我挺熟的,回來跟我說他有個女同學氣質好得不行,他發朋友圈了,我就覺得有點眼熟,想起你也是那屆的,就問了一句,沒想到真是你。”
“我沒想到就坐了半個小時還有人拍照了。”我笑笑,有點意外,本以為他是聽文森說的。
“這麽多年還以為你不會回來了。”
“怎麽會,家在這裏。始終還是要回來的。”
“是啊,有家怎麽都是好的。”他嘆息一聲。
“怎麽了?”我擡頭望他,他眼裏是一望無際的疲倦。
“其實也沒啥事。”他仰頭喝點一杯啤酒,“大二那年,我爸為□□做莊,輸了全部家當,家底被掏空了不說,在外面還欠了一屁股債,我媽整天哭爹喊娘,嚷嚷着要去死,那些要債的整天逼到家裏,要不到錢就搬東西,我爸沒承受住壓力,喝農藥去世了。”
“對不起。”我陪他一杯,太久沒聯系了,我沒法知道這些年大家都經歷過什麽。
“沒事,他也是咎由自取,剛開始賺了不少,野心就越來越大了,我們怎麽勸都沒用,結果把命栽裏面了。”
“伯母身體還好吧?”
“還行,頭兩年也是沒了希望,好在我弟還争氣,給了她點安慰。”
那些年□□不知害了多少人,跳樓的,喝農藥的,抛棄妻子的,已經成了常事,沒想到連他家都不能幸免。
“回來覺着變了很多吧,這幾年小鎮裏有錢的越來越多了,發展挺快。”他點了根煙叼着。
我笑笑,沒接茬,“你一直在家?”
“出去過半年覺得沒意思,我爸去世以後,家裏是一分錢都沒有了,供不起兄弟倆上學,我弟還在高中呢,我總不能讓他辍學,沒辦法,我就去了廣州,打了半年工,就聽說家裏要發展,我也就回來了。”
“也好,在家也方便照顧伯母。”我點點頭,他如今真變成大鵬了,說話間透露着一股男人的粗糙勁。
“你這次回來有沒有跟以前的人聯系?”他問。
“沒,差不多都斷了聯系,也不是那麽想見。”
“是沒什麽好見的,聚會說的也就是那些事,沒小時候那麽單純了,裝模作樣的談事業,動不動就說自己認識什麽人,跟哪個大人物吃過飯打過交道,其實自己算個什麽東西只有自己知道。”他冷哼一聲,眼神有些輕蔑。
我尴尬的跟他碰了下酒杯,細珉一口,有些不耐煩,确實沒想到他爸去世跟退學給他造成了這麽大的影響,幾年時間,他已經脫胎換骨成了一個憤世嫉俗的青年。
突然,挨着空廊的手被人狠狠的撞了一下,我吃痛的皺眉,側頭相看,是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女孩,眉毛畫得濃厚,瞪了我一眼之後,陰聲怪氣的說,“喲,才幾天就泡到這種貨色了,下了挺大功夫吧?”
大鵬左手拿着煙,起身扯了女孩一下,臉色發青,“別亂說話,這是我以前老同學。”
“老同學啊。”女孩把我上下打量一番,嗤之以鼻,“行裝不錯啊,在哪做?”
“你他媽瞎說什麽,沒事滾蛋!”大鵬有點惱了,連髒話都罵了出來。
表哥見這邊不對勁,走了過來,看了眼他倆,又看了看我,低聲問,“怎麽了?”
我搖搖頭,“沒事。”
他确定沒事後,拍了拍我肩膀,“等會就走了,別聊太久。”
女孩看着我哥,眼裏冒着光,頓時換了副面孔,笑容有些谄媚。表哥皺着眉頭,再次叮囑我,“少喝點。”
見表哥走了,女孩沒了興趣,擺了擺頭發,也離開了。
“別介意啊,她這人沒什麽文化,性格也就這樣,不是存心的。”大鵬坐下後為那女孩解釋。
我倒不在意她說了什麽,只是有點意外,“你女朋友?”
“前兩天鬧了點別扭。”他說話眼神有點缥缈,“分不分的也就這樣了,日子湊合過,不期望對方有多好,你看我這樣,要什麽沒什麽,正經女的哪看的上我,現在這些女的嫁人就是嫁錢,沒車沒房的,人家嫌你跟嫌臭狗屎一樣。”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只好忍着不舒服又珉了半杯,他一口幹了,嘬了下牙縫,自顧自道,“其實這也沒啥,世道就這樣,就她這樣的我也沒當回事,別看她現在牛逼哄哄的,要是我真不要她了,還不知道怎麽求我呢。”
那位姑娘還停留在門口,身邊圍了幾個好友,有男有女,姑娘一只腳踩在階梯上,插着腰笑得前撲後仰,不一會姑娘跟着他們一起走了,始終未曾回頭看過大鵬一眼。
我突然開始同情大鵬,同情他今晚所表達的一切。
他是看不起現在的自己的,他覺得他本該跟其他同學一樣,有着大學學歷,在大城市裏有個體面的工作,不應該在這個險隘的小鎮裏委曲求全。他也覺得造成這一切的,是他父親的去世,不得已的退學。
聽着他口口聲聲的侮辱與責怪,他怪別人裝模作樣的成功,怪現在的女人太過勢利。其實他未必不明白,是自己的能力不夠,他也未必沒有努力過,只是跌倒後沒再能爬起來,繼續在挫折的泥潭裏越陷越深,當他再看見有人從他身邊路過時,他就會嘲笑別人的白費力氣,當別人成功時,他也只會覺得那是別人運氣較好罷了。
想起《武林外傳》中李大嘴那個角色,他在自我安慰跟憤然嫉妒中存在。沒有白展堂的武功,沒有秀才的才華,甚至一無是處,一根筋的燕小六都比他有骨氣。
當過捕快,後淪為廚子,就連姑父縣太爺也不待見他。想學武功,後得騙子收徒。幸得朝廷禦廚為師,未想禦廚味覺失靈,贈送菜刀。
錯愛惠蘭,一生之痛,求而不得,嫁為他人。星雨追求,滑稽神偷,無心戀戰,評之好人。
李大嘴看着井中月說,“她們都說我是個好人,到最後卻都選擇離開。”
他是一個搞笑且悲傷的角色,想要的幾乎都沒有得到,結尾那幾集裏,大嘴說,“男人不壞,女人不愛。我要是能壞一些,惠蘭也不會離開。”
他所有的扭曲行為,都是因為極度的自卑心理所導致的。
幸運的是,那僅僅只是一部搞笑電視劇裏的一個角色。不幸的事,我對面坐着一個現實版。
每個人都會經歷一些暗無天日的日子,如果他只是一味的怨天憂人,那麽注定成為失敗者。
“不說這個了。”大鵬咳了兩聲,拉回我的思緒,“聽說文森現在混的挺好的,記得你們是小學同學,見過了吧。”
“嗯,你們沒聯系了?”
“好多年沒聯系了,他現在混得好了,看不起我們這些老同學了。”他話裏有話。
我看了看他,終是沒忍住,“大鵬,別把話說得那麽難聽,都不是小孩子了,以前那些老朋友都有了自己的生活,不管現在關系近不近,小時侯的情義多少還是會在的。”
“喬,這事你還真不知道。”他敲着桌子,嘴角諷刺,“當年我爸欠人那麽多錢,我把他當哥們,絕境時找他借錢,他是怎麽做的?他說他拿不出來,我們誰不知道,當年除了大袋子就他家還有幾個錢,要是大袋子還在,我至于找他借嗎?以前一起玩的時候,我就看出來了,他這個人就是跟着混吃混喝的,每次說去哪玩,費用不都是大袋子出的,他什麽時候出過一分錢了,什麽兄弟情誼,都他媽扯淡的!”
“大鵬!”他越說越激動,我一拍桌子,臉色很不好,“說話注意點!”
他愣了愣,表情僵在臉上,囧迫的低着頭,“喬,對不住啊。”
我怒氣未消,心裏特別悲涼失望,大袋子重情重義把他們當哥們,他的慷慨不計較,現在看來是多麽的愚蠢。
我起身準備離開,大鵬叫住了我,臉上湧現歉意,我回頭面目表情看着他滄桑的臉說,“大鵬,沒人欠你的,文森不是你的父母,他沒有義務一定要借錢給你。你的那些經歷,在很多人面前甚至都不值得一提,是你自己在自憐自哀裏毀了自己,至于大袋子,你沒資格說這些,他要是還活着,一定會後悔交了你這樣的朋友,他真心把你們當朋友,你們卻只是為了免費的蹭吃蹭喝蹭玩,看看你現在的樣子,就像一個怨婦,你口口聲聲說着別人如何勢利,好好看看你自己,一副縱欲過度的鬼樣子,離了錢你才是不能活的那個人。”
我承認話說的有點過分,一方面是看在朋友一場的份上,希望他能醒悟。更多的是,我不允許大袋子這三個字,參與後來他沒經歷過的肮髒中。
離開時,五顏六色的燈光裏有一個灰暗的角落傳來一道熾熱的目光,模糊的影子似乎是尤半,仔細一看,才發現他離我剛坐的位置挨得不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