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月色清悄,十餘名宮人來來去去,動作輕和,照顧着床上憔悴的美人。
所謂美人,即使容顏被病痛摧折得枯瘦,年紀輕輕,烏發便染斑白,那雙水光迤逦的桃花眼也還是奪人心魄。
眼尾那點美人痣,仿佛要勾碎人的心。
禦前宮人匆匆而入,回禀道:“虞姑娘,經刑部、大理寺審查,您呈上的證據确鑿無疑,虞氏一族謀逆之事實為陷害,陛下仁德,恢複虞氏滿門榮耀,追谥英國公為文正公。”
美人咳了咳,滿嘴的血腥味,卻毫不在意,“宋家呢?”
殿門處響起冷肅的男聲,“宋家勾結賊人,意圖謀逆,當誅九族。宋盼盼陷害忠良,于明日午時淩遲處死。”
龍袍威嚴的男人步步走近,将手上的藥遞給虞華绮。
虞華绮不想接,眼前這人傳召了無數名醫,從禦醫到褚氏全族,再到難纏的巫醫蠱王,皆對她所中之毒束手無策。
喝再多的藥,也不過是茍延殘喘。
可那雙蒼勁如玉,骨節分明的手尤為堅持,她不接,便不挪開。
虞華绮輕輕嘆口氣,接過藥碗,面不改色地一飲而盡。
“多謝陛下關懷。”
皇帝盯着她喝完藥,道:“此事因周氏和虞歆而起,朕欲處她們死刑,念及她們曾是虞家之人,來問一問你的意見。”
虞華绮聞言,忍不住咳了起來,喉口溢出幾絲血,她硬是強忍着咽了下去。
“陛下聖明,民女沒有意見。”
漫長的沉默。
毫無預兆的,冰岩一般冷硬的皇帝開口道:“宮中有一株昙花,瑩白似雪,快要開了,等你病愈,朕帶你去看。”
虞華绮颔首。
她定定地看着眼前的人,忽而笑了,眼尾的淚痣鮮活近妖。
“陛下喜歡我。”她很肯定。
“從何時起的?”
皇帝動作生疏地幫她掖了被角,沒有理會她壞心眼的調侃。
相對無言,又是一陣良久的沉默。
久到虞華绮蒼白的臉龐失去最後一絲血色,唇角卻抑制不住地溢出鮮血,她不着痕跡地抹去,聽到了皇帝的答案。
“四年前,初次見你。”
四年前啊。
虞華绮恍然一笑。四年前一切尚未發生,她還是皇城中最嬌貴的少女,無憂無慮,肆意張揚。
腥甜味道充斥着整個口腔,虞華绮再也忍不住,無數鮮血争先恐後地從喉間溢出。
粘稠的紅沿着她瓷白肌膚蜿蜒而下,觸目驚心。
幾乎是瞬間,皇帝把虞華绮從床上抱進懷裏,防止她被血嗆住。
“禦醫,褚鲛!快傳褚鲛!”
這已不是第一次,可他的手居然在顫抖。
虞華绮擡眸,破天荒的,在這位以殺父弑兄,冷血無情著稱的帝王眼裏,看見了恐慌。
哪裏就這樣嚴重了,虞華绮勾着唇,想笑話他大驚小怪,唇瓣張合了下,卻因為不斷湧出的血,發不出半絲聲音。
很快,殿內烏泱泱跪了一地的醫者,幾十個腦袋重重磕在地上,浸滿了冷汗。
無人能止住虞華绮的血,藥喂不進,施針也無效。
所有人心裏都清楚,這是回天乏術了。皇帝的這位心尖尖,能撐到如今,已經是無數珍稀藥材堆出來的奇跡。
可面對震怒的帝王,誰也不敢開口。
烏雲沉沉,遮住了皎然月色,夜幕陡然黑了下來。
虞華绮五髒六腑內的劇痛已經無法用藥壓住,正肆無忌憚地在她體內橫沖直撞。
“阿嬌,阿嬌……”
誰在喚自己?
虞華绮竭力睜開眼睛,卻再無一絲氣力。
她只能無法自拔地陷入旋渦般,無盡的、深邃的黑暗。
堅毅如山的帝王跪在床前,雙眼猩紅,他摟着懷裏悄無聲息的少女,一遍又一遍,偏執而徒然地命令:“阿嬌,睜眼。”
無所回應,徒餘不見天日的冰涼。
……
紅鲛帳,拔步床,金獸吐檀香,袅袅冰霧升騰,波光潋滟的桃花目迷蒙睜開,似夢非夢,似醒非醒。
眼前的場景熟悉至極,低頭,是一雙光滑若膩,纖長健康的手。
黛眉微斂,虞華绮下床,推開妝鏡。
鏡中美人芳姿曼妙,眉眼秾麗至極,容貌之盛,令人見之忘俗,烏發似雲,雪膚細膩,絲毫沒有枯瘦憔悴的痕跡。
丫鬟巧杏從外間進來,臉上揚着笑意,“姑娘,咱們府裏收到帖子,今年春日宴,大長公主邀了您和二姑娘。”
護國大長公主乃皇帝姑母,上過戰場,夫君亦為保家衛國而亡,甚有德望。她無兒無女,最喜小輩,故每年辦一次春日宴,遍邀皇城中出色的貴女與青年才俊。
本朝開放,男女只要不私相授受,光明正大地往來并無不可,久而久之,這春日宴便成了最大的相看宴會。十三歲時,虞華绮首次赴宴,驚豔了整座皇城。
可這些都是往事了,自從虞家被抄家滅門,虞華绮就再也不曾收到過什麽金帖。
此間處處蹊跷。
難道是幻境?
虞華绮蹙着眉,擰了自己一下,沒醒過來。
她眼眸一掃,拈起插在繡棚上的針,往指尖戳。
十指連心,溫熱鮮紅的血滴溢出,尖銳的刺痛讓人精神一凜,清醒得不能再清醒。舉目望去,一切未變,連巧杏滿臉的擔憂都無比真實。
巧杏見主子自殘,臉都吓青了,忍着淚拿絹帕去擦主子流血的指尖。
“姑娘這是何必呢?您不是有心害夫人小産的,別這樣傷害自己。您若難過,去宴會上走走,散散心,或許就好了。”
小産?
虞華绮撫過繡棚上細膩密實的壽字紋,眼裏掠過思量。
十五歲時,她的繼母周氏假意小産,并栽贓到她身上。所有人都信以為真,她自己亦深信不疑,因此被父親罰了禁足一月。
從那以後,她一直自責不已,每每對周氏和虞歆多有忍讓,還推了春日宴,心甘情願地禁足在家,為那個并不存在的孩子念經超度。
如今想來,倒也可笑。
若此間不是幻境……自己竟沒死,反而重回了十五歲那年?
“巧杏,如今是什麽年號?”
“回姑娘,是宣平九年。”
果然。
上天垂憐,竟讓她回了四年前。
虞華绮很久、很久沒遇到過這樣的好事了。
好得她嬌嬈的桃花眼深深彎起,笑意璨璨,狐貍精似的攝人心魄。
既然有幸,能重活一世,她定會保護好家人,絕不讓那些野心勃勃的人有機可乘,也絕不會再給虞歆那個蠢貨機會,讓她借着自己的容忍興風作浪。
外頭春光爛漫,白雲舒卷,清風穿過窗棂,是個極好的天氣。
既然要改變,就從幾日後,那場春日宴開始吧。
虞華绮道:“讓人把開春新做的衣裳取出來,我瞧瞧可有适合赴宴的。”
巧杏見主子心情好轉,還有興致琢磨赴宴的事,當即樂呵呵地應了,“是,奴婢這就去。”
很快,二十餘身衣裙被送進屋,一水都是簇新的,日光籠罩其上,絢麗極了。
可惜在虞華绮看來,都是舊年的式樣,并不出彩。
“去請彩雲坊和瓊蘭閣的掌櫃來,我要重做幾身。”
虞家世代簪纓,顯赫非常,虞華绮又是虞府嫡長女,自幼金嬌玉貴地寵着,彩雲坊和瓊蘭閣的掌櫃聽聞是這位祖宗要做衣裳,當即帶上庫裏最好的布料,最新巧的花樣圖進了虞府。
看過花樣圖,按着心意添改了幾處,又選了幾匹喜歡的料子,虞華绮才略有些滿意,讓人帶掌櫃的去領賞銀。
掌珠苑內其樂融融,忽然,虞華绮那位繼母生的妹妹虞歆,未經通傳,強闖進了她的閨房。
“虞華绮,你有沒有良心!”
虞歆氣勢洶洶地進屋,甫一見面,擡手就要扇虞華绮巴掌。
虞華绮笑容凝滞,截住她的手,眼眸微微眯起,帶出幾分壓迫,“禮數都學到狗肚子裏了,連姐姐都不會叫?”
虞歆咬牙,秀麗小臉十足的不服。
“我才沒有你這樣惡毒的姐姐!害了我弟弟,非但不愧疚,還穿紅着綠,大肆慶賀,一件件地做新衣裳。”
虞華绮丢開虞歆的手,冷笑道:“穿紅着綠又如何?周氏是繼室,要對我生母行妾禮的,依我說,她比妾也強不了多少。她懷的孩子,自然是下賤胚子,沒就沒了。”
“怎麽,還要我守孝不成?”
繼室也是正妻,虞歆自認是堂堂正正的嫡女,到虞華绮嘴裏,卻成了下賤胚子。她如何能受得了這樣的侮辱?
虞歆氣得發抖,“你才下賤!有娘生沒娘養的東西!”
話音剛落,她的脖頸瞬間被制住,窒息的感覺層層蔓延。
虞華绮掐着便宜妹妹細白的脖頸,眼裏的殺意一閃而過,直到她臉色漲紅,掙紮着求饒,才厭惡地松開手。
冷汗浸透了裏衫,虞歆捂着自己的脖子,狼狽地咳嗽,心裏生出些不安:虞華绮這幾日不是一直心懷愧疚,對自己百般忍讓,任打任罵的嗎,今日發的什麽瘋?
不待虞歆細想,她的衣襟突然被拎起,虞華绮微涼的聲音自耳畔傳來。
“穿得這樣素淡,我還以為你在為你‘弟弟’守孝,沒想到裏衣卻是桃紅的。”
虞歆低頭一瞧,臉色大變——大約是方才掙紮過度,她的衣領開着,露出桃紅色的肚兜帶子。虞歆立刻伸手整理,指尖有些發顫。
她心裏清楚,自己壓根就沒有什麽“弟弟”,不過是借着虞華绮害母親小産的名頭,磨磋磨磋虞華绮,出一口多年惡氣罷了。做戲做全套,這幾日她穿得一直很素淨,此刻突然被戳穿,不免心虛。
“你少胡說,什麽守孝,哪有給晚輩守孝的?母親身子不适,我身為人女,自然該素衣服侍。裏衣,裏衣是母親新做的,我是為了哄她高興……”
“哦?”虞華绮聞言,嗤笑了一聲。
她從妝臺取了朵珠花,簪到虞歆鬓邊,“那正好,這芍藥珠花的顏色,與你的裏衣很相配,你戴着,也顯得鮮豔些。不然太過寡淡,不知情的人見了,還以為是你克死了‘弟弟’呢。”
“你胡說些什麽!”虞歆神色複雜,怕自己的心虛被瞧出來,竭力裝出被惹惱了的樣子。
虞華绮盯着她瞧了幾眼,倏而搖了搖頭。
虞歆心跳猛然加快,以為自己又露出了什麽馬腳。
“我忘了。”虞華绮勾唇,“妹妹不如我白皙,這朵珠花顏色豔麗,襯得妹妹更黑了,鄉下丫頭似的。我且幫你摘下來。”
話音未落,虞歆已猛地拔下頭頂芍藥,嫌惡地扔在地上,一腳踩爛。
“虞華绮,你欺人太甚!”她惱羞成怒,擡手就去扯虞華绮的長發。
可惜她這幾日嚣張過頭,忘了這裏是誰的地盤,頃刻之間,便被苑內幾位婆子制住。
虞華绮冷下臉,“沒規沒矩。徐嬷嬷,把她押到院子裏去,好好教教她該怎麽稱呼長姐。沒喚夠一百句‘姐姐’,不許放她走。”
手腳都讓人扣住,虞歆動彈不得,咬牙切齒道:“我不叫!放開我!虞華绮,你憑什麽對我動私刑!”
因為太過氣憤,虞歆聲音尖銳且響,極為刺耳。
虞華绮站得遠了些,轉頭吩咐巧杏道:“這兒太吵,去取件披風,咱們出門逛逛。”
巧杏苦着臉,剛要開口勸,那邊傳來歇斯底裏的叫喊聲:“虞華绮,你敢!父親說你犯了大錯,必須禁足一月,哪也不許去!”
虞華绮置若罔聞,徑直出了掌珠苑。
她一路分花拂柳,穿過府裏的小花園,繞過假山石橋,到了歇腳的石亭。再往前,就是虞父的澹明軒了。
明明是要去見虞父的,可到了此處,她突然近鄉情怯,停住腳步。
不久,丫鬟小桃從小道急匆匆跑出。
“我的好姑娘,您快回吧。二姑娘哭着跑去了澹明軒,定是去向老爺告狀的。您禁着足,不能讓老爺知道您在外面逛。”
虞華绮微怔,旋即笑了。
“回去做什麽?走,咱們也去澹明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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