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澹明軒離這座石亭很近,下了臺階,穿過一道垂柳小徑,便到了。

虞華绮從小徑穿出,正巧遇上了黑着臉的虞父,與站在虞父身後,笑容得意的虞歆。

“阿嬌,你過來。”虞父的語氣罕見的嚴厲。

虞華绮如玉的眉眼彎彎,上前幾步,“爹爹。”

虞父不為所動,呵斥道:“方才歆兒同我說,我還不信。禁足期間,誰許你出門玩樂?簡直不知悔改!”

難得見到父親對虞華绮這般疾言厲色,虞歆更得意了。

虞華绮瞟了虞歆一眼,抿着唇,臉上流露幾分委屈,對虞父道:“屋裏悶。”

虞父慣來溺愛虞華绮,聽心愛的女兒說悶着了,神色便和緩許多,但語氣仍然嚴厲。

“我讓你禁足,是讓你好好思過的。這才幾天,你就一門心思出去玩,到底有沒有反省?”

虞歆見父親似乎要心軟,趕緊道:“父親!姐姐不僅出門玩,還請繡坊的人,做了許多新衣裳,剛害母親小産,便這般驕奢享樂,分明就沒有半點愧疚之心。”

此言一出,虞父的神色果然嚴峻了許多。

不給虞華绮辯解的機會,虞歆撩開自己的袖子,火上澆油道:“父親你瞧,我不過勸了姐姐幾句,手都讓掌珠苑的婆子勒青了。”

虞父沉着臉,“阿嬌,這果真是你做的?”

虞華绮沒有否認,一臉的理所當然,“我只是讓下人教教她,什麽叫規矩體統。”

驕縱至此,竟毫無忏悔之意,虞父一時氣極,大掌高高揚起。

“啪”的一聲……到底是自幼捧在手心嬌養大的女兒,虞父不舍得,巴掌落在了一旁的大楊樹上。

虞歆差點笑出聲,暢快之餘,不免又有些遺憾:父親怎麽沒真的打上去!

見虞歆得意至此,虞華绮故意在其他人看不見的角度,沖虞歆眨了眨眼。

下一刻,虞華绮的眼圈倏然紅了。

她抿唇,看向虞父,待要說什麽,眼裏卻滾落一滴淚。

虞華绮素來要強,從小到大,幾乎從未在人前哭過,更別提像今日這般,在衆目睽睽之下落淚。

這一哭,把虞父哭慌了神。

虞父一向疼愛虞華绮,今日這般生氣,也是因為愛之深責之切,見女兒做錯事還理直氣壯,不知反省,唯恐女兒被寵壞了,以後要釀出大錯。

可這會女兒一哭,他便什麽重話都不舍得說了。

巧杏幾個圍在虞華绮身邊,礙着虞父在,不敢出聲勸解,個個急得不行。

虞父也心疼,他撐不住嚴父的架勢,放緩語氣道:“好了,別哭,這有什麽好哭的。爹爹沒有真心罵你。”

“還哭啊?再哭就成小花貓了。”

虞華绮原不是真心哭的,可被這麽一哄,那些年壓抑着的辛酸痛楚不由都化作淚,流得愈發洶湧了。

“爹。”

虞父手忙腳亂的,不知該怎麽哄,“是爹爹不好,我們阿嬌還小,爹爹不該兇阿嬌。”

虞華绮腮邊還挂着淚,卻忍不住笑了笑,“阿嬌都十五了,還小啊?”

見女兒有止住眼淚的意思,虞父舒了口氣,比劃道:“阿嬌出生的時候,只這麽點大,不夠爹爹一個手掌的,在爹爹眼裏,阿嬌永遠都是孩子。”

虞歆越看越急,父親怎麽能這樣!虞華绮這般惡毒,父親剛才明明都看在眼裏的,這會她只是假惺惺地流幾滴眼淚,一沒認錯,二沒給自己和母親賠禮道歉,父親就不追究了嗎?

“父親,你別信她,她哪有那麽脆弱,都是裝的!方才罵母親活該小産,讓人捆我的時候,她可盛氣淩人得很!”

無人理會虞歆。

丫鬟們自然都向着虞華绮,而虞父又只顧着心疼,壓根不舍得再去管教虞華绮。

虞歆咬牙,緊緊攥着手裏的帕子:好一幕父慈女孝!自己比虞華绮還小,怎麽從不見父親這樣對待自己!

府裏鬧出如此大的動靜,虞老夫人焉能不知?

很快,不僅虞老夫人來了,連剛回京,在虞老夫人處請安的虞翰遠也一并來了。

待問明原委,向來溫潤的虞翰遠面色不悅,“小姑娘家家的,愛玩愛俏是常事。我們阿嬌蜜罐子裏養大的,哪能禁得住悶在屋裏一個月,父親罰得太過了些。”

虞父瞪長子:慣的!都是他們慣的!連一個月都不罰,以後阿嬌犯了錯,還怎麽約束?不過他也只是瞪一瞪,女兒剛止住淚,他可不想再扮黑臉。

虞歆卻按捺不住,憤憤道:“大哥也別太偏袒姐姐了,姐姐害死一條性命,只禁足一月已經夠輕,她還心存惡意,咒罵我和母親,淩辱虐待我,難道不該受罰?”

虞翰遠道:“阿嬌的性子我清楚,若不是你挑釁在先,她連看都不會看你一眼,何談咒罵虐待?我倒要問問,你對阿嬌說了什麽,做了什麽,惹得她這樣生氣?”

虞歆待要撩起袖子,說明虞華绮的惡行,忽而想起自己剛剛罵了虞華绮有娘生沒娘養,頓時噤聲。她小時候曾這麽笑話過虞華绮一次,被罰得打腫了手,在祠堂跪了整整三日。

她這一心虛,虞父頓時生出懷疑。

方才虞父那般嚴厲,有一半是為了吓唬虞華绮,讓虞華绮認識到錯誤,好好收斂反省,還有一半,則是因為虞歆說的話實在令人惱怒。

這會兒看來,虞歆的話似乎并不完全屬實。

虞父不懂內宅手段,虞老夫人可是清清楚楚。今日這事,若不是虞歆先去掌珠苑撩撥虞華绮,後向虞父添油加醋地告狀,何至于鬧成這樣?

虞老夫人罰了虞歆站在原地,面壁思過一個時辰,再回去抄三十遍家規,沒抄完,哪裏也不許去。

庭院中人來人往,虞歆羞恥得渾身發抖。

而虞老夫人已經攬着虞華绮,往裏走了。

“好孩子,怎麽哭得臉都花了?都怪你爹,我說你已知錯,他還非要罰你禁足。”

虞父今日被老母親和兒子連番擠兌,忍着沒有辯駁:禁足阿嬌,讓阿嬌收斂脾性,這些決定當初也是經過母親同意的,怎麽這會黑鍋全讓自己背了!

還是虞華绮貼心,“不怪爹爹,阿嬌也有不好。”

虞翰遠看了虞父一眼,對妹妹道:“阿嬌哪裏都好,怎會有什麽不好?聽說阿嬌做了新衣裳,哥哥在宥洲得了顆拳頭大的夜明珠,瑩白柔亮,世所罕見,待會讓人送去你那,鑲在首飾上,配衣裳定然好看。”

虞父再次被擠兌,氣得吹胡子瞪眼睛,又擔心女兒傷了心,疏遠自己,忙道:“你哥哥恁俗!拳頭大的珠子,做了首飾豈不蠢笨?爹爹那有斛明珠,圓潤飽滿,拿來做首飾最好。”

嫌棄那兩父子的品味,虞老夫人擁着小孫女,細細問她做了什麽顏色的衣裳,款式為何,又說自己私庫中有塊天水碧,比時下流行的碧煙羅好。

虞華绮答應着,心念微動,回頭,視線掃過庭院角落。

虞歆孤零零站在那,猝不及防,眼底的怨恨和不甘瞬間被捕捉得清清楚楚。

虞華绮朝她勾起唇角,堪比牡丹嬌豔的弧度。

鬧了一上午,費盡心機,占盡了道理,卻抵不過自己輕飄飄的一滴淚。

爹爹站在“犯了錯”的自己這邊,祖母和哥哥更是護着自己,很憤恨,很不平吧。

怎麽就這般沒有自知之明呢?

她們母女倆能在虞家作威作福,是靠着近些日子,自己的憐憫和愧疚,而不是因為有誰真的看重周氏的胎。若自己不願意,她們在虞家什麽都不是。

既然當初用了龌龊的手段進府,就該信守諾言,老老實實縮在惠宜苑裏,別妄想通過陷害自己,得到原不屬于她們的寵愛和重視。

也別妄想再有機會,害死虞氏滿門。

幾日後,春光暖,天氣微醺。

韶園南側的庭院裏,近百位貴女低談淺笑,俱都精心打扮過,個個人比花嬌,聚在一處,極為賞心悅目。

虞華绮一到,滿座笑鬧聲便輕了許多,那些貴女們或自覺,或不自覺的,都往她那個方向看。

娥眉含情,星眸流盼,珍珠耳铛輕晃,襯得虞華绮肌膚瑩潤似雪,款步行來,一派清華嬌妩。

細細一瞧,她穿的是绛紅衫裙,雲鬓間綴着金亭朱鸾銜珠步搖,紅得端而麗,嬌而貴,耀眼得壓過滿園春色,仿佛世間只她配穿紅。

庭院中有幾位貴女也穿了紅裙,恨得暗裏咬碎了牙。

角落裏,一個包子臉小丫鬟跑了出來,見着虞華绮,笑得跟朵花兒似的,“虞姑娘。”

這是虞華绮好友衛敏的丫鬟袖袖,最貪嘴的,因而兩頰粉嘟嘟,格外顯嫩。

虞華绮伸手捏了捏袖袖的小肉臉,桃花眼裏笑意灼灼,“你們姑娘呢?”

袖袖領着虞華绮,往一叢綠竹後面繞去,“我們姑娘早就來了,她不喜歡脂粉氣味,躲在竹林後頭練劍呢。”

穿過鵝石小道,細長綠葉簌簌而落。

濃眉鳳眼,英麗婀娜的少女執一杆綠竹,正揮灑寫意,聽到腳步聲,挽了個花招,收勢站定。

“阿嬌。”少女對虞華绮揚眉一笑,把手裏的綠竹丢給她,自己重新拾一根,“陪我過過招。”

話音剛落,綠竹破風而來。

虞華绮無奈接招,她并未學過劍術,只是習舞時學過劍舞,勉強會幾招花架子。就那幾招花架子,還是眼前的少女教自己的。

因此,虞華绮很快便落了下風。

她運起唯一學得不錯的輕功往後退,“好敏敏,不打了,我認輸。”

衛敏皺眉,丢了手中竹竿,往虞華绮額心敲了一記,“沒骨氣。”

“是是,我沒骨氣。”虞華绮也不惱,桃花眼一眨,蕩開層層漣漪,“走,咱們去庭院裏坐坐。”

衛敏看得怔了怔,待回過神,早被這妖精拉到庭院裏去了。

兩人坐在鯉魚池邊,虞華绮壞心眼地左抛一顆魚食,右抛一顆魚食,引得那群錦鯉游來躍去,忙個不停。

衛敏則拈着石子,專心打水漂。虞華绮的魚食抛到那,她就打到那,把錦鯉們吓得紛紛潛入池底。

不知為何,原本坐在鯉魚池邊的人逐漸離開。

庭院中窸窣聲不斷,那些貴女們時不時往鯉魚池這邊瞄,眼含嘲諷,不知在議論些什麽。

衛敏鳳眸危險地眯起,随手抓了個離她們最近的粉裙小姑娘,“你們在說什麽?”

小姑娘第一次參加春日宴,被抓住後,吓得杏眼圓睜,狂抖着小心髒,老實承認道:“在,在說虞姑娘心思歹毒,剛害死繼母的孩子,就滿臉笑容地出來赴宴。”

衛敏聞言,一臉沉靜地罵了句髒話。

小姑娘差點吓哭了,“不是我說的!是常卉說的!”

虞華绮好笑地牽過衛敏的手,放開那小姑娘,“敏敏,不關她的事,你別吓着人家。”

驀然聽見一個清朗若金玉的聲音,粉裙小姑娘怯怯地擡頭看了一眼。只一眼,她圓乎乎的杏眼登時睜得更圓了,“仙女姐姐!”

小姑娘悄聲道:“仙女姐姐,你別和虞姑娘玩,她好兇的。”說完,還大着膽子用眼神示意冷臉的衛敏。

原來,她被衛敏吓到,誤把衛敏當成“虞華绮”了。

虞華绮失笑,煙波迤逦的桃花眸惡趣味地眨了眨,“你認錯人了,我才是虞華绮。”

小姑娘呆住了,粉嫩的臉龐皺成一團,不敢相信如斯美人,居然擁有傳聞中的惡毒心腸。

虞華绮覺得這孩子有趣,點了點她的鼻尖,把人家調戲得小臉泛紅,才轉過頭,銳利的視線掃過虞歆,又落在常卉身上。

“常卉,你過來。”

虞老夫人曾嚴令禁止,誰也不許私傳周氏小産一事,違者必然重罰。可還是有人忍不住,妄圖通過傳揚此事,毀了自己的名聲。

前世亦是如此。當時她對周氏母女心懷愧疚,稱病沒有赴宴,春日宴後,她故意害繼母小産的事被人傳出,在皇城中傳得沸沸揚揚。

既然這麽喜歡用流言害人,不如讓始作俑者自己也嘗嘗,被流言侵蝕的滋味。

不知到時,某人會不會後悔,自己曾鬧過這樣一場呢?

作者有話要說: 本章送一百個紅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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