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常卉家世平平,在外行走時,總是依附着宋盼盼。虞華绮身份貴重,開口讓她過去,她是不敢拒絕的。
“虞姑娘找我有何事?”常卉知道來者不善,不免有些忐忑。
虞華绮把玩着腰間玉佩的流蘇,豔麗的眉眼低垂着,明明是她叫常卉過來的,常卉來了,她又不搭理人家。
春光日暖,常卉額間卻冒出幾滴細密的冷汗。
良久,虞華绮終于開口,“你說我害母親流産,可有證據?”
常卉沒想到虞華绮做了惡事,還敢理直氣壯地追問自己有無證據。她哪來的什麽證據,下意識回頭去看宋盼盼,被宋盼盼瞪了一眼,只好轉回去,硬着頭皮回答。
“世人皆知的事,要什麽證據。”
虞華绮順着常卉的視線,看見了宋盼盼和宋盼盼左手邊的虞歆,露出一絲抹嘲諷的笑意。
“世人皆知的事,就不需要證據?那我今日說,你是常夫人偷情生的,在座諸位可都聽見了。按你的說法,世人皆知,便是鐵證如山。”
虞華绮喟嘆,“原來常家血脈如此混亂。常大人認賊作子,實在可憐。”
常卉氣得不行,又不知如何反駁,登時漲紅了臉,“你信口雌黃!”
“這就急了?”虞華绮笑吟吟的,“方才你編造謠言,誣陷我的時候,倒是挺理所當然。”
常卉哪曉得虞華绮這樣難纏,心裏悔死了,“我,我沒造謠。”
“你沒有造謠,又拿不出證據……”虞華绮眼波流轉,“那麽,這謠言是別人告訴你的?”
常卉百口莫辯,想承認謠言是虞歆和宋盼盼讓自己傳的,又不敢,悄摸轉頭求助,卻只收到一記警告的眼神,咬牙道:“沒,沒有別人。”
她支支吾吾,一副心虛的樣子。
在衆人看來,事情似乎已經很明了了——是常卉造謠生事,污蔑虞華绮。
虞華绮原想誘常卉供出幕後主使,可常卉寧願承認是自己造謠,也不肯供出虞歆和宋盼盼。
她轉念一想,幹脆不再追問,反倒順着常卉的話,下了定論,“既然沒有別人,那謠言必是你捏造出來,陷害我的。”
“造謠生事,乃屬嘴孽。”她撚了撚指尖的魚食,對常卉道:“這樣,你吃了這魚食,我就當你贖了罪孽,不與你計較,如何?”
魚食一股腥味,又粗糙難咽,是畜生吃的東西,人哪裏吃得?常卉的臉忽青忽白,又不敢再求救,怕得罪了虞華绮不算,還要得罪那兩位。
事不關己,在場的貴女自然都不會管。有幾個覺得常卉活該的,更是幸災樂禍。
“虞姑娘……”常卉哀求地看着虞華绮。
虞華绮倩眉輕挑,“怎麽?”
常卉知道今日之事不能善了,心中後悔不疊,悔自己不該被宋盼盼和虞歆哄騙,散播虞華绮的流言。如今她們兩人一縮,吃苦的反倒是自己。
她抖着手,挖了勺魚食,怎麽也不敢往嘴裏送。
衛敏看不慣常卉那副叽叽歪歪的樣子,伸手一推,把勺子推進常卉嘴裏。
魚食的味道誰受得了?常卉還未咽下去,就白着臉吐了滿地,惡心的味道飄散開來,場面登時有些混亂。
宋盼盼不耐煩看這個,出言道:“時候不早了,咱們動身去韶園吧。”
今日的重頭戲原不是虞家私事,衆女聽聞宴會快開始了,紛紛起身,整理衫裙,不再理吐得凄慘的常卉。
虞華绮并未過多糾纏,冷眼看着常卉嘔吐,對巧杏道:“你留下,看着她吃完。”說完,她亦起身,預備離開。
這話聽着頗為殘忍,許多貴女紛紛側目。
虞華绮毫不在意,轉了視線,看向虞歆,對虞歆比了個嘴型:蠢貨。
今日确實是虞歆失算。她以為按虞華绮的性子,是決計不屑撒謊的,更別提全盤否認了害母親小産的事,反過來指責常卉造謠,把自己撇得幹幹淨淨。
虞歆為了趕上春日宴,幾個晚上沒睡好,才抄完的家規,此刻手腕還腫痛着,她心裏憋足了氣,卻因為沒留後手,又不能親自出面指證,只能眼睜睜看着虞華绮得意。
她恨得咬牙切齒,看着虞華绮輕蔑的神情,無論如何也咽不下這口氣。宋盼盼拉了拉,沒拉住。
虞歆從人群中走出,溫柔地攙扶起吐得發軟的常卉。
“阿卉,你還好嗎?”
虞歆擡頭,看向虞華绮,“一樁小事而已。阿卉誤傳謠言,想必已經知道錯了。這魚食實在難以下咽,吃完整碟太折辱人。姐姐大人大量,便饒了阿卉吧。”
話經虞歆這麽一說,仿佛常卉很無辜,是虞華绮得理不饒人,仗着身份尊貴,肆意欺淩他人。
虞華绮沒想到虞歆這麽容易就上了套,含笑拉住想為自己出頭的衛敏,示意她看戲。
只見常卉白着臉,狠狠推開了虞歆,似乎對虞歆的解圍半點也不感激。
“虞歆,你少惺惺作态!”
常卉雖家世平平,卻也是清清白白的嫡女,今日遭受百般折辱,皆因虞歆而起。若不是虞歆自己不敢出頭,哄騙她傳播流言,她也不必遭這個罪。如今她顏面盡失,虞歆還要踩在她頭上做好人,常卉如何忍得?
被推開後,虞歆愣了片刻,完全沒想到,這個素日跟在宋盼盼身後,只會巴結讨好的小小常家女,竟敢這樣放肆。
“常卉,你瘋了?”
“我很清醒。”常卉青白着臉,用袖子抹了把狼狽至極的臉龐,“虞華绮害你母親小産,是你告訴我的,即便是謠言,也是你起的頭。方才我被刁難,你一聲不吭,這會子又來充什麽良善!”
虞歆恨不得捂住常卉的嘴。她原想着,既然沒能成功把髒水潑到虞華绮身上,不如做個好人,救下常卉,也讓人見識見識,虞華绮有多惡毒專橫,卻怎麽也沒想到,常卉會反咬自己一口。
事态突然反轉,在場的諸位貴女紛紛探究地看向虞歆。
虞歆臉頰火燒似的疼。
她必須立刻說點什麽,否則,她便成了傳播謠言,抹黑長姐的惡人了。
顧不得回家後的懲罰,虞歆狠了狠心,對虞華绮道:“姐姐,對不起。事已至此,我不能再包庇你了。”
“母親小産,确實是姐姐害的,這件事也确實是我告訴常卉的。我方才沒有立刻站出來,是怕虞家的名聲受損。”說着,虞歆看向常卉,“我再三叮囑,這件事不要外傳,你為何不聽呢?”
虞歆這一席話,把自己摘得很幹淨:是虞華绮藏奸,害得繼母小産,還不承認,借此欺淩常卉;是常卉嘴巴大,把秘密宣揚出去,傷了虞家名聲,也不能怪她沒有立刻出聲相助。
虞華绮壓下唇角的笑意,黑水銀似的眼瞳中寒光凜冽,佯怒道:“虞歆,我知道你向來嫉妒我。但你這樣憑空捏造,傷我名譽,不怕遭了天譴,叫雷劈死嗎?”
虞歆的心不由顫了顫,面上卻不顯,逞強道:“就是天雷要懲罰,也是懲罰心思邪惡之人。”
忽而,庭院內響起悅耳的銀鈴聲,長長兩列宮人魚貫而入,請諸位貴女前往韶園。
今日之事撲朔迷離,此刻雙方各執一詞,衆人一時分不清真假。春日宴即将開始,貴女們即使再好奇,也只得收了心思,随宮人往韶園去。
這一路上,難免議論紛紛。
有相信虞華绮害了繼母小産的,有相信虞歆陷害虞華绮的,可誰也下不了定論。
虞華绮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若自己害周氏小産的事,仍是只由常卉傳播,那虞家同前世一樣,可以有無數方法,讓常卉出面道歉,承認造謠,堵住悠悠之口。
但如今,她逼得虞歆親自出面,和自己對證,那麽要止住流言,恐怕就難了。
宴會散後,此事定會鬧得滿城風雨。
以流言殺人者,人恒殺之。而如今流言傳得有多轟動,來日周氏假小産暴露,她們母女受到的反噬才會有多厲害。
韶園內,少年郎們大多都已經到了,于北面落座,而貴女們則在南面擇席而坐。
年輕人臉皮薄,又都是知書識禮的,南北對坐,皆十分拘謹,偶有視線相撞,也都矜持地避開了。只有往虞華绮那裏投去的視線格外熱切,也格外多些。
虞華绮見慣了這樣的場面,落落大方地向着對面展顏一笑。
她這一笑,皎若太陽升朝霞,灼灼如牡丹華貴,別說那些熱血方剛的少年郎,就是一些貴女,也不由紅了臉頰。
視線驟然火熱過後,很快便散去了,少有人再敢直視虞華绮。
時辰差不多了,護國大長公主親至,衆人一齊恭敬地行禮。
“都是好孩子,快起來吧。”護國大長公主很是随和直爽,笑着免了衆人的禮,落座後,一眼就見着了人群中的虞華绮。
她最喜歡虞華绮的性子,肆意明媚,看着便生機勃勃。
“那是阿嬌吧?幾日不見,又俊俏不少。”
“回殿下,是阿嬌。”虞華绮笑着回道:“俊俏不敢當,只是借了您這韶園的好風水,才顯得不那麽粗粗笨笨。”
護國大長公主拍了拍身旁嬷嬷的手,笑道:“你瞧瞧,這嘴呀,還是那麽刁。”
“我這兒風水再好,一年到頭也不見你來看我老人家幾次,可見風水好這話是唬我的。”
虞華绮聞言,眼波間流轉的笑意更深,嗔道:“那以後阿嬌日日來韶園叨擾,您可不許嫌阿嬌煩。”
護國大長公主被她鬼靈精怪的樣子逗樂,搖頭笑道:“你呀!”
宴會上多是年輕人,護國大長公主看着喜歡,與其中出衆的幾位說笑着,心情頗好。
今日榮王也來了,皇帝子嗣不豐,榮王聞承銳是皇帝的小兒子,性子頗為跋扈,護國大長公主格外關切了幾句。
見到榮王,虞華绮想起一樁膈應人的事。
大約兩月後,宮裏便會傳出給她和榮王賜婚的旨意。榮王心有所屬,一不喜她性子張揚,二恨她擋了自己心上人做正妃的路,對她極為厭惡。
後來虞家出事,榮王即刻退了婚。
既然相看兩厭,這樁婚事,不如從一開始就不存在的好。
花香漸濃,氣氛漸佳,護國大長公主年紀大了,說笑了會,身子便撐不住,離席小憩去了。
時辰還早,春日宴項目繁多,一般要鬧到黃昏時分才散,目前正進行到較為文雅的限題賦詩。
在場所有人都必須于一炷香內作詩一首,由題官宣讀,再由衆人評選魁首。
衛敏素來喜歡舞刀弄槍的,別扭地提起筆,半天落不下一個字,眼瞧着虞華绮一氣呵成,趕緊拈了顆香瓜子,往她桌案丢。
拾起瓜子,虞華绮轉頭,詢問地看着衛敏。
“阿嬌,快幫幫我。”衛敏壓着嗓子擠眉弄眼地求助。
知道衛敏是真的作不出,虞華绮點頭,剛要答應,她轉念一想,又改了口:“要我幫你也行,但你得答應我一個條件。”
“你說。”
“一時想不出什麽條件……”虞華绮佯作思量,頓了頓,才道:“要不先欠着?”
“行。”
“口說無憑。”虞華绮就等着衛敏這句話呢,見她答應,立刻提筆,寫了字據遞過去,“你簽個字。”
衛敏狐疑地看着虞華绮,不知為何,總覺得這份字據有鬼,但一炷香的時間快到了,她沒時間細想,只好先簽字畫押。
虞華绮說話算話,把自己的詩給了衛敏,低頭,重新琢磨了一首。
時間一到,所有人的詩作都被宮人收了上去,由題官一一宣讀。
在場有學富五車,飽讀詩書的青年才俊,亦有錦心繡口的才女,紛紛對着詩作品評起來,很是熱鬧。
最終是莊文筠奪了詩魁。
衆人正慶賀間,熙熙攘攘的韶園忽而靜了下來。
齊王聞擎到了。
他周身氣息恢弘冷峻,尊貴莫測,側臉冷硬若刀削,如玉的眉眼低垂,含着不耐與陰戾,甫一出現,連溫暖春光都冷冽了幾分。
齊王來遲,其他人都不敢置喙,唯獨榮王陰陽怪氣的。
“來得夠早啊?”
“臉色這樣難看,父皇交給你的案子,恐怕沒有任何着落吧?”
“如若不然,就是嫌棄皇姑祖母這韶園配不上你。”
齊王未作理會,自顧落了座。
榮王乃嫡子,與太子一母同胞,可他在皇帝和太子面前,卻比不上齊王一個宮婢之子更得信重,故而很是厭惡齊王。
随着榮王愈發的作死,園內氣氛眼見的越來越壓抑,凜然寒意宛若一柄巨劍,壓在所有人胸口,駭得人大氣都不敢喘。
湛藍的天似乎也灰暗了幾分。
終于,齊王冰涼若刃的目光劃過榮王,“說夠了?”
榮王不服輸,待要跳起來嘲諷,卻被這一眼釘在原地,上下牙齒一磕,發出刺耳的尖銳聲。那張喋喋不休的嘴終于閉上。
皇族之間的事,衆人哪敢摻和,皆低着頭,不敢妄動,唯恐遭了池魚之殃。
這般情境下,唯一一道仍敢注視齊王的視線,便顯得有些突兀了。
齊王往南瞥去,視線落在虞華绮身上。
他的眼底仿佛聚着一汪寒潭,淡漠深沉。
視線對上的剎那,虞華绮心尖顫了顫。她慣來愛作怪的,旋即嬌滴滴,嬌滴滴地朝人家抛了個媚眼。
春光日暖,照在她搖搖晃晃的明珠耳铛上,煥彩閃爍,襯得那張芙蓉面多情近妖,連眼尾的美人淚痣都鮮活起來。
此情此景,除非是聖人,否則焉能不心動?
可惜大多數人怕被餘怒波及,不敢擡頭,沒有見到這一幕,而唯一看見的齊王……
齊王正襟端坐,甚至移開了視線,眼尾餘光冰涼地掃過虞華绮嬌豔欲滴的唇。
招蜂引蝶,不知廉恥!
作者有話要說: 聖人,您的眼睛往哪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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