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齊王神色間的嫌棄明顯極了,明顯得虞華绮黛眉微蹙,汾水般多情的桃花目中,露出幾許疑惑來。
不過轉念一想,他不喜歡自己倒也正常。
所謂一見鐘情,本就是捉摸不定的事,或許初見的地點變了,時間換了,風慢了,花香濃了,人的心境都會有所不同。
齊王于她有恩,若他果真非她不可,她願意報恩。可重活一世,他不喜歡自己,那自然更好。
自顧外戚,少有善終的。且她慣來喜歡風花雪月,奢靡富貴,宮裏的日子難熬,哪能像如今一般,任性縱情?
虞華绮思量着,有一下沒一下地戳冰在甜湯裏的荔枝肉吃。
因為榮王的事,韶園內氣氛很僵硬。
宴會剛開始不久,這麽僵着也不是回事,得知消息的大長公主遣了一群樂伎來。得了歌舞助興,已經熱絡了的少年男女們玩起擊鼓傳花。
接到花束的人不拘做點什麽,或吟詩作賦,或彈琴舞蹈,或射箭投壺皆可。也有那刁鑽古怪的,專愛說笑話,逗得人前俯後仰。
其中以莊文筠的琴藝技驚四座,魏骞的笑話合時宜,二者尤為突出。
虞華绮跟着玩了一會,看膩了表演,與衛敏相攜去外頭透氣。
許多貴女亦悄悄離席,三五成群地于韶園內玩樂。兩人避開人多的地方,往花叢深處鑽。
衛敏的好奇心在宴席上已經憋了許久,見此間無人,悄聲問道:“阿嬌,你家裏到底出了何事?怎麽今日鬧得這樣難看。”
虞華绮擰着眉,瑰麗的桃花眼中流露些許厭煩,“不過是些內宅裏的鬼蜮伎倆,明日去你家,再與你細說。對了,我還要請你幫個忙。”
衛敏自然滿口答應,“那你明日早些來。”
兩人在席間吃了幾盞酒,此刻生出幾分醉意,便沿着一面玫瑰花牆,慢悠悠地走,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着。
此處僻靜,風亦缱绻,微醺的春日曬得人懶倦倦的。
花牆盡頭有幾塊平整巨石,虞華绮倚在上面小憩,衛敏掏出懷裏的小彈弓,彈天上的鳥雀玩。
而玫瑰花牆另一面,亦有兩人沿着牆,往東側的水榭走——是齊王和他的表弟,魏骞。
“今日那麽些貴女,就沒有一個讓您心動的?”魏骞語含調侃。
沒有得到回應。
魏骞絲毫不氣餒,“我瞧莊姑娘不錯,才貌雙全,端莊秀雅,琴彈得精妙,又是今日的詩魁。盧姑娘的軟劍舞亦十分出色,還有……”
“啰嗦。”齊王的聲音似含不耐。
被嫌棄了,魏骞只好閉上嘴。
過了片刻,他又重新生龍活虎起來,問道:“那您覺得虞姑娘如何?她可是無數青年才俊的夢中佳人。”
齊王步履微頓,鋒銳的眼霎時瞥向魏骞。
魏骞心底一寒,下意識縮了脖子,否認道:“絕不是我的夢中佳人!”
齊王沒有理會魏骞,他的視線釘在玫瑰牆上——牆角處露出一小截秾豔火紅的裙擺。
衣如其人,招搖而熱烈。
幾息後,他略嫌棄地收回視線,徑自去了水榭。
此刻席上十分熱鬧,少男少女們玩得熱火朝天,随着鼓點聲,花束飛一般傳來遞去。
不知是巧合還是怎麽,虞華绮剛從玫瑰牆角醒來,回到席上,懷裏就結結實實被砸了一束花,還未來得及抛出去,鼓聲便停了。
她抱着花,打算随意彈首曲子,或是寫幾個字完事,尚未開口,面前遞來一個簽筒。
右邊坐席的姑娘見她疑惑,解釋道:“虞姑娘,你方才出去了片刻,所以不知道。這是新玩法,每支竹簽上刻了數字,你抽一支,由對應坐席上的人出題。”
虞華绮颔首,随意從中取了一支,編號是十七,從上一個拿到花束那人數起,十七對應的恰好是宋盼盼。
所謂冤家路窄。
宋盼盼也沒有辜負虞華绮的期待,甫一開口,便是讓虞華绮彈琴一曲——古曲《白溪》。
這下有看熱鬧的,也有覺得不妥的,一時間議論紛紛。
原來,《白溪》便是方才莊文筠技驚四座的那支曲子,此曲指法極難,少有人能完整彈出,可莊文筠不但彈得完整,還彈得靈動輕和,意趣橫生。
單論這一支曲子,在座恐怕無人能出其二。
宋盼盼要虞華绮彈這首曲子,擺明了是要羞辱虞華绮。
若虞華绮彈了,莊文筠珠玉在前,她只能淪為陪襯。若虞華绮不彈,不僅承認了自己技不如人,而且大庭廣衆之下,這般畏縮,還顯得她沒有氣度。
虞華绮只能笑着應下。
“既然宋姑娘出題,華绮便獻醜了。”
她的指法雖不比莊文筠娴熟,卻也是師承大家,《白溪》之曲勝在靈動百變,莊文筠的靈,同其人一般,太規矩了些。她若真要演奏,未必會輸。
這廂虞華绮剛應下,莊文筠便站了起來,對宋盼盼道:“宋姑娘記性似乎不怎麽樣。方才我已奏過《白溪》,此時虞姑娘再奏,委實無趣。不若換一曲吧?”
此言一出,坐在北面席位的少年郎們紛紛應和——皆是些愛慕虞華绮,擔憂心上人失了面子的。
宋盼盼臉色難看,不願答應,“既玩了,就要遵守規則。說了《白溪》,就是《白溪》。”
莊文筠點頭,“這樣如何,演奏的曲子定為《白溪》,由我和虞姑娘琴簫合奏。如此,雖仍是同首曲子,卻也能奏出不同意境。”
這也算折中的法子,因此,應和聲更響了。
其中以虞歆的聲音最大,笑意最濃,“姐姐精通音律,與莊姑娘合奏,定能再現佳作。”
衆人都在起哄,宋盼盼不好再刻意要求虞華绮獨奏,她見虞歆一副幸災樂禍的模樣,料想虞華绮的蕭吹得不怎麽樣,便順勢答應了莊文筠的請求。
宮人呈上琴蕭,莊文筠十分自然地坐于琴前,對虞華绮比了個請的手勢。
虞華绮接過宮人遞來的蕭,半垂着的眼簾間,流轉過幾許諷刺的笑意。
莊文筠其人,還是一如既往的虛僞。鬧這麽一出,看似在為自己解圍,可若真要解圍,又怎麽會在明知自己不擅奏蕭的情況下,提出琴簫合奏?
一旦合奏,自己的蕭音跟不上琴音,技藝優劣的對比只會愈發鮮明,這可比獨奏丢臉多了。
虞華绮轉了轉手中玉蕭,在衆目睽睽之下,又放了回去。
衆人皆不解其意,她一派坦然,笑道:“多謝莊姑娘美意,華绮不擅奏蕭,只怕會擾了莊姑娘琴音,不若讓華绮随樂一舞,以贈佳音。”
名動京城的虞美人要作舞,在座自然無不贊同,即便是那些貴女,也十分期待,氣氛霎時熱烈到極點。宋盼盼變了臉色,待要出言阻止,卻已無力回天。
莊文筠雖說藏着些小心思,但她自持清高,不屑像宋盼盼那般明着為難人,扯了扯嘴角道:“請便。”
換了皎白舞服,輕盈飄逸之極,虞華绮将發髻高高挽起,僅用幾只珠釵固定,發頂飾以靈動華麗的孔雀流蘇簪。
琴音起,輕緩若流雲。
清靈的白孔雀動了,她的舞步飄搖如回風舞雪。
流水聲漸響,清脆歡快,她飛旋騰挪,舞姿亦逐漸明朗,撚了白琉璃珠的舞裙高揚,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忽而溪水聲悄,虞華绮一直合着的雙眸睜開,凝水含光,仿佛盈滿雪山上最清澈湛藍的一湖水。
純淨至極,竟生出幾許妖異。
漫天白紗卷起,十六舞娘翻騰着水袖自四面八方入場,柔若無骨的白孔雀旋身一躍,輕盈盈立于白绫之上。
在場衆人皆屏息凝神,不敢發出一絲動靜,唯恐驚擾仙人。
曲聲越缥缈,顯得白孔雀越靈動。
只是不知為何,曲音逐漸偏離《白溪》的意境,怪異地悲壯了起來,與虞華绮靈動飄逸的舞服分外不合。
虞華绮順着舞步回頭,看向彈奏的莊文筠,難得的看見這位清高傲氣的才女,臉上露出嫉恨神色。
可惜宴上這麽多人,除卻她,無人注意莊文筠。
她沒指出莊文筠的曲調有異,而是随風一轉,揚了最外層的羽衣,露出潔白似雪的飄逸舞服,腰身被瑩亮絢麗的寶石衣帶勾勒得纖細驚人,舞動間,偶爾露出綴着鮮紅鴿子血的鞋尖。
琴音悲壯,她亦放緩了舞步,宛若鬥敗的孔雀,折腰回旋,脆弱哀傷,而眉目卻仍是傲然含霜,即便敗,依舊美得驚心動魄。
虞華绮就着這個姿勢,含笑對莊文筠眨了眨右眼。
為求飄逸,她在眼尾貼了兩根白羽,纖長軟媚,映着她烏黑湛亮的眸子,輕輕一眨,那顫動的白羽似乎撩進了人心深處。
莊文筠自知小心思被堪破,羞惱至極,心跳卻不由自主的加快,邊在心裏罵虞華绮狐媚,邊不争氣地紅了耳根。
宴席西側的樹蔭下,齊王眸色驟然一深,渾身散發着冷戾的氣息。
輕挑至此!
那莊文筠不過是個蠢鈍不堪的俗物,竟也要撩撥!
魏骞站在齊王身後,看舞蹈正看得入神,發現齊王轉身離開,趕緊跟了上去,“王爺,您等等,王爺,王爺,您落在席上的玉佩不要啦?”
齊王沒分他半個眼神,走得幹脆利落。
徒留魏骞站在原地,莫名其妙地撓了撓頭:王爺這是怎麽了,方才不是和自己一樣,看虞姑娘跳舞看得津津有味麽?
作者有話要說: 是,您不俗,可我們阿嬌撩撥您,您不是嫌棄嗎?
【祝大家月餅節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