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章節
秦倦失去神采的眼緩緩眨動了一下:“我——”
白衣女子根本不聽他說什麽,袖子一拂,她當先走了回去,頭也不回:“進來吧,站在門口成什麽樣子?給人家看見了還當我虧待了你。”
好刁蠻的小丫頭!左風堂看她冷言冷語的樣子,巴不得一巴掌打得她滿地找牙,從來沒有一個人敢這樣對秦倦講話,她以為她是誰?
在他心裏窩火時,秦倦已緩步走了進去。
過了好半天他才知道那小丫頭叫秦筝,是秦倦的義妹,秦倦還有個大哥叫秦遙,此外他依舊什麽也不知道。
然後他便聽到争吵聲。
秦倦的聲音!
他也會和人争吵?
左鳳堂像一支箭一樣沖了出去。
只見秦倦和秦筝面對面站在花圃之中,花海缤紛,周圍一片嬌黃雪白,兩人花中一站,便如一對璧人,風采如畫,只可惜兩人的臉色都太蒼白。
“我不會讓你見他的!”秦筝動聽的聲音提得很高,幾乎是在尖叫,“你莫忘了,十年前,你本來可以救他的,但你沒有!你只想着保住你自己!你莫忘了,當年的禍是誰闖出來的,當初的災難本是該誰承擔的?結果你逃了,你走了不再回來,你做了千凰樓樓主,你有錢有能耐,結果你還是沒有救他!我怎麽能讓你見他?他怎麽肯見你?”她說到最後,幾乎是咬牙切齒。
“筝,你不能這樣不公平!”秦倦臉上泛了紅暈,“就因為今天受傷害的是他,所以你一心袒護他?你一心一意為他想?那我呢?如果今天去王府的是我,你——”
“啪”的一聲,秦筝給了他一個耳光,咬牙道:“沒有如果,實際上今天去王府的不是你!我不會忘記,當初我們相依為命,大哥是多麽溫柔的一個人,他把你寵得無微不至,他什麽事都幫你擔,什麽難都幫你頂,你今天竟說得出這種話?你以為他受這樣的恥辱,是為了誰?他之所以到現在還沒有一頭撞死,又是為了誰?你竟說得出這種話!”她氣得全身發抖,如單薄的梨花在風中顫抖。
“我知道之所以會落下今天這種結局,都是我的錯,我沒有否認過。大哥為了我,毀了他自己,一輩子萬劫不複,都是我的錯。”秦倦捂着臉頰,退了一步,“我知道我這樣說話,是該下地獄!是該死!但難道連你也不明白?我寧願去王府的那個人是我啊!哪一個才是最痛苦的我不知道,但我——我——”他放下了手,臉色黯然,“我理解大哥的心情,我願意為他犧牲和他願意為我犧牲,那是一樣的,區別只是在于,他犧牲了而我沒有,你若因此而恨我,那是不公平的!”
“公平?你‘寧願’?”秦筝冷笑,“這世上沒有公平,你的‘寧願’與事實是兩碼事,你知道這十年你風光得意時,他是怎麽過的麽?而他每次聽到你的消息,仍會為你微笑。我就不懂,你有這樣一個大哥,你怎麽忍心讓他跳入火坑?你怎麽忍心不救他?你怎麽忍心把他擱在這裏一擱十年?你還有沒有人性?”
“你的意思是說,當年——”秦倦的語氣出奇地低弱,“我——活該被王爺看中,活該入王府,而大哥是無辜的,我是活該的,應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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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筝似是呆了一下,随即冷笑:“難道不是?莫忘了當初王爺看上的是你,為什麽要他擔你的罪?你若不逃,他今天就不是這個樣子。”她也知自己蠻不講理,但正當盛怒之下,絲毫不考慮後果,沖口便說。
秦倦失神地看着她,那神色慘白得根本不像一個活人:“你是這麽想的?”他搖了搖頭,又退了一步,“我無話可說。”他像疲憊得很,緩步往回走,走向花海的另一邊。
秦筝同樣失神地望着他。她心裏清楚,她不是存心的,她并不是不明白秦倦的苦,也不是不知道一切不是他的錯,但十年了,看秦遙十年的屈辱和痛苦,她怎能釋懷?心裏清楚是一回事,她在情感上完全無法接受。她恨了他十年了,十年了,憑什麽犧牲的是秦遙而不是秦倦?她忿忿不平,因為她了解秦遙,卻并不了解秦倦。
秦遙一直沒有回來。
秦倦和秦筝在冷戰。
左風堂依舊丈二金剛摸不着頭腦,完全搞不清楚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最奇怪的,這宅子裏沒有下人,一個也沒有,一切家務操持,全是秦筝一人經手,而她着實了得,一個人整理這麽大的花園亭宇,井井有條而且游刃有餘。
若不是多年的經驗,她不可能如此娴熟自如。
左鳳堂不知道這是個什麽樣稀奇古怪的家,整個古古怪怪的氣氛,活像整個世間都生生欠了他們兄妹倆,而秦倦卻恨不得能夠補償他們兄妹整條命。可惜人家并不領情。他知道那小丫頭是真的傷了秦倦的心。
但她顯然毫無悔意。
時近黃昏。
秦筝在整理院中的一片花海。
薔薇如海,花葉缤紛,淺黃粉白的落瓣漫天飛舞,像煞仙子的庭園。陽光淡淡地斜照,晶瑩的水珠反射着殘陽的光。
秦筝背着水桶,持着瓜瓢,細細地澆着那薔薇,一縷發絲散落下來,映得她半邊臉頰晶瑩如雪,淡淡的陽光,又顯出她嬌豔如花。
豔若朝霞!
左鳳堂本來對她一肚子惱火,如今遠遠一瞧,竟也有些看得發愣。這是個什麽家?盡收着人間絕色麽?
秦倦依舊憑窗遠眺,眉頭深蹙,不知道想着什麽。
“公子,”左鳳堂忍不住多嘴,“可不可以告訴我,究竟是怎麽回事?”
秦倦答非所問:“她很美。”
“是,她很美,可是——”左風堂莫名其妙,但秦倦已轉過了身,不再理他。
左鳳堂追上幾步,本想叫住他的,但目光一掃,突然看到一個人向這邊走來。
然後他又呆住了。
“我一定見過你這張臉。”剎那間,他突然明白了樸戾說這句話的意思。來人着一身綠衫,微微有些衣發散亂。但那張臉!秦倦的臉!一般的秀雅精致,一般的蒼白俊隽。他不如秦倦那般天生有隐隐的卓然犀利之氣,他更近于妩媚倩麗之美,他若是個女子,必是個傾國傾城的絕色,但他不是。
他便是秦遙。
********************這一家三人,無一不是傾城之色,左鳳堂明知自己這樣想很不妥當,但仍忍不住胡思亂想。
他不知道秦遙是個這麽親切的人,完全不像秦筝那般尖牙利齒,偏激冷漠,當秦遙微笑起來,他渾身上下無一處不舒服,所謂如沐春風不過如此。
秦遙坐在廳中上首,秦倦秦筝坐在他兩旁。但三個人中,只有秦遙面帶微笑;秦倦沒有笑,一臉蒼白;秦筝滿面漠然,仍用那冷冷的目光看着秦倦。
秦遙并沒有把左鳳堂當成秦倦的下人,他把他當成客人,稱呼他“左先生”。
“左先生一定很是困惑。”秦遙淺呷着清茶,神氣和秦倦很像,微笑道,“二弟一定不肯把事情告訴你。”
“那是十年前的事。”秦遙的聲音沒有秦倦那種壓迫感,顯得很是輕松親切,“我和二弟,是無父無母的棄兒,二弟自小聰明伶俐,我們雖然自小無依,但因為二弟的才智,我們并不受人欺侮。”他目光微微有些憫然,“有時候,大家說是我護着他,其實,我很清楚,自小是我在依賴他,是他在護着我。”
秦筝別過頭去,表示她的不以為然。
秦遙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但兩個孩子,生活總是沒有着落,我們因為形貌出衆,被戲班子選中,去了潇林徽班,學起了戲曲,便在那時,遇到了筝。”他們兄弟倆都不稱秦筝為妹,而直呼其名,顯得極是親密。
潇林徽班是至今仍名頭很響的戲班子,出入于王公貴族的府宇,以花調出名,左鳳堂也略有耳聞。
“那一年,二弟約莫十歲,我十三歲,筝九歲。”秦遙的語氣顯得很是傷感,但神色卻顯得很是幸福,“我們過得很好,有過一段很開心的日子,雖然——”他似是無奈地看着秦筝和秦倦,“他們常常争吵,有一點小事就吵,二弟脾氣并不是不好,筝也不是無理取鬧的孩子,我不明白他們為什麽那麽容易對彼此動怒,但總還是玩得很開心。直到有一天——”他頓了一下,改了話題:“我們是不是很美?”
這句話由別人來問,必定被人當成瘋子,但由秦遙來問,卻是再自然不過的事,左鳳堂已聽得一愣一愣,突然聽他這麽一問,連想也未想:“當然,你們都很美。”他在心裏加了一句,老天造其他人,根本就是替你們三個做墊腳石。
“你若看得再久些,就會發現,雖然我和二弟長着同一張臉,但他瞧起來和我完全不同,他是個有神韻的孩子,而我,只是一個美麗的軀殼。”秦遙的語音帶着傷感,“十年前,他便是個美麗得無與倫比的孩子。”他把目光移向左風堂,“我不知道該用什麽言語形容他,若是你瞧見了,也一定會非常憐愛他的。”他的語氣和用詞都非常奇怪,用了“憐愛”兩字。
秦筝臉現鄙夷之色。
“那一天,我們去了敬王府,唱了一曲‘麻姑獻壽’”。秦遙緩緩搖頭,“那一天,敬王爺從頭到尾都沒在看戲,從頭至尾,他看的,只是二弟。”他的語氣開始變得奇怪,“我也不想諱飾什麽,敬王爺素來好色,不僅喜好女色,也喜好娈童。”
“啊?”左風堂吃了一驚,自椅子上跳了起來,瞠目結舌,“你——你——”他自然知道秦倦跟敬王府一點關系也沒有,那秦遙剛剛自王府回來,他不就是——秦遙像早已習慣了這種驚訝,并未變色,只是淡淡一笑:“這對我們來說,根本就是一場災難——”
秦筝哼了一聲:“對你來說,才是一場災難,對他來說,根本就因禍得福,飛上枝頭做鳳凰。”她特意加重了那“鳳凰”二字,冷言冷語地。
“筝。”秦遙溫言道,“這裏有許多事連你也不清楚,我不僅要告訴左先生,也是要告訴你。”他微微嘆了一聲,“第二天,王爺便派人向戲班子要人,我們別無選擇,被敬王爺安置在這裏,門口的字是敬王爺題的,房子很大,花園很漂亮,為了二弟,他花了許多心思。”
左鳳堂不覺看了秦倦一眼,千凰樓的七公子,江湖中人做夢也想不到,這位七公子有這樣慘淡的身世。秦倦依舊是一臉蒼白,沒有任何表情。
“但是,”秦遙苦笑,“二弟是什麽樣人左先生應該很清楚,他不可能坐在這房裏束手待斃,他豈是像我一樣懦弱的人——”
他還未說完,秦筝冷冷地道:“你不必盡往自己身上抹黑,把他贊上天去也改變不了他害你的事實,他逃了,而你頂替了他,事情就是這麽簡單。”
“他沒有害我。”秦遙的語調嚴肅了起來,但聲音改不了他溫雅的本性。他沒有秦倦那種幽冷的侵略性,再如何嚴肅,聲音仍是親切動聽的,“筝,他沒有害我,他本是應該逃的!他錯的,只是他沒有帶了我們一起逃而已。”
秦倦的臉色更加蒼白。
秦筝的臉色在一剎那間也蒼白起來:“是,他沒有帶我們一起走,這就是為什麽我永遠不能原諒他的原因!他本是可以救你的,但他沒有!”
“筝,你太偏激了!”秦遙低叱了一聲,“你太苛求他了,”他擡起頭來,看着秦筝,“當年他才幾歲?十歲多的孩子,他能想到走,他有勇氣走,我便以他為傲,而我——我始終沒有這個勇氣!之所以落到今天這個下場,”他慘然而笑,“不是因為他沒有帶我走,筝,我是他大哥啊!是因為我這個大哥沒有勇氣走,我不敢逃,你懂麽?二弟他——也是明白的,所以他沒有要求我走,是不是?”他看着秦倦,而秦倦卻沒有看他。
秦筝厲聲道:“那他更應該強迫你走!但他沒有!”
秦遙目光奇異地看着她:“筝,你把二弟當成什麽了?當成神了麽?你為什麽會這麽想?”
秦筝呆了一下,俏臉一片蒼白:“我沒有,我只是知道,他本來可以救你的,但他沒有!”
“筝!”秦遙放緩了聲音,“你把二弟看得太重要了,他不能帶我們走,因而你恨他,是不是?因為他讓你失望了。”
“我沒有!”秦筝自椅上站了起來,“我沒有!我不要聽,我沒有!”她退了一步又一步,準備轉身就跑。
“筝!”秦遙站了起來,“不要走,聽我說,二弟沒有害我,他也沒有抛棄我們,我知道他走了之後,是曾經試圖回來找我們的,不,應該說,他曾經試圖回來,去敬王府!”他的臉色蒼白。
秦筝睜大了眼睛,直直盯着秦遙,像突然僵成了石頭。
“他沒有抛棄我們,他沒有回來,是因為他在那時給人劫走了。”秦遙閉上了眼睛,“他不是一去不複返,不是逃了之後便忘記了我們,只是因為他身不由己,他不能回來。你不知道我多麽慶幸他沒有回來,你不知道我多麽感激上天的垂憐,讓他去了他該去的地方。他成了千凰樓的樓主,那才是我二弟該去的地方,因為,他天生是那樣的人啊!”秦遙目中有淚,“你不知道,每當我一想到,萬一當年他真的回來,真的去了敬王府,我——我會有多恐懼多害怕。我的二弟,是不可以玷污的,他天生是該像明珠般閃耀的人,而我——”秦遙再度閉上眼睛,因為眼中有淚,“是不應該拖累他的。”
“所以你頂替我去了敬王府?所以你為我免掉了王府的追查?所以我有了十年安穩的日子?所以你葬送了你自己,來成全我?”秦倦終于開了口,聲音蒼白得像個鬼,人也蒼白得像個鬼,但他扼制不住地輕笑了起來,“可是你有沒有想過,沒有誰是天生要閃光的,也沒有誰是天生要被犧牲的。你和我,不同的只是我好勝,而你溫順。難道因為我好勝,你便不顧一切讓我贏;難道因為你溫順,所以你便可以用來犧牲?”他笑得無比蒼涼,睫毛上有物閃閃發光,“可是你從沒有想過,我是不是願意閃光?你有沒有問過我,我是不是真的一定要贏?你有沒有體會過,那種因為親人的犧牲,而非成功不可的心情?你知不知道!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