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章節
他的十年辛勞,那是最辛苦的十年啊!
峨嵋絕谷。
青草濕地,白花碎點,落葉缤紛。
這是一處沼澤,是山與山之間極小的一處空隙,被峨嵋山蒼蒼林海所掩蓋,若不是筆直地從上面掉下來,還真找不到這裏。
其實那絕崖并不高,因為雲氣缭繞,山中光線隐隐約約,林木森森,所以在上面看起來好像很高,一旦落了下來,才知其實不然。
說是不高,但也有數十丈近百丈的高下,他們能夠未死,還是賴了這一處沼澤。沼澤中盡是水草淤泥,人跌人其中,除了濺了一身淤泥,在沼澤中砸出個大洞之外,倒也并未受什麽傷。
過了好半天,秦筝才自跌落的昏眩中清醒,一睜開眼,就看見樹葉。
郁郁如翠的樹葉,正亭亭地遮着頭頂,峨嵋山中的雲氣化成水珠,正延着葉的邊緣,緩緩地滑落——靜靜的林木,清新的氣息,淡淡的夕陽之光柔柔地籠罩着樹稍,也柔柔地籠罩着身周的這一片柔柔的青草地,無比清晰的感覺——像在做夢,一下跌入了童年的夢境,是那麽的不真實。
良久良久,她才想起發生了什麽事,微微掙動了一下:“倦——”一開口,才知道自己聲音暗啞,可能,受到太大的震蕩,受了傷。
“我在這裏。”一個聲音幾乎在耳邊說,聲音低柔,氣息淡淡地吹在她的耳際,吹起了她的發絲。
“你怎麽樣?”秦筝掙紮地要起身,“你受傷了嗎?”
一只帶着疤痕,卻仍看得出白皙修長的手把她按住,一雙無比漂亮的烏黑眸子看着她,眉頭微蹙:“你受傷了。別動,好好躺着。”他的聲音帶着他從未有過的溫柔,而并非對敵之時的幽冷犀利,“不要動,這裏雖然很髒,但我不知道你傷得如何,最好別動。”
秦筝呆了呆,忍不住好笑,她斜睨了秦倦一眼,眼神裏有微微的妩媚與嘲笑之色:“除了這裏很髒,你就不能說點別的?”她死裏逃生,眼見兩人雙雙無事,心情為之一松,露出了她的嬌妍之色。
秦倦一怔,他并不笨,或者是太聰明了,微微一笑:“那你說呢?”他輕輕嘆了口氣,此時無人在旁,他無需掩飾自己的愛憐之色,幽幽地道:“你跳下來做什麽?我跌下來,是形勢所迫,你跳下來做什麽?你忘了大哥他——”
秦筝搖了搖頭,臉上的女兒嬌态頓時盡顯:“我們現在不說他好嗎?”她幽幽地看着開滿白花的青草地,“我從沒想過要随你下來,”她又搖了搖頭,“等我知道發生什麽事時,我已經在這裏了。”
“傻子,若不是跌入這裏,你豈不是死得不明不白?”秦倦蹙眉,“以後當了大哥的妻子,你也這樣任性妄為,讓大哥為你擔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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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筝呆呆地看他:“你心心念念,就只為他着想?”她緩緩支起身來,一把推開他要扶的手,明豔的臉色開始變得冰冷,“現在沒有旁人,你能不能告訴我,你真的——希望我嫁給大哥嗎?”她蹙着眉,用一種審視的冰冷的眼光看着他,等着他回答。
“無論我希不希望,你始終都是要嫁給大哥的,不是嗎?”秦倦頓了一下,很平靜地答道。
“我不要聽這麽聰明的回答,”秦筝語氣開始變得尖銳,“我只要聽,真的,是或不是!”她明明知道他是愛她的,他自己也承認,但為什麽,他就是不願坦然,他就是要逃避?她并沒有什麽過分的要求,只是希望知道自己的心是有地方寄托的,希望他可以給一句溫柔,可以讓她借以回憶終生,為什麽——他就是不肯?
秦倦看了她良久,看着她臉上的期待與薄怒——為什麽,在他和她一起的時候,總是要忍不住争吵?而在最危急最痛苦的時刻才可以心心相通?他嘴角泛起一陣苦笑,常說最羨林中鴛鴦鳥,大難臨頭各自飛,為什麽他和她卻是平日無事怒目相向,而生死關頭卻可以毫不遲疑為對方而死?他心中想着,嘴裏卻平靜地道:“真的。”
“啪”的一聲,秦筝甩了他一記耳光,咬牙道:“你抱着你的大哥去死吧!”她本對秦遙也是極好,但她對秦倦這一句話抱了太大的希望,她本以為秦倦明白她的期盼,明白她的苦楚,以為他會給她一點依托一點——愛,但他太無情了!無情得讓她口不擇言,只希望能一句話狠狠将他傷到底,就像他對她一樣!一句話說完,她猛地從沼澤地裏起身,往外奔去。
“筝!”秦倦的呼喚遠遠傳來。她跌下來時震動了內腑,這發力一跑,只覺得眼冒金星,心中痛極,也不知是身上的傷在痛,還是心裏太傷心失望——他竟然不追來!竟然放她一個人在這荒山深谷裏!她知道她終是不會忤逆他的意思,她是會嫁給秦遙的,那也是她的意願,并非只為了秦倦,也是為了秦遙;難道她會因為他的一句話就悔婚不成?他以為她是多麽天真多麽癡傻的小女孩?以為她不知道輕重緩急?她是會癡纏不休的女子嗎?她在他心中,就是這樣一個人?她心中不斷地轉念,完全沒看自己跑到了哪裏,突然足下一絆,她驚呼一聲,跌人了谷底一處天然的低窪地裏,裏面長滿長枝的藤蔓,加之濕泥淺水,她一掉下去,被水草纏住了腰,竟然爬不出來,又驚又怒,又是惶恐,難道她就要在這爛泥水草中死麽?她不甘心,不甘心啊!
秦倦叫不住秦筝,心知要糟:“筝,回來!這裏太——”他連一句話都沒說完;就伏在地上喘息,不住咳嗽,左手按着心口,眉頭緊蹙。他不是不想追出去,而是追不出去。他的身子比之秦筝猶自不如,這一跌,幾乎沒要了他半條命,更扭傷了左足,哪裏還走得動?等他好不容易緩一口氣:“——太危險——”,秦筝早已跑得不見蹤影。
他盡力讓自己站起來,搖搖晃晃地往她走的那個方向追去,走了莫約十來丈遠,眼前一黑,他知道自己要昏過去,當下無計可施,提高聲音叫了一聲:“筝——”這一聲呼喊用盡了他身上所有的力氣,微微一晃,向前撲倒。
秦筝在爛泥潭裏掙紮,她氣了一會兒,自己也知道自己太過任性,無論如何,在這地方,實不該任性胡鬧的。她本不是糊塗的人,自己想想也覺得太過分,冷靜下來,突然想起——難道他不是不願追她出來,而是他不能——她知道他的身體不好,他說未傷,怎知是不是怕她擔心,有意隐瞞的?等一下,她突然呆了一下,全身幾乎一下冷到了極處——他有說他沒有受傷嗎?沒有——他沒有說!他只是讓她以為他沒有受傷而已!
“該死!”秦筝暗暗在心中恨恨地道,“你若出了什麽事,我絕不原諒你!永遠不原諒你!”卻不知這“我絕不原諒你!”她已不知對他說過多少次了,若不是太在乎,怎會如此容易為他動怒?
她心中擔心之極,根本忘了自己剛才還滿心怨怼,在心中指責他這裏不好,那裏不好。這時,遠遠傳來。一聲“筝——”是秦倦的聲音,聽得出他底氣不足,叫了一聲之後就再無聲息。
秦筝真的怕了,她不敢了,不敢再任性,不敢再亂發脾氣——只要秦倦無事,要她怎樣都行,只要他沒事!她突然非常非常珍惜剛才與秦倦并肩坐在那沼澤的樹下,看那山中的雲氣緩緩化為水滴——那本是她今生都未曾有過的奢望。與他并肩,像小時候一般看着青草地上的小白花,但為什麽,自己仍不知足,仍奢望着他能給什麽承諾,給什麽愛?她不要什麽承諾什麽愛了,她真的不要了,只要他沒事,她——下地獄也甘之如饴啊!她慢慢地苦笑,到了如今這個境地,竟仍不知道要如何相處,兩個人相愛本是不易,相處更難;假如不知道珍惜,不知道關懷體諒,只會吵吵鬧鬧亂發脾氣,那算什麽?有一份愛已是難得,為什麽——不懂得去溫柔去珍惜?傻啊,真是傻啊,竺已經有了世上最值得珍惜的,竟還會在乎什麽承諾?假如一切可以重來,她發誓不會再讓他擔心難過,因為他擔心難過了,自己又如何幸福?
如果上天讓她生出此地,她願安分守己地讓秦遙增福。願斷了這份癡念,只要他希望!她突然無比明甲為什麽當年秦遙能夠為秦倦作出如此慘痛的決定——因為為了自己所愛的人的幸福。人可以有這麽大的勇氣去承擔一切的犧牲,無論是多大的犧牲!那不是苦,是一種驕傲啊!
等秦倦幽幽醒來,眼前是一張又是泥,又是水,還滿身挂滿樹葉青蔓的臉。
那臉上充滿擔憂的神色,秦筝不管自己身上是多麽狼狽,就這樣呆呆地看着他。她身上的泥已經半幹了,不知已這樣看了他多久,只是坐在他的身旁,看着他的臉。
秦倦忍不住輕笑,慢慢支起身來:“你怎麽——弄成這樣?跑到哪裏去了?”他擡頭看了一下,這裏便是剛才跌落時所躺的那棵樹下,樹葉晶亮,不時滑落的水珠靜靜閃着透明的七色之光,如夢似幻。
秦筝看着他,聲音帶着未曾褪去的驚恐:“我——我以為——”
“以為我再也醒不過來?”秦倦笑了,他看着她惶恐不安的眼睛,忍不住心中一股溫柔泛起,讓他柔聲道,“傻子,你知道我的身體從來不好,偶爾是這樣的,沒事的,不值得你擔心。”這令人又癡又憐的小傻瓜,也不知跑到了哪裏,聽到他的叫喚,竟又這樣跑了回來,真讓人氣也不是,笑也不是。
“不是的,”秦筝惶恐之色未褪,急急地問:“你是不是哪裏受了傷?有沒有哪裏不适?”她伸出手,想去碰觸秦倦的肩,但卻又不敢,像當秦倦是雪作的人兒,被她一碰就會化了。
秦倦心中又是感動又是好笑,他伸手握住秦筝伸出來的手,放在自己臉上,笑道:“我不是真的風一吹就倒的人,你不用怕,我不會不見的。”
秦筝蒼白的臉上逐漸泛起紅暈,她的手自他的眉間劃過,怔怔地想着這些傷若是還未愈合,那該是怎樣的痛?“你本來就是風一吹就倒的,”她低聲道,“本來你才是最該被人保護的,為什麽總是你在保護別人?然後那麽多傷,就由你一個人承受?你以為你是銅鑄鐵打的?你才是傻子,我不憐惜你,誰來憐惜?有誰會在乎你的辛苦?”
秦倦微微嘆息:“我們不說這些好麽?”他上下打量着她,越看越是眉頭緊蹙,“你到哪裏去了?”他看見她一身狼狽,比之她從這裏奔出去的時候還狼狽了十分,她的腰際微微泛着一片殷紅,“你——”他咬牙怒道,“你還口口聲聲問我受傷了沒?你自己呢?你到哪裏弄傷了自己?這是怎麽回事?”
秦筝不自然地拉了一下腰間的衣襟,臉上微微一紅:“我——我跌進了那邊的水坑裏,那水坑裏有許多長長的蔓草,纏住了我,我聽見你在叫我——”她越說越是小聲,不敢看秦倦的一臉愠色,聲若蚊蚋,“我爬不出來,我不知道你出了什麽事,着急起來——”
“怎麽樣?”秦倦眉頭緊蹙。
“出門的時候,肖飛叫我帶了匕首——”秦筝輕輕地道。
“你怕我出事,所以拿匕首去劃身上的蔓草?想要能夠爬出來?結果劃傷了自己,是不是?”秦倦問。
秦筝吐了口氣,輕輕地道:“你總是這麽聰明。”
秦倦瞪着她,也只有她敢在他面前這樣裝傻,氣了一陣,他也只能嘆息:“傷得怎麽樣?”
“沒怎樣。”秦筝聽他的口氣就知道他已經不追究了,嘴角掩不住絲絲笑意,擡起頭來,“倦,不要擔心我。莫忘了,現在躺在地上的人不是我。”
秦倦搖了搖頭,這個又妩媚又狡猾的小女子,他真的拿她沒辦法:“匕首呢?”
“在這裏。”她伸出右手,手上握着一明晃晃的匕首,看得出雖非寶刃,卻也是利器。
“你身上帶着火摺子嗎?”秦倦看了一眼天色,問。
“帶着。”秦筝微微斂着眉,這樣子分外豔,讓她雖然遍身泥濘,卻依舊有她的那種如火一般的盛極之美。
秦倦看了她一眼,心中微微一跳,當下不敢再看下去,他轉過頭去:“你用匕首斬下樹枝,點火生煙,讓他們知道我們在這裏。”
“我不要。”秦筝很堅決地搖頭,她搖頭的時候,更顯她的卓絕之色。
秦倦頗為意外,他一向知道大多數人的心思,卻不明白她的意思:“為什麽?”他以為,她一向是錦衣玉食的小姐,平生沒有經歷過江湖風波,落到這等田地,應該是急着離開的。他也不忍,看她素來華貴的衣裳變成如今這種模樣,更不忍看她憔悴的容色,她是該站在薔薇花海之中,身着紅衣的女子啊!
“回去,就有大哥。”秦筝悶悶地道,她緩緩把臉挨到他的臉上,低低地道:“倦,能不能不要想他們,只有我和你。你——給我一點回憶,好不好?”她依偎着秦倦而坐,把臉抵在他肩上,緩緩閉上眼睛,眼角有淚閃閃發光。
秦倦嗅着她淡淡的幽香,心中驟然一軟。他幽幽地嘆了一聲,聲音終于露出了他從未表露的苦澀之意:“給你——回憶?”
“愛我一天,好不好?”她未曾這樣的哀婉,哀婉得像楚楚的眼淚,她也未曾這樣的溫柔,未曾以這樣絕望的溫柔望着他——那一雙眼睛——秦倦閉上眼睛,他無法掩飾他心頭的震動與激蕩:“筝——”
“我不要聽,”不再任性胡鬧,秦筝幽幽地道,“我什麽也不想,你知不知道,明年,我就真的要嫁給大哥了。是千凰樓肖飛作的主,他以為,那是你的心願——”她搖了搖頭,“我能說什麽?我什麽也不能說。他是你的兄弟,你的朋友,他只是在維護你。”
秦倦能說什麽?他笑得好苦,但又能如何?能怨誰?
“我什麽也不想,假如我真的別無選擇,只能嫁給大哥,那麽是不是說——我這今生今世都已經結束?從今往後,我就只是‘秦夫人’?”秦筝慢慢地道,“我只是想要一點回憶,讓我在今後的數十年裏,可以依靠,可以讓我覺得,我這一輩子還是好的,至少,我不僅被人愛着,我也愛過人。”
秦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