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章節
聲音是啞的:“你恨我嗎?如果沒有我,也許,你便不一定要嫁給大哥,你可以選擇自己的——幸福——”
秦筝搖頭:“無論有沒有你,結果都是一樣,如果沒有你,我的結果是——永遠不知道什麽是愛人與被愛的苦,永遠不知道什麽是幸福,永遠把對大哥的同情與憐惜當作愛。”她頓了一頓,“愛我一天,好不好?”她輕輕地問。
假如還有人拒絕得了這樣的哀怨,那就根本不是—個活人了,那只可能是一個死人。秦倦睜開眼睛,不看秦筝的表情,輕輕地吻上她的唇,他眼裏的淚就滑落到她的臉上,滑落到她的唇間,是苦的。
“倦,我唱一首歌給你聽好不好?”秦倦終于肯愛她,秦筝今生最大的心願終于可以成真,即使只有一天,那也是從下輩子偷來的,她眼睛都在閃光,亮得像明媚的燭火。
秦倦答應了愛她一天,自然不會忤逆她的意思,即使他更寧願這樣看她,看她到永遠,但他仍微微一笑:“你唱吧。”他記得,當年在戲班子裏,她也是這樣一天到晚拉着他,纏着他要唱歌給他聽,結果是常常他不勝其煩,兩個人争吵起來。
她看了他一眼,嘴角帶笑,知道他也想起了幼時的舊事,輕輕一笑之後,她輕輕地唱了起來:“芄蘭之支,童子佩玺。雖則佩玺,能不我知?容兮遂兮,垂帶悸兮。
芄蘭之支,童子佩牒。雖則佩牒,能不我甲?容兮遂兮,垂帶悸兮。“歌聲悠揚,幽幽有出世之音,像跨越了十年的時光,讓兩人回到了從前。
這是《詩經。衛風》的一首小詩,叫做《芄蘭》。
秦倦近十年沒有聽過這樣清麗的小曲,當年覺得好生無趣,如今卻是癡了。
他靜靜地回想詩意。
芄蘭的枝條啊,彎得那麽漂亮;那個男孩子啊,腰間佩着角雉;雖然他是這樣的得意,他卻不願意喜愛我。他的容貌是這樣的漂亮又神氣,衣帶長垂,飄得讓我心動。
芄蘭的枝條啊,彎得那麽漂亮;那個男孩子啊,把扳指帶在手指上;雖然他是這樣的得意,他卻不願和我親昵。他的容貌是這樣的漂亮又神氣,衣帶長垂,飄得讓我心動。
她是這樣地一直跟在他身後嗎?是這樣一直等着他嗎?
秦筝唱完了,卻見他怔怔地發愣,心下一怔,不禁怒道:“你有沒有在聽啊?”
秦倦一笑,擡起頭來,看着她,也輕輕地唱: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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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出皓兮,皎人浏兮。舒憂受兮,勞心搔兮。
月出照兮,皎人燎兮。舒夭紹兮,勞心慘兮。“秦筝怔怔地聽着,臉上微微一紅:“你捉弄人啦!”
這是《詩經。陳風》的《月出》。秦倦的聲音低柔,讓歌越發動人的不是他有如何魅人的嗓子,而是他那低低韻味,那是情人的歌,不是戲子的曲。
月出,月光皎亮,俏麗的人兒多麽美貌,緩步蠻腰,讓我悄悄為她心力消耗。
月出,月光皓潔,俏麗的人兒多麽美貌,緩步輕盈,讓我為她不安煩躁。
月出,月光當頭,俏麗的人兒多麽美貌,緩步婀娜,讓我為她費盡辛勞。
秦倦聽她別扭,也只是笑笑,緩緩地道:“弋言加之,與之宜之,宜言飲酒,與子偕老。琴瑟在禦,莫不靜好。”秦筝慢慢地念道:“弋言加之,與之宜之。宜言飲酒,與子偕老,琴瑟在禦,莫不靜好。”她淡淡地苦笑,這是《詩經。女曰雞鳴》的一句,等到明日日出雞鳴,這一切,就都只是鏡花水月,一場空而已。
“倦,你的臉受傷的時候,你在想些什麽?”她側過頭問。
秦倦搖了搖頭,笑笑:“你問這幹什麽?”
“你不傷心嗎?”秦筝惘然地看着他的臉,“你本是——”
她沒有說完,秦倦打斷她:“你在乎嗎?”
秦筝想了想,也搖了搖頭:“我只是惋惜。”
秦倦微微一笑:“惋惜什麽?”
“本來很美的東西,被毀了,我當然惋惜。”秦筝似笑非笑,玩笑地點着他的臉,“我就不信你會如此大度,秦大樓主都可以成仙了,什麽都不在意,什麽都不怨?你騙騙別人還可以,拿來騙我——秦大樓主不覺得自己太高估自己的能耐了嗎?”
秦倦揚起眉,本是要生氣的,卻是笑了:“你想知道什麽?證明什麽?”
“我美不美?”秦筝懶懶地倚在他身旁,懶懶地問。
秦倦失笑,難道她就想證明這個?“美,你一直都很美。”
“所以假若毀容的是我,我是會很傷心的。上天給了我這樣一張臉,我也白得了那麽多年,聽過那麽多贊美,嫉妒的也有,羨慕的也有,一旦一天什麽榮耀都失去,怎麽能不傷心?”秦筝倚在秦倦懷裏,舒服地道,聲音仍是懶懶的,“說不傷心是騙人的,你——為什麽總要隐瞞?想笑就笑,想哭就哭,又不是什麽大逆不道的事,何必矯情?”
秦倦又是笑笑:“我沒有騙你,受傷之後,只知道痛,哪裏還有精神去想矯情不矯情?因為真的很痛。”
他隐下一句話沒說,不知道傷心嗎?知道的,在她和秦遙走進來的那一刻,他真真切切地感覺到痛苦與絕望!他已永遠配不上她。所以,能夠愛她一天,不僅是她的夢境,也是他的全部——秦筝累了,在他懷裏朦胧欲睡,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道:“如果我有時間,我會想辦法醫好你的臉,我不喜歡——”她柔柔地換了口氣,眼睛已經閉上了,那氣息吹在秦倦耳際,帶着她的柔軟與芳香,“——不喜歡你——”
秦倦把耳湊向她的唇,只聽到她喃喃地道:“——不喜歡你——傷心——”
眼圈驟然微微有些發熱,他輕輕嘆了一聲,傻瓜,這世上,也只有她,才會那麽在乎他的感受。他傷不傷心,自己都未曾在乎過。太多年的經歷,早讓他學會漠視,變得麻木,也只有她,才念茲在茲,全心全意計較自己的感受啊!怎能說不為她心痛?怎能說不會動容?只可惜——自己——不,他和她都不能忽視秦遙的感受。大哥,是自始至終最無辜的人,又怎麽能因為這些,而傷害了他?他沒有忘記,他能有今天,是秦遙舍棄尊嚴,舍棄一切換來的,秦遙愛着筝,他——又怎麽能不成全?秦遙守護了筝十年,讓她可以自由地長大,不至于為了生活奔忙,于是他保住了她的犀利與明豔,而自己——又做過什麽?
愛是不能代替所有發生過的一切的,人,無論渴求得多麽熱切,卻不能忽略了旁人所曾經為之付出的——代價。
一夜就在平淡無聲之中過去,原本計劃的徹夜長談,抵不住險死還生的疲憊,他和她都睡了。
也許,在夢中,依舊可以靈犀相通,可以繼續夢中之夢,影中之影。
該醒的終是要醒的,等秦倦睜開眼睛,便看見晨光。
那晨光原本很美。
淡淡的陽光自疏疏的流葉之間淡淡地傾瀉,如發光的流水,又如透明的水晶,但看在秦倦眼中卻着實不怎麽令人歡欣。
“清晨簾幕卷輕霜,呵手試梅妝。都緣自有離恨,故畫作遠山長。思往事,惜流芳,易成傷。拟歌先斂,欲笑還颦,最斷人腸。”秦筝背對着他,正自掃去身上已幹的泥土,輕輕地低唱。
他不知道要說什麽,也不知道能說什麽,從來善于言談、舌辯千軍,但此時此刻,他又能說什麽?
說昨日過得很美好,還是說他永遠不會忘記她?說他永遠記得她的情?
心中千頭萬緒,張開嘴,說的卻是:“我們該回去了。”他聽見自己說得很平靜,仿佛心緒鎮定。
“啪”的一聲,她折斷了身邊拇指粗的一根樹枝,回過身來,帶着一身晨光,向他微微一笑:“我們走吧。”
他無言地起身,她體貼地扶住他,撐着他受傷的左足,向山頭的峨嵋大殿而去。
秦倦憶起了當年她扶着他在林子裏躲避敬王爺的追兵,一樣的沉默而體貼人微,只是今日的她更見了經歷風霜的神姿。
令人憐惜的女子啊!
多少年沒經眼的書,如今突然淡淡地湧上心頭,似乎有那樣的一闕詞——“花信來時,恨無人似花依舊。又成春瘦,折斷門前柳。
天與多情,不與長相守,紛飛後,淚痕和酒,濕了雙羅袖。“不曾體會那樣的纏綿,便只以為那是詞中人的癡絕,如今——又到哪裏去埋怨自己的緣起緣滅?
他不曾回頭,所以不知道,也沒有看見,剛才秦筝所坐的那片地前,幾句用手指所劃,幾不可辨的字跡。
山為證,水為媒,秦筝嫁予秦倦,此生此世,不離不棄,無怨無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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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莫蹈前轍
慈眉師太與秦遙當面而坐。
兩人之間,是一座棋坪,白子黑子,錯落有致。
秦筝秦倦生死未明,他們竟有心下棋?真真是奇聞怪事,不可思議。
靜念和如音一左一右觀棋,但顯然,心思都不在棋上。
“秦施主當真想清楚了嗎?”慈眉師太雙指夾着一枚黑子,“嗒”的一聲,放在秦遙白子的腹地,微微一笑,“施主神志未定,又失一着。”
秦遙修長而極具書卷氣的手指緩緩移開自己原本設好的棋眼,把兩個活眼作成了三個眼,在棋藝而言,這幾乎是自殺的下法,幾乎把盤中要地一下讓給了慈眉師太。
慈眉師太微微一怔,詫異地道:“秦施主,你這是什麽棋譜?老尼平生未見,這其它的地盤,難道施主不要了?”
秦遙笑了笑,笑得極是惘然,然而心神寧定:“師太棋藝高過晚輩甚多,與其負隅頑抗,屍橫遍野,不如相讓,亦可少了許多無辜犧牲。”
“秦施主如此下棋,當是有敗無勝,非輸不可。”慈眉師太搖頭,“你這根本不是在下棋,只是在哄我老人家開心。”
秦遙苦笑,微微地嘆了一聲,喃喃地道:“這不是在下棋,只是在哄人開心——他何嘗不是在哄我開心——”
慈眉師太一手抹亂了棋局,也是微微一嘆:“秦施主,令弟是一個少有的豪傑之士,聰明才智,江湖無人能及。”
秦遙搖了搖頭:“他不是,”他并不看慈眉詫異的眼光,自顧自地道,“他只是一個多情之人。聰明才智,豪傑英雄,那是我逼出來的。”他一字一字地道:“他只是太多情,所以無論受多大的苦,他也不忍令我失望。”
慈眉師太一笑:“即是如此,施主功不可沒。”
秦遙失神地笑了笑,笑中有難得一見的自嘲之色:“功不可沒?是啊,功不可沒。”他在心中冷笑,假若沒有他的大功,他們就不會走上今天進退不得的絕路!他救了秦倦的身,卻葬送了他的心,那算是什麽神聖的犧牲?
慈眉數十年的老江湖,如何看不出這三人之間的重重情孽?她緩緩地道:“施主也不必太憂心,肖樓主已帶人到崖下去尋人,峨嵋此崖并不甚險,聽說已經發現他們的行蹤,應該無事的。”
秦遙只是笑笑:“二弟今生還未真正笑過一回,老天不會這麽輕易讓他死的,否則,就太無天理了。”
慈眉師太看了他一眼,笑了笑:“老尼說個故事绐你們聽吧,省得你們胡思亂想。”靜念難得如此乖巧,靜靜地全無聲息,原來是早已睡着,突然聽見有故事聽,他猛地一下醒了過來,大叫一聲:“好啊!”
一聲叫出來,只見如音滿面通紅,着實困窘,瞪了他一眼。
靜念才知自己叫得太過誇張,不禁縮了縮頭,乖乖聽慈眉師太說古。
只聽慈眉師太緩緩地道:“大概在四十年前,江湖上有三個非常要好的年輕人,他們本是同門師兄妹,感情從來就很好,等到他們藝成出師,結伴闖蕩江湖,很快在江湖之上闖出了一個很響亮的名字,叫做‘雲岫三絕’。”她看了一眼秦遙,意有所指地道:“就像你們兄弟和秦姑娘一樣,三個年輕人中有兩人情若兄弟,另外一人是名女子。三個人青梅竹馬,很快,這情若兄弟的兩人就發現,他們都愛上了這名女子,也就是他們的師妹。這本是個很古老的故事,他們愛上了同一個女子。”
靜念聽得直打瞌睡,咕哝道:“有沒有更新鮮一點的故事?這一個不好聽。”
慈眉師太不去理他,只看着秦遙:“這兄弟兩人平日感情很好,一旦知道對方和自己愛上了同一個女子,他們并沒有互起敵意,反而各自打算,要把那女子讓給自己的兄弟。”
秦遙知道慈眉師太說古的用意,淡淡一笑:“這兄弟兩人愛得不夠深,若是真愛一個人,怎麽能夠讓她離開自己?即使是強迫,也希望她能陪在自己身邊。”
“不,施主沒有明白,”慈眉師太搖頭,“深愛一個人,是希望她能夠得到幸福,這兄弟兩個都誤以為,那女子愛的是自己的兄弟,因而為了她的幸福,他們都決定犧牲。”
“那結果呢?那女子愛的是那一個人?”秦遙問。
慈眉師太苦笑:“可悲的是,那女子兩個人都愛,兩個人她都不能割舍。所以——她深覺自己有愧于天地,就決定,誰也不愛,放手,讓這師兄弟倆去尋找他們的真愛。”
“那她自己呢?”秦遙又問。
“她——”慈眉師太還未說出口,靜念打着呵欠,睡眼惺松地道,“她決定出家,作老尼姑。”
慈眉師太不知靜念如此敏捷,一下拆穿她的面具,不禁老臉生紅,還未喝止,靜念又道:“結果那兄弟二人想得和她一模一樣,果然是同門師兄妹,你們的師父了不起。你們三人不約而同地出家,一個作老尼姑,一個作老道士,一個就是我師父。早告訴他和尚不好當,偏偏當什麽和尚!害得我好好一個翩翩佳公子,被他取了個什麽名字叫”靜念“,靜念靜念,老和尚還得意有什麽禪意,我又不是和尚、老是頂着一個和尚名,老尼,你說你怎麽賠我?”
慈眉師太被他說得一愣一愣,聽到最後才惱羞成怒:“靜念!”
靜念還唠唠叨叨:“你不必費心了,大白臉那小美人自己多有打算,哪裏像你當年呆呆傻傻,只會作蠢事。不是我要說你,其實呢,本來你和老和尚,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