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死去的兵

磚砌的花基高近一米,擺了一些不知道何年遺落的盆栽,灌木早已死去,剩下幾許枯枝,擠滿了野草,野草漫漫,種類和瓦屋面的一樣,瓦屋面也稀稀落落地長了許多野草。

少年貼着山牆,隔着花基看向對牆的瓦屋面,繼續說:“你有沒有發現他們的行為特別正常?”

“特別正常?”

“能碰觸到你,又對突如其來的障礙物做出驚訝的反應,可以判斷他們擁有一定程度的自我意識,又能與我們的現實接觸。但為什麽沒有發現這個村寨的變化呢?一般來說,他們的行為沒有擺脫生前的命運是有原因的。人類的視力在五感中最好,所以人類非常依賴自己的視力,他們看不到外界的變化,也看不到我們,他們經歷着六十年前的事,所以看到的大概是六十年前的世界。這裏的規則是,他們擁有實體,能碰觸到我們,可以認為,他們的觸覺與現實能互動。不過,無法判斷,他們的聽力與嗅覺是在六十年前,還是在現在。”

“假如是這樣,他們應該能感覺到氣候的變化,對不同的風向也該會疑惑。而且,經過了六十年,騎樓街的格局可能已經有所改變了。”

少年笑道:“村寨的格局不好說,老祖宗們可是最講究風水的。連居家的一窗一門都不是能輕易動的,這可是歷史名街,老古董呢。後輩肯定很愛護它,不過,它荒廢也有些時日了。至于鬼物的顯形,他們既然不是人類,那麽自然無法完全按照常理去理解。鬼,詭秘也,神幻莫測。”

“不對。鬼者,死而歸土,歸也。”

“呃……別那麽較真。好吧,我就用陰陽學來侃暈你。後世的三魂七魄太複雜了,用先秦時的理論吧。古人認為人有魂有魄,魂者,神之盛也,魄者,鬼之盛也。人死後,由天氣聚成的魂就回歸到天上去了,由地氣聚成的魄就回歸到土地裏與山川同體。假如人死後,魂魄兩氣沒有順利回歸自然,就會化成鬼神作亂。所以,他們只是相對離散的陰陽兩氣,五感與意志皆與活人不同。”

“雖然這解釋很合理……但你是附會的吧?”

“你先掉書袋的,好吧?”

“抱歉……條件反射地犯了專業病,請別介意。就是說——”

“歷史學?”少年打斷他的話,随口問了一句。

“恩。”

“騙子。”少年笑道,“氣流劃過喉腔的力度不夠呢,一聽就是在說謊。”

“不好意思,我國許多高校都把考古學歸到歷史類的。而且,少爺,我發現了一個問題,你很喜歡岔話題,你就這麽喜歡在最危險的時刻侃大山以表現你臨危不懼的專業素養嗎?”

“噢……實在抱歉,工作需要,後來就習慣了。你知道茅山道士嗎?”

“你是道長?”

“不是,不過他們比較出名,假如你是比較軟弱的人,我也會假裝是的,有時候權威更能讓別人放心。”

“那……”

“我是他們的同行。不少普通人也會遇到不可思議的事情呢,他們自己無法處理,就需要我們這些專業人員。他們是普通人,一般都會很驚慌,常常會自亂陣腳,不配合我的工作,後來我發現時不時跟他們聊一下天,可以安撫他們的情緒。不知不覺地養成了服務業的性格了。”

“好吧。你也很不容易。不過,不需要安撫我,我很鎮定的。也就是說,這些應該死在六十年前的人類,現在被你稱為鬼的東西,他們的五感與現實存在着不同程度的聯系,有些強一點,有些弱一點,有些沒有?我還有一個問題,他們是否全部都是實體,包括他們使用的物品嗎?剛剛那些日本人的攀爬繩索是直接勾到女兒牆上的,可以判斷它是實物嗎?但是即使幻象也能做到這樣的視覺效果。還有之前那女人,她跳樓的整個事件,無論聲效和畫面都非常真實,可才過了一會,她跳樓留下的痕跡就消失了。可以認為那個女人只如全息投影一樣的虛象嗎?或者,之前是實的,之後變成了虛了?”

“未來的考古學家,你知道‘魍魉’這詞的一些主要含義吧。魍魉,木石之怪也。或者,影子外緣的虛影。在莊子的《齊物論》裏,魍魉問影子,你之前行走現在又停下來,你以往坐着如今又站起來,難道你沒有自己的節操嗎?”

“操守。”

“恩,操守。”被糾正的少年笑了一下,繼續說,“影子回答魍魉,我是有所待才這樣的嗎?或者,我所依憑的事物有所待才這樣的嗎?我怎麽知道為何會這樣呢?或者,我又如何知道不會這樣呢?影子說,事物就是按照這樣的規律發展、演化下去的。——恩,影子真是太不幸了,那麽依憑着影子的變化而變化的魍魉又能是什麽呢?魑魅魍魉,大多都如影子外緣的虛影,存在都是含糊不清的,在天地之間無所依憑,非常可憐地重複着閉合的命運,噬尾之蛇般的命運。”

噬尾之蛇,神秘學的一個經典意象,圖案一般是一條毒蛇在吞噬着自己的尾巴,使整個身姿成為一個封閉的圓環,比喻命運,可以釋義為周而複始,徒勞地重複。

“你意思是說,這個場所裏,事物的變化都是不可思議的,也沒有嚴謹的虛實之分,一切都要按照實際情況臨時做出判斷?所以,我們也可能會卷入他們的戰争而喪命,也可能不會。所以……最好都避開他們。”崔亮非常實際地總結道,腦海裏想着,假如自己死掉也變成這樣,實在太可怕了。

“對的。很聰明。”

崔亮內心忍不住想,那你剛剛那麽興奮地跑過來看個鬼啊?不過算了,天知道這條街還有沒有其它秘密,外行沒必要做事後諸葛,這些事還是得聽內行的。崔亮說道:“道長,你的衣服真的非常不暖和,我腦袋還受了傷的,雖然現在止血了。你有些什麽法術要快點使出來了。”

正說着,一條人影咻地出現在對面,他立在瓦面之上,山牆遮擋到他的膝蓋。一名非常年輕的日本兵,距離太近,在月光下能清晰看到臉上的表情,像是什麽驚動了他,他快速地架起來了槍對準花基這邊。與此同時,一聲悶響之後,對方直接栽倒,墜落到庭院裏,面向他們這邊的腦袋翻起了一個大洞,被子彈炸出的糊狀物沾滿了頭顱,血流一地。

崔亮看得愣住了,事情發生得太突然,那士兵剛才拿着槍對準他們,不過此刻确實死了。這犯罪據說發生在六十年前,不,不是犯罪,是自衛反擊的戰争。

銀月下的鮮血與軀體的顏色極度失真。

過了一會,少年向屍體走去,崔亮也跟了過去。

“噢。”近距離看到被槍殺的人體,少年發出了一句驚呼,用手捂住臉,他的神色不太好。

這畫面确實太殘酷,崔亮理解少年的心情。不對,一個小時前,室內那具被變态兇手虐殺的屍體也好不到哪裏去。

果然少年不是因為畫面殘酷才臉色不好的,他接着說:“我們已經冒着生命危險證明了他們看不到我們了。戰争開始,我們就一直都暴露在狙擊手的視線範圍中。你看,那碉樓。”

崔亮順着少年的視線遙望,花基對面的山牆并不是很高,所以能看到大碉樓的一角。距離這邊有四百多米,崔亮無法目測距離,只覺得非常遠,只有此時認真看,才發現前方有一座體積巨大的獨立建築。

碉樓是嶺南常見的要塞式建築,牆身厚實,能抵得住迫擊炮的轟擊,二戰時有過不少這樣的實例。大碉樓原本是用來防範土匪的,在嶺南的騎樓村寨常常變成标準配置,裏面存儲了足夠的生活物資,能提供給全村的居民臨時避難,牆身上有許多射擊孔。除此之外,騎樓街可能還會有一些小碉樓,一些有錢人家,比如開了銀莊,他就需要像碉樓一樣結實的倉庫,由此,這種小碉樓又叫銀樓。碉樓都比較高,能占據對峙的制高點,非常具有殺傷力。

“不對。射擊不是從那裏來。那邊應該是村口,因為有碉樓防衛,日本人才炮轟。卻派步兵進入這裏,應該是想避開碉樓的。他們事先就熟悉這裏的地形,所以這裏應該是距離所有碉樓較遠,又能最快速到達的地方。”少年又說。

才剛聽到炮聲,日本人就進來了,接着十來秒就爬上屋頂。他們的行動顯然經過周密計劃,并且是一次突擊任務,對速度有偏執的追求,很明顯,他們會在安全與效率中找到最優的方案。

“後邊……”少年說。

兩人往花基那邊望去。傳統建築的山牆其實是瓦屋頂兩邊的牆體,也是整個建築的承重牆,一般不開門窗,因外形如山丘,故名山牆。花基背後的山牆,最高處只比成年人高一些,所以他們出來檢查屍體時,許多個角度都是暴露在外的。崔亮記得,他們走過來的時候發現過銀樓,不過由于銀樓在內街,也沒特別留意。最近的銀樓離這裏兩百米都不到。

“我們确實用生命危險證明了他們忽略了我們。”崔亮臉色也很難看,假如他們能看見自己,指不定真的被當做日本兵射殺,假設的情況實在太嚴峻,崔亮又說,“道長,你以前是不是遇到過,看得見你的鬼的?”

“恩。”少年應答得很嚴肅,他走到門前,背向庭院,繼續思考,“剛才他用槍對着我們……噢喽!考古學家,過來看這門,設計得好超前。”

崔亮走近看了看,門面的油漆已經部分脫落,其上的鐵鏽斑斑駁駁,門鎖是普通的彈簧鎖,嵌入門板內,只留下了圓形的金屬面和一個鎖孔。門板重新刷過漆,門面的漆刷得不均勻,不是在工廠整塊噴塗的。安裝了門板後又重新上漆,重力因素讓上面有了許多凝固的油漆滴。門把手和整塊門板都毫無特色,只具有實用功能,一只非常普通的現代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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