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南下陵洲城
鹹亨十三年,八月。七日磅薄大雨後,又是持續近十日的大旱,陵洲城瘟疫愈演愈兇,朝廷派去的刺史不幸染了瘟疫,一命嗚呼。
皇帝異常憂心,早朝時頻頻提及此事。衆臣都敷衍着和皇帝打太極,誰都不想去陵洲城冒着被感染的風險治理旱災。
就在早朝陷入僵局時,坐在一旁的皇後緩緩開口道:“聖上剛立太子,此事本宮瞧着交給新太子處理最妙。既留的了太子勤政愛民的好名聲,對漠兒來說也是一次歷練。聖上意下如何?”
此言一出,滿朝大臣臉色瞬變,衆人紛紛擡頭看向九龍寶椅上的皇帝。
陵洲城疫情嚴重,太子乃皇位繼承人,身子金貴,此時派太子前去治理旱災,明擺着就是讓太子去送死。
裴行俨執笏板出列,朗聲道:“臣以為不妥。太子寬仁愛民百姓早有耳聞,沒必要讓太子殿下前去涉險。國無儲君,國将不國矣,還請聖上三思。”
衆臣紛紛點頭附和。
陳婉冷笑一聲道:“既如此,不如裴愛卿前去陵洲城治理旱情,如何?裴愛卿為國鞠躬盡瘁,若是派遣裴愛卿前去,上天賜賞裴愛卿拳拳忠心,也許會降下甘露恩澤陵洲城的百姓。”
裴行俨臉色僵了僵,他緊抿着嘴唇,沉默了一會,拱手叩拜,正欲答應,一直站在一旁的黎漠出列朝班,打斷他道:“兒臣領命。”
陳婉等得就是黎漠的這一句話,她眼眸亮了亮,撫掌笑道:“好!太子果然寬仁愛民,本宮這便為你預備車馬,明日便啓程。聖上與本宮在洛南等着太子殿下的好消息!”
黎漠拱手謝恩,他面色淡淡的,看不出悲喜。
退朝後,黎漠回至東宮整理書文。
雲毓站在一旁,臉色陰沉,他咬了咬牙沉聲道:“殿下為何不推辭?陵洲刺史去了旬日便一命嗚呼,殿下此去兇險至極,陳婉明擺着是要殿下有去無回,殿下為何還在在朝堂上答應?”
黎漠将奏折摞好,擡眸淡淡地掃了雲毓一眼道:“我不去,裴行俨便要去。裴家若是出事,婉窈怎麽辦?”
雲毓眼眸閃了閃,他道:“可是若是殿下出事,裴姑娘依舊不能善終。”
“我不會讓她有事。”黎漠搖了搖頭,他擡眸沉聲道:“此次前去陵洲,你不必随行。本王的兵玺以及八十四雲騎全權交給婉窈,若是本王出事,你迅速帶着婉窈前往漠北投靠平哥。我這些年經營的那些勢力,足矣護婉窈一世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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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毓臉色變了變,他咬了咬牙,低垂着頭一言不發。
黎漠掃了他一眼,知道雲毓不甘心,他不好再說什麽,轉身收拾着行李。
翌日。晨光熹微,東方天際泛起淺淺的魚肚白,守城的侍衛打着哈欠将城門推開,一輛馬車辚辚駛過城門,絕塵向着東南方的官道上駛去。
在離洛南城十裏遠的桃花亭裏坐着一位身着石青色長衫,頭上綁着青巾的男子。他背對着出城的官道東南向坐着,桌前擺着一小碟牛肉和一個小酒壺。
噠噠的馬蹄聲如急雨般傳來,黎漠掀開簾子探出頭來道:“在前頭歇息一會再走。”
車夫答應了一聲,他一拉缰繩,将馬車停在桃花亭外,翻身下來,将長凳給黎漠放置好後,垂手立在一旁。
黎漠踏進亭子在青衫男子的鄰桌坐下,他只要了一壺酒,一小杯一小杯地喝着。
他走得匆忙,沒來得及和宋歸道別,黎漠也沒打算和宋歸道別,他怕到時候若是見着了,自己便走不了了。
此去一別,還不知何時能再見,若是造化弄人,真不能長相守,黎漠不敢細想宋歸得知之後會怎樣。
正恍惚間,忽聽身旁的青衫公子用筷子敲了敲碟子問道:“公子何故如此神傷?”
黎漠一愣,臉色變了變,他緩緩擡眸看向鄰桌,手有些抖,酒杯的酒漾出來,惹了滿桌醇香。
青衫男子展眉一笑,他提着酒壺起身在黎漠對面坐下,豪氣萬千地将酒壺“啪”地一聲擱在桌上,笑道:“能飲一杯否?”
黎漠穩住心神,他将手中的酒盞放下,擡眸,看向青衫男子,啓唇問:“你為何跟來?”
宋歸癟癟嘴,她柳眉一豎道:“你他媽都不辭而別了,我為什麽就不能跟來?”
“婉窈別鬧,快些回城去。”黎漠略一皺眉道。
“不回。”宋歸梗着脖子,犟得很,“陳婉逼你去陵洲城治理旱情,那我就偷偷跑出來跟着你去。我宋歸還就不信邪,不就是去治理個旱情麽,等姑奶奶完好無損地從陵洲城回來,我他媽非幹死陳婉以解心頭之氣。”
黎漠眼眸閃了閃,他伸手攥住宋歸有些微涼的手,搖了搖頭道:“婉窈別鬧。陵洲城疫情嚴重,我不想讓你涉險。”
宋歸将後背背着的包袱放在桌上,她擡眸看向黎漠,一字一句認真道:“黎漠,我是很怕死,和‘年年歲歲無窮矣’的明月不一樣,人類真的很脆弱,一次洪水、一個帝王的旨令都有可能失去生命,我還有很多願望沒有實現,所以我怕死。但是,如果以後沒有你,我便是長命百歲,走過萬山大川、看過雲卷雲舒又有何意義呢?我高興了、委屈了、生氣了,你都不在我身邊,我活再久也沒用。真的,黎漠,你不能這麽殘忍,自己一死了之,留着我活受罪。”
黎漠薄唇抿了抿,他緊緊攥着宋歸的手,垂眸,半晌沉默不語。
宋歸站起身,走至他身邊,伸手按在他的肩膀,“你就讓我跟你一起去罷。無論怎樣都好,只要能和你在一起。”
黎漠将宋歸攬進懷中,他低頭連連吻着宋歸的朱唇,輕嘆一聲,額頭抵着她的額頭,聲音有些沙啞,“婉窈,你真是要了我的命……”
宋歸笑靥如花,她坐在黎漠懷裏,伸手摟着他的脖頸,面頰貼着他的面頰笑道:“這下咱兩又可以整日呆在一起了。”
東邊天際間一輪紅日冉冉升起,陽光灑落在銀線一般的官道上,黎漠輕嘆一聲,抱着宋歸起身,緩步朝馬車走去,醇厚的酒香中,氤氲着他的淡淡的聲音,“走罷,我帶你一起去。”
***
去往陵洲城途中景色宜人,兩人走走停停,一面賞景游玩一面朝前走,說不盡的夏日悠悠,情意綿綿。
這日二人行至瀍河北岸,河面寬廣無垠,平鋪開仿佛漫延到了天際邊,日光灑在河面上,仿佛撒了一把碎金子在上頭似的,粼粼湲湲,兩岸是茂密的蘆葦蕩,微風拂過,漾開來一層一層漫延出去,不時有白色的水鳥俯沖至河中,聽得水聲“嘩啦”,水鳥便抓着一只河魚飛遠了。
陵洲城便在瀍河南邊,要向進城,只有坐船過河這一條路。陵洲城縣令派人行船來接應黎漠,二人遂換了馬車,登上了一方羊排筏子。
湖面有風拂過,吹散了二人的燥熱和疲乏。宋歸靠在黎漠懷裏,惬意地眯了眯眼眸。黎漠摟着宋歸,低頭吻了吻她的鬓發,輕聲問:“渴麽?”
宋歸搖了搖頭,她擡眸對上黎漠的眼眸,笑道:“今日何日兮,得遇殿下同舟。”
黎漠彎了下眉眼,他擡手将宋歸耳畔的秀發捋到耳後,捏了捏她小巧的耳垂道:“附庸風雅,亂用詩句,要罰。”
“怎麽罰?”宋歸坐直身子問。
黎漠擡手攬她入懷,輕聲道:“罰你進城之後只許呆在府裏,不許外出。”
宋歸一愣,頓時明白了黎漠的用意,她嘆了口氣說道:“你放心,我會事事小心,盡量不出府上街。”
羊皮筏子快行至南岸邊的時候,水流變得有些湍急起來,筏子被水流沖着向南岸下游加速行去。
宋歸被晃得一陣反胃,她皺了皺眉,擡手捂着嘴,面色有些蒼白,光潔的額頭上布滿了密密的汗珠,“嗳,黎漠,太暈了,我難受。”
黎漠心底焦急,他把宋歸的身子往上提了提,讓她靠在自己肩膀上,伸出空着的右手去拿水壺,拔開塞子後遞到宋歸唇邊,輕聲道:“婉窈,喝點水。”
宋歸反胃,喝了一小口後便皺着眉推開了,還是不舒服,她難受地靠在黎漠懷裏,小聲哼唧。
黎漠從懷中掏出手帕,浸濕後,輕輕幫宋歸擦着額頭面頰上的汗珠,左手拉過宋歸的手,掌心相貼,緩緩渡了些真氣過去。
河水涼爽,浸了河水的手帕擦拭過面頰,宋歸只覺心底的燥熱減了大半,掌心處傳來的絲絲縷縷的暖意,将心頭的惡心感慢慢壓了下去,宋歸覺着好多了,她靠在黎漠肩頭,輕輕地蹭了蹭,“你真好。”
黎漠偏頭吻了吻她的鬓發,“再忍忍,就要靠岸了。”
宋歸有些累,她迷迷糊糊地“嗯”了一聲,眼眸慢慢阖上。
呼吸間是清雅邈遠的木香,宋歸恍恍惚惚,又夢見了最開始被黎漠從潭水裏救起的場景。或許對這個男人的依靠和情動,便是在那時不知不覺間産生的吧。
“黎漠啊……”
宋歸啓唇輕喚,猛一凜,醒了,指尖觸到的一抹微涼的衣角。她正睡在黎漠腿上,兩人坐在馬車中,馬車在辚辚前行。
黎漠将按在宋歸眉心的手移開來,他垂眸看向宋歸輕聲問:“醒了麽?現在感覺怎樣?還覺着不舒服麽?”
宋歸搖搖頭,她坐起身伸了伸懶腰,睡了一覺,此時她神清氣爽,“到陵洲城了麽?我睡了這麽久啊。”
“不算太久。”黎漠擡眸看向宋歸,有些擔憂地問:“你……适才做了什麽夢?”
“嗯?”宋歸眨眨眼,她笑道:“哦,我發現我老是夢見你第一次将我從潭水中救出來的場景,适才又夢見了。”
黎漠舒了眉眼,他點點頭,“我瞧着你總是皺着眉,以為做了甚噩夢。”
宋歸笑得眉眼彎彎,她湊上前,在黎漠唇角親了親嘆道:“我覺着我應該是從那個時候便喜歡上你了。”
黎漠對上她的眼眸,抿了抿薄唇,“榮幸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