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麥恩第一次見到口紅，是在一張化妝桌上。

陳舊的桌面上放着一支被打開的廉價口紅，蓋子不知去向，暗紅色的膏體從黑色的塑料殼中露出一點，看上去異常刺眼。

麥恩着魔似地看着這支口紅，原先在他聽來有些刺耳的露骨呻吟，此刻已經不見了蹤影。

他的眼睛裏，只有那支口紅。

他靠近了幾步，由于太過急切的緣故，還撞到了面前的化妝凳——發出了不小的聲響——他立即回頭，發現房門完好無損，沒有任何人破門而入。

耳畔不斷傳來的呻吟令麥恩意識到，那邊的一切，在短時間內不會結束。

這個認知令麥恩松了口氣，他看了眼腿旁的凳子，然後小心翼翼地坐在上面，他從鏡子裏看見了一個幹癟瘦弱的男孩——原本金燦燦的頭發因為營養不良的緣故，看上去就像幹枯的雜草，過于蒼白的皮膚令他看上去很不健康。

他專注地看着鏡子，直到看到背後緊閉的木門被打開，一個黑發女人出現在了門邊。

她穿着一條紅色的裙子，胸口位置過低，令她露出了大半個乳房。她靠在門邊，看着鏡子裏的麥恩。

然後露出來一個嘲諷的笑容。

麥恩驚恐地看着鏡子裏的女人，他甚至不敢回頭，只能看着她慢慢靠近，然後來到自己的身邊。她彎下身體，手搭住他的肩膀，“我不記得，你被允許坐在這兒。”女人的聲音有些沙啞，性感的那種。

麥恩張了張嘴，卻發現恐懼已經無法令他發出聲音，他想道歉，卻只能瞪大眼睛，然後看着女人拿起了那支口紅，接着——

他醒了。

麥恩躺在床上。他瞪大雙眼，看着頭頂的天花板，冷汗已經浸透了他的衣服，讓他覺得渾身不适，但他卻無法動彈，就像夢裏那樣，那麽僵硬，活像個死人。

他的腦袋裏還是那個畫面，那個漂亮放蕩，卻令他覺得恐懼的女人。

他張了張嘴，有什麽詞語快要從他的口中蹦出，但是最後，突如其來的鈴聲，打破了這一切。

麥恩木然轉頭，看着自己放在床頭櫃上的手機，他難看的臉色并沒有因為這個意外而緩解，相反，變得更加蒼白。

因為他清楚自己會看到什麽。

那些下流不堪的照片。

麥恩清楚地記得，他是三個星期前收到這些郵件的。

起初，照片裏是一個穿着漂亮裙子的女人，他以為這是一封廣告郵件，于是沒有投注過多的注意，然後，這些照片一天天變得露骨起來。

穿着裙子的人，已經從女人變成了男人。

直到前天，他收到了的一張那樣的照片。

照片上的男人穿着一條大紅色的貼身連衣裙，他的裙子已經被掀開，雙腿不知廉恥地大張，高挺的性器看上去異常刺眼，不過令麥恩覺得更惡心的是，那個插進他身體裏的假陽具。

他從沒有見過這樣龌龊的照片，看到照片的瞬間，麥恩一陣反胃，然後是劇烈的嘔吐。

所有認識麥恩的人都知道，他是個徹徹底底的禁欲者，平日裏從沒有見過他穿過露出脖子的衣服，即使是夏天，他也總把衣服的最後一顆扣子扣上。

他的生活規律而無趣，沒人見過他和誰交往過于親密，他沒有女朋友，也沒有男朋友，唯一能談得上是朋友的大概只有德維特。

所以，我們能夠輕易想象，這些照片給這個古板守舊，大概還有點精神潔癖的男人帶來了多大的沖擊和震撼。

床上的麥恩幾乎要被這每天一封的郵件擊垮了，他想過删掉這些郵件，但是唯一一次這麽做的後果就是第二天，他的信箱裏塞滿了無數封一模一樣的信件。

每個信封上都有一些短語，有些是他愛看的電影，有些是他喜歡的小店……這種被監視的恐懼令麥恩牙齒發顫，他神經質的環顧四周，但是什麽都沒有。

他根本找不到這個人的一丁點信息。

從那以後，他都會打開那些郵件。

就像是什麽約定一樣，那個人也再也沒有在他的郵箱裏塞入信封，那些令他惶恐的短語也不曾出現。

但是今天，麥恩覺得自己就快要崩潰了，他趴在床上，根本不敢去瞧一眼那支手機，他用另一邊的電話撥通了自己唯一記得的號碼。

“德維特。”麥恩趴在床上，語氣虛弱，“我想我遇到了麻煩。”

德維特是怪人麥恩唯一的朋友。

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和麥恩不同，德維特是個地道的享樂主義者，所以大部分人都不明白，他為什麽會和那個活像是從歷史書裏出來的老古董麥恩成為朋友。

德維特自己也不知道，不過他覺得麥恩是個有趣的人，但是這一點隐藏得有些深，所以德維特也是很久之後，才發現的。

今天，他接到了他朋友的電話。

他從沒有聽到麥恩用那麽虛弱地語氣和他說話，他知道他朋友遇上了大麻煩，于是立即抛下了女伴，來尋找麥恩。

他用鑰匙打開了麥恩家裏的門，平日裏他其實不會這麽做，因為麥恩并不喜歡別人進入他的屋子，即使他是他最好的朋友。

“麥恩。”打開門後，德維特走進了室內，他環顧四周，卻沒有發現他那個古板的朋友的身影，于是開口喊道。

“我在這兒。”

緊閉的卧室裏傳來了麥恩的聲音。

德維特站在客廳，這會兒他更加确定麥恩遇到了大麻煩，因為這是他和麥恩認識這麽久以來，第一次被邀請進入他的卧室。

抱着某種奇妙的心思，德維特來到那扇緊閉門前，他克制地敲了幾下木門，然後推門而入。

卧室的窗簾沒有拉開，所以房間內有些昏暗。

德維特眯着眼睛打量室內的一切，好一會兒，才發現了蜷縮在床上的麥恩，看上去有些可憐的樣子。

“麥恩。”他走近幾步，輕聲呼喚着他朋友的名字。

麥恩擡頭看着他，藍色的眼睛看上去有些迷茫脆弱，他看着他的黑發好友，“德維特？”

“是我，麥恩。”德維特說，他來到麥恩的身邊，猶豫了片刻，然後坐在了床沿，“你遇到了什麽可怕的事兒？”

麥恩沒有立即回答，德維特也沒有催促，因為他知道他得給他的朋友一點時間。

他溫和地看着他的朋友，然後伸出手指碰了下他的脖子，“我在這兒，麥恩，不用擔心。”他柔聲說。

也許是德維特的溫和和陪伴給了麥恩一些信心，他指着櫃子上的手機，“打開它。”他說。

德維特這才注意到櫃子上的手機，他想麥恩遇到的麻煩，肯定和這個手機有關。

他伸長手臂，拿起手機，發現上面是一封郵件提醒，“是這個嗎？”他問，他知道他的朋友明白他的意思。

麥恩點了下頭。

德維特劃開屏幕，打開了郵件。

與預想中得驚心動魄不同，郵件裏只有一張黑白的老照片，照片是一個淺色頭發的女孩，她穿着一條裙子，赤裸着上身，木然地看着鏡頭。

“裏面是一張照片。”德維特說，他清楚地看見自己的朋友在他說到照片這個單詞時，僵硬了片刻，“一個穿着裙子的女孩……不，是男孩！”德維特一邊看着照片一邊說，在仔細看了照片之後，他才發現，那個穿着裙子的分明是個少年。

“你遇到的麻煩，和這些照片有關嗎？”德維特轉頭看着趴在床上的麥恩問道。

麥恩沒有回答，但是他的态度，已經告訴了德維特答案。

這令他再次把注意力轉到這些照片上。他仔細看着郵件裏的這張黑白照片，“你認識他？”他問。

麥恩搖頭，“這是個噩夢。”他說，他的聲音有些沙啞，聽上去很不好。他看着身旁的德維特，然後坐起了身子，他看着自己身上的睡衣，扯了下，“或許我該換身衣服再和你說話？”他問，“我現在看上去可真狼狽。”

德維特看着他的好友。

與平時的一絲不茍不同，麥恩現在身上只穿着一件鵝黃色的條紋睡衣，這種溫暖的顏色以及過于居家的打扮，緩和了他有些過硬的神情，看上去柔軟了許多。

并且，或許因為剛剛做了噩夢的緣故，睡衣的扣子被解開了幾顆，露出了麥恩的脖頸，和一片光滑的肌膚……德維特轉開了視線，“這沒什麽不好的。”他說。

麥恩點點頭，他坐在德維特的身旁，“我是三個星期前收到這些照片的。”他開口，向自己的好友訴說起了自己這段時間，噩夢般的經歷。

德維特表情嚴肅地聽着自己好友的傾訴，然後不斷翻看那些照片。

他的表情很難看，這大概是麥恩認識對方以來，第一次見到他這樣憤怒的表情。

“他會受到懲罰的。”德維特關閉手機，他的聲音冷酷異常，表情也異常嚴肅，不過在看到麥恩的時候，他的目光頓時柔和了一些，“我有個建議。”

麥恩看着德維特，這會兒他已經從先前的負面情緒中蘇醒了過來，他知道，這些照片只是個誘因，更多令他感到恐懼惶恐的，卻是那個夢。

那個有着黑發女人的夢。

“什麽建議？”麥恩問，然後低頭扣上了睡衣的扣子。

“你可以搬到我那兒去。”德維特開口，他看着自己好友驚疑的眼神解釋道，“我想你這兒應該已經被他監視了，他知道你的一切動作。”

德維特靠近了麥恩一些，他的手搭住了他的肩膀，“他可以輕易地靠近你，麥恩，那些信封已經預示了這一切。”

麥恩聽着德維特在他耳邊的低語，他得承認，德維特說得都是事實。那個人确實了解他的一切，他知道他每天的行程，知道他的喜好，也許某一天，他就會敲響他的房門。

而自己卻對他一無所知。

“你不知道他的模樣，麥恩。”德維特說，“如果某天，他敲響你的房門，或許你以為他只是個羞澀的鄰居。”

德維特清楚地說出了麥恩心底深處的恐懼，他們的猜想完全一樣，這讓麥恩更加坐立不安。

他看着自己的好友，“我不明白。”他說，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收到這樣的照片，老實說，如果換成其他任何一個男人，或許都不會有他這樣的劇烈反應。

他們或許會樂于觀看這些色情照片，甚至還會和那人攀談一番……好吧，這麽說是有些異想天開，但至少他們不會像麥恩一樣，看到照片的瞬間，就劇烈嘔吐。

“你想看看今天的照片嗎？”德維特猶豫了下問，麥恩看怪物似的眼神令他有些尴尬，他摸了下臉頰——這是他尴尬時的動作，“我只是覺得，沒準他認識你？”他說，“這些照片也許就是線索？”

麥恩搖頭。

“好吧。”德維特無奈地說，他看着自己好友的手機，不斷翻看着這些照片，發現它們唯一的共同點，大概就是裏面的主角，都是些穿着裙子的男人。

難不成這個人在暗示他的朋友很适合穿裙子？

德維特為自己的這個想法感到好笑，然後看着麥恩。

也許是這會兒心情已經平複的緣故，麥恩看上去已經好了許多，但卻不能和平時的一絲不茍相比。德維特看着麥恩淩亂的金發，有些時候他很困惑，為什麽他的朋友在這個年紀，還能擁有這樣燦爛的發色。

要知道，德維特的第一個女朋友——他的小鄰居——雖然在小時候也有一頭極為漂亮的金發，但是長大之後，顏色也逐漸變深……然後他們分手了。

他的女朋友嘲笑他是個變态，一個只喜歡金發的怪胎——

“沒準你去娶一頂假發更合适。”分手後，他的鄰居這麽對他說。

德維特堅決不承認這個說法，他覺得致使他們分手的原因是，她已經變得不可愛了。

對此，他的前女友嗤之以鼻。

直到前幾天，已經結婚的她還打電話詢問德維特，有沒有找到他心目中理想的金發娃娃……

“……德維特？”

麥恩的呼喚令德維特從自己的記憶裏抽回，他看着皺眉的麥恩，“我只是想到了一點其他事情。”

“什麽？”麥恩問。

德維特說出了自己前……不，是第一任女友的名字。

“你那麽喜歡她？”麥恩表情怪異地看着德維特。

德維特胡亂的點頭，因為他并不想讓自己的朋友知道，剛剛自己的腦袋裏居然轉過那麽莫名的念頭。

得到德維特的肯定，麥恩沉默了，因為他不知道該如何去安慰他的朋友，坦白地說，他并不怎麽擅長這個。

他知道他的朋友很喜歡戀愛，是個徹底的享樂主義者，這一點和他完全不同，不過這并不妨礙他們之間的友情。

他回憶着德維特的那些女朋友，“因為她是金發？”

“麥恩！”德維特沒想到他古板的朋友也會開這樣的玩笑。

麥恩笑了幾聲，原本沉重的氛圍，因為這個小小的玩笑，總算消散了些。

但是玩笑結束後，德維特還是認真地向麥恩再次提起剛剛的建議，“這兒并不安全。”他說。

麥恩知道，他看着這個房子，他想那個人一定在某個角落，窺視着這兒，也許是對面，也許是更近的地方……這個猜測令他不安，他看着自己的好友，“希望你的房子足夠大。”

“放心，麥恩。”德維特的表情柔軟了些，“那兒足夠你幹任何事兒了。”

※

《一篇日記》

20XX年5月20日

我發現了一件有趣的事兒，這來源于幾張老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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