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孤獨的島嶼
我回到了上海,十五歲我離開這裏的時候,從來沒想過我會回來。十二年了,我還是回來了。
我這次回來,接手上海這邊的工作,父親打算頤養天年,偌大的企業,在此後的漫長時光裏,将由我一人全權負責。
就這樣平平淡淡的度過了一年,鹿清昂偶爾會回來看看我,其實他是為了他的公司回來的,順便來看看我。
我們的公司要和SOL公司談一筆生意的時候,SOL公司的相關負責人看到我,忙和我握手,嘴裏說着:“鹿經理,令兄近來可好。”公司的人這才知道,SOL公司是我哥哥的。在我方公司人員的眼裏,SOL公司和我們是一家的,而我知道,如果此刻我的位置換作父親的話,鹿清昂會拒絕這筆合同。
我這才知道,鹿清昂的SOL有多麽成功。
周末的時候,上海一家名叫“考槃”的畫廊舉辦一場攝影展,邀請了海外知名的攝影師。我對此很有興趣,決定過去觀看。
簡約風的畫廊,一進門,可以看到幾行豎排的行書,寫的是出自《詩經》的《考槃》:
考槃在澗,碩人之寬。
獨寐寤言,永矢弗谖。
考槃在阿,碩人之薖。
獨寐寤歌,永矢弗過。
考磐在陸,碩人之軸。
獨寐寤宿,永矢弗告。
然後轉角走進去,就可以看到攝影展以及攝影師。在這其中,我看到了一個女子,頭發依然長長的披散開來,穿着黑色的短裙,手裏拿着文件。她看到我,起先一怔,然後走到我面前,對我說:“歡迎來到考槃畫廊。”
“你怎麽會在這裏?”
她微笑着,依舊是那麽漂亮氣質的女子,她說:“這是我的畫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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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年了,鹿清昂還是一個人,為了公司往返于各個城市之間;而路剪妤寫作,攝影,開畫廊,邀請藝術家前來辦展覽,并且已經訂了婚。她笑了笑,說:“其實是我的未婚夫幫我開辦的這家畫廊,我自己一個人根本不可能。”
“你愛他嗎?”我忍不住問。她疑惑的問我:“誰?”“你的未婚夫。”
她看向面前的那幅攝影作品,那是一張即将凋零的煙火。她說:“我很喜歡這張攝影作品。”我覺得她可能不想回答我的問題,那就算了,每個人都有自己不想說出來的事情,我不勉強。
離開畫廊的時候,她叫住我,我回頭看她。她淺淺的笑了,像一陣薄薄的風。她說:“并不是相愛了才要結婚的,也不是所有相愛的人都能夠在一起。”
我點點頭,她說:“代我向他問好,好嗎?謝謝。”言畢她就欲要離開了。
我問出了幾年前心中的疑惑:“以前,我看到你一個人呆呆地向前走,是怎麽回事?”
她立馬僵住了。
“對不起。”我不應該問的。
“沒關系的……”她指着腦子解釋,“我……有妄想症……鹿清昂他不知道,路相如一直都在照顧我。你哥哥……從來不了解我。當然我也不了解他。”
走出畫廊,我看到一個人,一位女子,她坐在輪椅上,擋住了我的去路,我想左邊走她也向左,我轉向右邊她也跟着我轉向右邊。我盡量保持心平氣和地說:“不好意思可以讓一下嗎?”
“你不認識我了嗎?”她問。我說:“你不如直接告訴我你是誰。”
“我是林康啊林幸。”臨幸?!這犯賤的名字!誰啊?哦不,就是我啊。我這腦子一定是被鹿清昂傳染了。
我的腦子“轟”的一聲,手伸進包裏,悄悄的發送了一條短信,內容很簡單:“HELP!”收件人:鹿清昂。
她依舊不停的說着:“母親重病你知道嗎?!”
我說:“剛知道。”
“什麽?”她驚住。這腦子,和以前一樣。
“你剛才告訴我的,所以我剛知道。”
母親,你有沒有想過我,還是一直在擔心林康?
她還想說些什麽,欲言又止,我說:“去你家,或者我那裏說,你選個地方吧。”她猶豫了一下,說:“還是去你那裏吧,我的丈夫和孩子在家裏,不太方便。”
“你也來上海了啊。”沒想到林康會來上海。她說:“我們是來打工的,不像你那般飛黃騰達。”
來到我的住處之後,打開門,鹿清昂一下子撲了上來,問我:“我剛到你家你就收到了你的短信,你怎麽了?”我看着他,很想沖上去擁抱他,因為在我最想看到他的時候,他出現在我身旁。可是林康在這裏,我得克制自己的沖動。
我一邊走進廚房,一邊說:“兩件事,你先聽第一件還是第二件?”
“第一件。”
“我遇到了路剪妤,那家考槃畫廊是她的畫廊。”鹿清昂打斷了我的話語,他說:“我知道。”
“那她要結婚了你也知道是吧。”
“知道。”他平靜地回答,問我:“還有嗎?”
“她讓我帶她向你問好。”
“第二件事?”鹿清昂轉移話題。我順着他的意思,也轉移話題,我向客廳的方向使了一個眼神,說:“我姐來了。”
鹿清昂說:“你打算怎麽辦?”我說:“暫時先應付一下,然後把她的老底調查清楚,躲避一切和她見面的幾率。”
鹿清昂皺了皺眉頭,說:“你又沒做什麽對不起你姐的事情,你怕什麽?”
我壓低嗓音:“我怕的不是我姐,是我整個童年帶給我的感受,你不知道?”他攬過我的肩,說:“我和你一起,沒事的,不會有事的。”
“謝謝。”真的很感謝你在我身旁。
我沖了三杯茶,兩杯西湖龍井,另一杯是為鹿清昂準備的,鹿清昂端起杯來品嘗了一口,說:“蒙頂甘露,喝了這麽多年的咖啡,沒想到你還記得我喜歡的綠茶品種。”我看着鹿清昂笑了笑。
林康看着我們,問:“你們是情侶?”
我一下子嗆到了,我說:“他是鹿清昂,我哥,當然也是你哥,不過應該不是你哥,因為他只是我法律上的哥,我們沒有血緣關系。”
“你把我說暈了。”林康搖搖頭。
我嘆了一口氣,說:“反正我們不是情……”
鹿清昂打斷我的話,說:“你就當我們是情侶吧。”
我呆住,目不轉睛地盯着鹿清昂,鹿清昂放下杯子,湊到我耳旁,低語道:“驚訝什麽?反正情侶之間該做的我們都做了。”
我扭過頭,不理他。
“哦。”林康點點頭,端着杯子喝茶,眼睛打量着四周,謹慎的說:“我還以為,你住……別墅之類的……獨門獨棟的房子來着。”
我冷笑了一聲,說:“随便你怎麽想。”
獨門獨棟的房子是有,可是今天你來,我不能帶你去,于是只能帶你來這裏喽。
“哦。”她又點點頭。場面又陷入了尴尬。
我放下杯子,用英文與鹿清昂說話。我說:“我們公司要去利物浦發展,天天住酒店不合适,你幫我找個房子。我知道你有房子。”
“那個生意你不去也行。這麽快就又想逃了?”感謝鹿清昂理解我,用英文回答我,我确定林康聽不懂。我說:“你看,和我姐生活在同一個城市裏,簡直讓人無法想象!”
“那你怎麽不去倫敦啊?”鹿清昂問。我回答:“我想去一個陌生的地方。再說了,我留在倫敦,你不怕我纏上你?”
他笑了,點了一支煙,吸了一口,突然想起什麽,問我和林康:“介意嗎?”林康慌忙搖了搖頭,我把他指縫之間夾着的煙轉移到自己手上,然後熄滅,我說:“我介意。”他意味深長的笑了,說:“據我所知你從來不介意池卿吸煙。”
“關你什麽事?!”
他試探性的說:“今天來上海,除了公司的事情之外,是想告訴你池卿的事,剛剛不提起他來我都差一點忘了。”
“他能有什麽事?”我不屑的說。鹿清昂看着我,重新點了一支煙,說:“他死了,車禍。才三十二歲。”我手上的杯子砸在地上,開出一朵破碎的花。
池卿,死亡将你奪走的那一瞬間你有沒有擔心那個畫家呢,有的吧。那你有沒有想起我,呵呵,肯定沒有。
後來的某天,我再度提起池卿的時候,鹿清昂告訴我,那個畫家叫亦藍,池卿很愛她,可是亦藍終于同意并且和他結婚之後,池卿開始頻繁找情人,對亦藍不理不睬。我問鹿清昂為什麽,鹿清昂說:“因為池卿有多愛亦藍,就有多恨亦藍。”後來二人終于和解,結果沒多久池卿就意外身亡了。我想,這就是造化弄人吧。
“說吧,你來我這兒想對我說什麽?”我盯着林康。
林康放下杯子,她看着我說:“我只是想問一下這麽多年了你為什麽不回去看一下我們,我和我們的媽媽。”
我不想回答她的問題,于是我搪塞了一句:“因為我從十五歲就去英國了,一年半以前才回來。”
“那你中間肯定回國過幾次吧!”她的情緒很激動。
我回答:“真抱歉,這些年來我一直呆在英國,偶爾去歐洲的其他國家玩玩,從來沒回過亞洲。”
林康瞪着我,不相信我說的話,我指着鹿清昂說:“不信問他,或者父親,或者自己去查。”
林康說:“我知道你就是看不起我,厭惡我。”
“你錯了,”我打斷她的話語:“是你厭惡我吧。”
“對,我厭惡你,身體好學習好什麽都比我好!”她大聲地喊。
我說:“你省點力氣吧,身體健全是醫生做的選擇,因為貪吃跳樓導致癱瘓是你自己的選擇,不上學也是你自己的選擇,不願意來上海也是你自己的選擇!母親把你寵的無法無天你知足吧!”我站起來,身體有些微微的顫抖。
鹿清昂站起來,攬過我,對林康說:“你走吧,我們不歡迎你。”
林康瞪着我,說:“既然醫生可以選擇把健全的身子給你,我也可以選擇為此天天來煩你,斷了你的美好未來。”
這句幼稚的話語激怒了我,也激怒了鹿清昂,鹿清昂說:“不好意思,鹿清嶼過幾天就回英國了,有本事去英國找。”
林康自己滑着輪子坐在輪椅上離開。
我把林康用的杯子丢進垃圾桶裏,從紙巾裏抽出紙來擦擦手,拿出手機,撥通了助理的號碼,說:“我要買一個房子。別墅?不是那棟,是公寓樓的那棟,越快越好。”
鹿清昂開車帶我去兜風,他問:“想去哪?”
“莫幹山。”
“你逗我!”
“真的,莫幹山。”
他瞥了我一眼,說:“好。”
然後我們來到了莫幹山。
我心情激動,說:“我還是第一次來這裏。”
鹿清昂看着我,默不作聲。
我們在莫幹山呆了一晚上,第二天急忙回上海。鹿清昂說:“你的會議是幾點?”
“九點。”我看了看手表,時間應該來得及。我想了想,又問鹿清昂:“你公司裏怎麽樣?”
“我沒事,開完會之後我們去鲛遠吧。”鹿清昂冷不丁地提了一個詞,鲛遠,吓了我一跳。
“去那個鬼地方幹什麽?!”我的嗓音尖銳。
“去吧。我陪你。”鹿清昂握着我的手。
我最終還是來到了鲛遠。我已經離開這裏十六年了。十六年,這座城池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鹿清昂調侃:“這個港口城市也不錯,不像你說的那麽窮鄉僻壤的。”
“不是這個城市窮,是我的生活環境窮。”
正說着,車子路過一個學校。“國際學校?”鹿清昂十分感興趣,連忙問我對這個學校的了解程度。
“一個私人的貴族學校,就只知道這麽點。”
車子在一家破舊的建築旁停下,鹿清昂質問開出租車的師傅:“師傅,我們是去醫院。”
“就是這兒。”師傅底氣十足的回答。
我率先打開車門走下來,鹿清昂随後下來,臉上一副疑心疑鬼的樣子。我說:“這就是醫院,肯定是沒錢所以只能在這種小醫院裏治療。”
“醫術……怎麽樣?”
我皺眉,想起以前的事情,說:“這麽說吧,我小學一同學得了病,在這裏檢查是白血病,後來去了大型醫院,其實就是胃病。不過沒想到,這醫院還能堅守到現在。”
鹿清昂感嘆:“現如今的病人到底是有多多。”
我走進病房,這一間病房裏有五個女病人,除了一個老奶奶之外,其他三位都是中年婦女,我的目光在三個人的臉上掃來掃去。鹿清昂拍拍我的頭,問:“幹什麽呢?哪個是你媽啊?”
我在他身邊小聲地說:“這就是關鍵,我根本不知道哪個是我媽!你別笑了!”
最終林康進來,我才确定哪個是我媽。她的面容蒼老,我還真認不出來。
我對林康說:“我想和你……咱媽單獨說兩句,請你出去。”
林康擺擺手,說:“你看這屋子裏這麽多人,就算我出去了,你們也沒法單獨。”
“你到底出不出去?!”我不耐煩。
“你先出去吧,康康。”母親卧在病榻上命令道,林康聽話地離開。
我把鮮花和各種補品放在一旁,說:“路途遙遠,也沒帶什麽,還有一張□□,一會我給林康,給你轉個院,剩下的當生活費,足夠你們用的了。”
母親輕輕地點點頭。她說:“我在網上查過你,你現在是老總,是大老板。比林康有出息。也是,你從小就比林康有出息。”
“這種沒用的大實話就別啰嗦了。”我接過鹿清昂找來的礦泉水瓶,把花朵插進去。
我一邊插花,一邊說:“不知道您現在還喜不喜歡這花。但我還是順路買了一點。”
母親問:“你現在還養花嗎?你小時候蠻喜歡的。”
“小時候的事了,現在不喜歡了。”
“對啊,你是大忙人,工作忙,自然是沒時間擺弄這些花花草草的。這位是……”母親注意到了鹿清昂。
“介紹一下,這位是我男朋友,英國人。”我拉過鹿清昂來,反正林康眼裏我們已經是情侶了,為了不穿幫,只能這麽演下去了,雖然十幾年前鹿清昂與我母親曾有一面之緣,但我還是絕對這麽扯下去。
“很俊的小夥子,是做什麽工作的啊。”
“也是大老板,是另一家公司的。”
“那你能不能先出去一下啊,我想和我女兒單獨聊幾句……聽得懂中文嗎?”
我冷着一張臉,坐下來,說:“不必了,又不是外人,有話直說吧。”
鹿清昂坐在我身邊。
“我也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就算這場病治好了,死亡也是早晚的事,你跟着你父親,混得這麽好,我也安心了,只不過你姐姐,她這個樣子,你也知道,我實在是放心不下。”
“有話直說。”我知道母親接下來要說什麽,可是我在心裏祈求我的耳朵聽不到。我緊緊握着鹿清昂的手,鹿清昂攬住我的肩。
母親說:“我也不是讓你去照顧她,你肯定沒時間。我知道林康在上海打工,小破房子,兩個大人一個孩子。你看,你也不缺錢,你男朋友,聽你介紹,也不缺錢。你以後能不能接濟一下她,在她特別困難的時候,稍微接濟她一下,我也能安心離開。”
我呆呆地坐在那裏,盯着母親。
“林幸啊,求求你了。”臨幸?這麽犯賤的名字,誰啊?!
“女兒啊,看到林康小時候把她的器官都給了你的份上。”
“所以——”我開口,“我對我姐姐器官上的虧欠,是一輩子都還不清的,是嗎?”
“林幸……”
“我叫鹿清嶼!”我打斷母親的話語。我沒有那麽犯賤的名字!
我繼續說:“那器官是醫生讓給我的,有什麽虧欠,您應該讓醫生去補償。我當時就是沒腦子沒記憶力不會說話的一個小嬰兒,我虧欠誰了?好,就算我虧欠林康了,我也用我的整個童年去償還了。我呆在您身旁整整十二年的光陰裏,您可曾回頭,多看我一眼?!”
我站起來,繼續說:"十六年了,整整十六年,我們從未見面。十六年了!您還是心心念着您親愛的林康!請您記住,我現在是鹿清嶼。我今天會給林康一張□□,供您的醫療和生活費用。您說得對,我現在是老總,是大老板,是大忙人,我推掉了幾個會議才來這裏的,後面還有一堆事等着我,我要回去了。祝您早日康複。"
我拉着鹿清昂走出病房,扔給林康一張卡,說:“趕緊轉院。”
林康跟在我身後,接住卡,點點頭。我回頭,豎起食指,冷着一張臉,警告她:“以後,不管在哪裏,我都不希望看到你這張臃腫的臉蛋,如果我看到了,我會立即向你讨債,你給我記住了。我們道路朝天,各走一邊,井水不犯河水。”
那之後我漫漫一生裏,再也沒有見過林康。
二十八歲的我,在闊別十六年的城池裏,在鹿清昂的擁抱裏,嚎啕大哭,直到筋疲力盡。
那之後我漫漫一生裏,再也沒有母親的消息。
新的秋天來臨的時候,我去了加拿大。幾年前,我曾和池卿在這裏劃船。他曾罵我是瘋子。後來他和他摯愛的女子結婚,我買下了這座別墅,因為他說,這裏的秋景最美。
紅色的楓葉連成一片,像火山爆發一般在我眼前彌漫開來。比我劃在身上的紅色傷口美很多。
我坐在湖邊的草坪上,望着湖水,上次劃船之後,我被池卿拉去洗澡。池卿輕柔地吻我身上的傷口,吻我臉頰上和水混在一起的滾燙眼淚。
“池卿,我一直搞不懂,你把我當做你的什麽,情人?”那時我問他。他說:“愛人。”
我愣了不到一秒,推他,說:“算了吧,你心裏只有你的畫家。你又不愛我。”他笑了笑,什麽也不解釋。
最後他轉身,穿好衣服,剩下我一個人。
池卿,我突然好想你。你有沒有愛過我?
楓葉把波光粼粼的湖面染紅。我手裏拿着的是池卿的遺物,那個畫家找到我,并雙手遞給我。畫家說:“這是他給你的生日禮物。”
“哪一歲的生日禮物?”
畫家說出了年齡。
那一年,池卿和這位畫家結婚,卻送給我一枚戒指。
我好像明白了什麽,然而我最終還是錯過了。
有風吹過,我發現我已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