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當年月

? 清明山莊的雪夜,墨藍色天空沉沉地垂在銀灰色的雪蓋上,陰慘慘地托着一片慘白的月光。玉樞紅籬長長的回廊潛龍般盤曲在山脊上,折折回回起起落落之間,盛滿片片碎銀般的月,自是別有一番清冷疏落的意味。

蕭清流立在四面覆着厚厚錦簾的亭中,垂眸展肩,眉宇間全然是一股風流得志的神氣。他伸手撩開半扇錦簾,俯瞰着月光下的整座清明山莊,半晌道:“你看,我治這清明山莊十二年,如何?”

“玉樞紅籬外,雪還是那樣的雪。至于人,不敢說。”

蕭清流回身,微笑道:“那你呢?”他伸手,自桌上端起一只茶盞:“離開這些年,你,又變了沒變?”

對面人戴着的面具下傳來一陣輕笑:“你既已知,何必問我?”

“你果然沒變。”蕭清流将茶盞擎至鼻端嗅了嗅,笑看眼前人一眼,又道:“因為連你的茶,也沒變。”

“這次,我從漠北回來,你讓我做的既不是好生歇着也不是一舉拿下秋派,而是不明就裏地做這等事情,你倒更加沒變。”對蕭清流這少有的柔軟語氣,那人卻似乎不是很領情,只輕聲道:“不過言既已盡,又緣何還于此糾纏不休?”

蕭清流無言,與那人沉默着坐了許久,終于開口:“你回去吧。”

“既然要走,那便最後給你一句話。管好蕭清逸。”那人垂首輕笑,語畢拂袖而起,徑自轉過身去:“我知道他于你有大功,但是,蕭酬絕計不像他想得那麽好相與。雖說江湖人都傳蕭酬脾性好,但莫忘了,那句‘殺人不見血’,說的卻也是他。何況……浮生若夢……你應該知道,那是誰的大作。十年前,他只不過利用了他一直引以為恥的‘弟弟’的身份。”

“我當然知道這些。只是……你為何始終不肯摘下面具?”蕭清流話中帶着些苦澀,“是因為不願意面對我麽?”

那人依舊輕笑:“你這話就不對了。八年前你為我戴上的面具,豈是這麽容易摘下的?”

“那麽,你什麽時候才能摘下你的面具?”蕭清流向那人的臉伸出手,伸到半空又緩緩放下:“我想看看你的臉。”

那人不着痕跡地向後挪了挪,淡淡道:“其實我的臉,你早已看過。不是麽?”

“但那不是你。”蕭清流微微笑了笑,又向面前的茶盞中斟了滿滿一盞茶:“你這八年在漠北,看似是學了不少東西。”蕭清流含笑仰首,咽下一口澀中還帶着苦的茶:“就不知你的毒藝較八年前是否又精進了幾分。”

“有你蕭清流在,我又怎敢僭越?因而此去漠北,我只是學了些待人接物的本事。至于別的……”那人不回頭,聽不出聲音中是喜是悲,只聞一片淡漠:“你盡可放心,這些自知之明,我還是有的。若你想看我的臉,那就不妨等到,我願意用我的真面目面對你的那一天。時間不早,先行告退。”

說罷,那人也不顧是否會拂了蕭清流的面子,只敷衍般地施了一禮,便匆匆離去了。

蕭清流凝神望着那人的背影,仿佛老僧入定,突然又一笑,仰首,将茶盞裏剩下的早已涼透的茶水都灌下了腹去,對着漏入簾中的幾片月光低聲自語:

“當年我是否做錯了什麽……”

蕭酬寓居在清明山莊最偏僻然而也是最溫暖的一個角落。

雖然此時院中也是雪砌冰雕,然而比起玉樞紅籬這般景色絕美然山風張狂的地方,實是不知道暖和了多少。

因此蕭酬窩在比院子更加暖和的屋裏,聽着屋外偶爾刮過的雪風,才有那份閑心,伸出尖細的十指,一曲接一曲地奏着他的琴。

也不知是第幾曲奏罷,蕭酬伸手按弦,擡目道:“岑捕頭需要在下做些什麽,卻也需先告訴在下才是。”

“啊?原來你剛才一直在等我說話啊!”盜跖本閉着眼、和着曲子搖頭晃腦。聞言一愣,仿佛還沒從剛才的樂聲中回過神來一般眨了眨眼,旋即阖掌、擡頭大笑,笑了一半自知那副尊榮有辱斯文而知趣地掩了嘴,又忍不住咋舌笑道:“我還以為你和我那大師兄一樣,沒事的時候就會彈彈曲下下棋賞賞花喝喝茶什麽的……”

似乎是許久沒有看到過有人能夠在自己面前笑得如此張狂,蕭酬不免也被帶得微笑起來,周身缭繞的那股慘青青陰戚戚的惆悵似是也淡了些顏色,連說話也帶了些平日裏不曾有的玩笑意味:“那岑四爺現下知道了,可能夠告訴在下,都需要在下做些什麽?”

“這個嘛……”盜跖賊賊一笑,“你且俯耳過來……啊呀,還是我附口過去比較好……”語畢,蕭酬眼前一花,盜跖不知怎的就颠颠地翻到了他身後,伸了左手掩在嘴上:“當前唯一要做的,就是證明蕭清流……”

“公子,公子我回來啦!”正待盜跖說出那最關鍵的一句,蕭遠山明亮中又透着股倔強勁兒的聲音便打門外傳了進來:“公子,我給你備了夜宵,這就進來啦。”

蕭酬正要出聲将蕭遠山阻在門外,不料這個自說自話的丫頭已然将門推了開來:“公子,我剛才去了慶師傅那,見他包了蝦餃,就特地給你端來了兩屜。你嘗嘗?”

蕭酬一怔,垂下眸來,用餘光掃了掃四周,發覺盜跖不知何時竟已不着痕跡地消失了。驚異于盜跖的神出鬼沒之餘,蕭酬暗暗舒了口氣,微擡雙眉,向蕭遠山微微笑道:“有勞遠山。不過我這身子一向難伺候,飲食起居禁忌頗多。有郎中曾囑咐過我酉時之後便不宜進食,所以只怕是要拂了遠山的好意了。”

“啊,公子你不能吃啊……這蝦餃可是慶師傅的拿手點心,鮮美得很呢……”蕭遠山怏怏移開蕭酬的琴,放下手中仍袅袅冒着熱氣的兩屜蝦餃,扁着嘴狠狠地抽了抽在夜風中凍得通紅的鼻子:“扔掉的話真是可惜了,不如遠山便替公子消滅了?”

蕭酬笑道:“那敢情好,我倒是得多謝遠山了?”開着玩笑,手上卻是一點也不含糊,将籠屜捧起來,遞過去:“晚飯用過了麽?”

不提這話也還罷了,誰知蕭酬語畢,蕭遠山立時紅了眼眶。旋即,她頭一甩,又生生用力、将滿眼水霧逼了回去,幹笑道:“用過了。與清流大人于一處,他還能不給我飯吃?”

蕭酬輕輕淺淺嘆了口氣,蹙着眉,略帶些惆悵地看了看蕭遠山,半晌不語,許久才道:“吃吧。”

蕭遠山向着蕭酬眯眼一笑,迫不及待地伸出兩指拈住一個蝦餃,只呼呼地吹了兩口,便一張嘴、将還熱燙着的蝦餃囫囵塞了進去。不消一剎,卻又突然含着滿滿的一口蝦餃咻咻地吸着涼氣,顯是被蝦餃中熱燙熱燙的湯汁燙得不輕。

蕭酬哭笑不得地伸手遞出一方帕子,道:“擦擦嘴。”

蕭遠山一愣,雙臉一紅,旋即将嘴裏還含着的蝦餃鼓着頰粗粗咀嚼了幾口,便一口氣往下咽。如此一來,不用說,自是被噎得直抻脖子。她一急,伸手一把拽過蕭酬手中的帕子胡亂抹了抹臉,緊接着着急忙慌地端起蕭酬置在一邊的早已涼透的茶仰脖便灌,直到又被水嗆得咳嗽不止方才又羞又惱、低了頭背過身,最後幹脆跑出了屋子,“咚”地一聲帶上了門板。

“遠山?”蕭酬微微擡高了聲音,“還好嗎?”

“不勞公子費心!”外頭隔着門傳來了蕭遠山強自壓抑着咳嗽的聲音,“遠山很好呢……咳咳!咳咳咳咳……嘔……公子忙碌一天、當是乏了,不如等遠山給公子打盆水來燙燙腳,也解解乏?那遠山這就去了,公子且等我這一刻呀!”

蕭酬擡眉,向門外的那一抹淺黛色的人影伸出手,終是自嘲般勾起嘴角,緩緩放下手來:“如此便有勞遠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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