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虎豹膽
? 蕭清流三十六歲,正是一個男人的所謂大業最容易有輝煌成就的年紀。因而,他以雷霆手段肅清異黨,當了清明山莊十二年的主人,統領着這一個顯赫的大家族。
江湖人皆遠遠地仰望着這個太過狠辣而精明的人,卻不知他在這個清明山莊裏,謀劃着當主人,卻亦有整整十二年。
他最初立志要做春派家長時,只有十二歲。而憑着他的天分、野心和努力,他一點點實現着自己的謀劃,一步一步地順着蕭家宗族往上爬。
然而在他只要取得他自認為信手拈來的蕭家第一高手之位、便能順理成章地成為春派家長時,那一年的清明大會上,出現了一個比他更加優秀的年輕人。
那便是,蕭家不世出的天才,蕭清愁。
那一年,十三歲的蕭清愁在清明大會上,當着全族族人的面,擊敗了二十一歲的蕭清流,拔得了那一年清明大會的頭籌,更引得族中老人們一片青眼、道是蕭家前途不可限量。
卻也因此,蕭清流失去了一次大好的從此登上蕭家至位的機會。
他明白,若不除蕭清愁,也許他這一輩子都再難從那幾個白須白眉白發的垂垂老朽手中攫取過他夢寐以求的權力了。
他動了殺心。
三天後,他找來了當時江湖中最有名氣的殺手組織,花重金雇了一位殺手,欲除掉那個擋了他攫權之路的人。
十五年前,七絕裏只有四個人,聲名遠不及而今如雷貫耳;而蕭清流所雇的紫微閣,自是難如七絕一般百發百中。
于是一個平庸的殺手,在一個十三歲的小兒面前,束手無策、無所遁形。
當然,那個殺手也并非一點也沒有得手。至少他在斃命的同時,将一枚月牙形的短镖紮進了蕭清愁的後肩胛,從此在他的身上烙下了一塊永遠的印記。
不過自此,蕭清愁沒有再留給蕭清流任何下手的機會。他的毒藝愈發精進,後來甚至到了但凡有生人或毒物靠近他五丈之內他便能立時察覺并即刻反擊的地步。
蕭清流再難下手,幸是後來得了蕭清愁之弟蕭澄意之助,他才終得以在五年之後拔去了這根一直紮在他心頭上的尖刺。
蕭清愁死了,蕭清流才得以新生。
但是如今,那個似乎本應該早已死去的人卻似是複活了。他又一次地進入了蕭清流的視野。他換了面貌、換了聲音、換了名號、換了身份,但他身上的那股惆悵沒換,只不過它的顏色由淺綠轉向了慘青、變得更加深沉、更加讓人無法忽視,幾乎變成了超越他肉身的存在。
蕭清流立于窗前,隔着幾層厚厚的窗紙,望着那位貴客房間的方向。他的眉峰輕輕蹙起,但旋即被他自己伸手撫平。
“沒有道理一個人能将容貌易換至這等地步。”蕭清流對着窗格栅低低開口,不像說與人聽,只是将他眼中餘下的一分情愫磨洗得更加殘忍與黠然。他微微眯起雙眼,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勾起一丬嘴角:“但至少,沒有一個人能夠連他的身子一起換了。”
“遠山……在下……真的不用……”
蕭酬整個人蜷縮在木桶裏,霧氣缭繞着他露在外面的蒼白中透着蝦紅的臉。他将單薄瘦削的身子盡力向後扳着,下巴尖浸在水裏,兩肩幾乎貼到了桶壁上。他低着頭不敢擡眼,眸上的睫毛都似是為這一盆熱水所挂上了霧氣:“遠山,你、你出去……算是在下求你……你……別在這看着在下好嗎?這、于理不合……”
蕭遠山一插腰,瞪眼佯怒道:“什麽理不理的?衣服!”她一反平日裏的乖順,裝着一副蠻橫的臉孔,蔥管削成般的指管微屈,探向蕭酬:“身上的衣服,快脫下了給我!”
“遠山……”蕭酬扭過了臉,不與蕭遠山相對視。不料蕭遠山竟繞着木盆又跑到了他眼前,佯怒的臉孔也有些挂不住、終是叫“撲哧”的一笑給全盤擊碎:“公子,您就別害羞了,将衣服脫了給我,不然這澡還怎麽洗下去?”
蕭酬聞言,雙頰一霎又紅了幾分。旋即他身子一沉,整個人悶進了水裏,水面上便只剩下他長而細軟的發水藻般招搖。不久,他滿臉通紅地從水中冒出頭來,低着眸,伸手将一件濕淋淋的亵衣遞給了蕭遠山。
他将濕漉漉的長發向兩側撥了撥,依舊盡力地向下沉着身子,半晌才認命般嘆了口氣:“遠山,且不須你出房門了,你只在屏風外候着便是,如此一來我有什麽事也好知會你……遠山,你可否……”
“公子,你再拖下去,水可就涼了。”蕭遠山好氣又好笑地看着始終惴惴、如弓弦般繃緊着的、不斷将身子盆壁上貼、還不斷試圖說服自己移開視線的蕭酬,兩手向盆沿一撐:“公子,轉過身來,我給你擦背。”
一言既出,但見蕭酬好不容易平複下的臉色又驟地漲紅。緊接着,似是之前好不容易調養的緩和一些的舊病複發,他臉色一滞,突然劇烈地咳了起來。他一副單薄的肩架猛地上下抽搐着,在木盆中掀起了幾股不算小的水花,一湧一湧地潑出盆子,濺落到青磚鋪就的地面上,“啪啪”的響聲應着他撕裂而窒息般的咳嗽聲,一時亂作一團。
蕭遠山見狀慌了手腳,連忙跑到蕭酬身後,遞上帕子,替他撫背順氣。
蕭酬這一咳,咳盡了全身九成氣力,本就單薄細弱的身子一軟,眼見就要順着盆壁滑進水裏去。此時的蕭遠山也不顧袖子绾的不高,連忙伸手入水,向蕭酬腋下一抄,雙手合抱在他□□而細薄的胸膛之前,十指一扣,下颔枕着他的頸窩,硬生生将他的上半身拖出了水來。
蕭酬因咳嗽失了大半力氣,又在方才不慎嗆進了幾口水,于是此時只得軟軟趴在盆沿邊,大口大口喘着氣,間或夾雜入三兩聲悶咳。
經過方才那一番掇弄,蕭遠山渾身上下被蕭酬擊出的水花弄濕了大半。她立在一旁歇了歇,看蕭酬臉上的潮紅退了些許,先是退出去取了些藥來,就着新斟的一盞溫水喂蕭酬服下了,又拿起一旁的布巾,沾了胰子和香油,和着水,替他柔柔緩緩地擦起背來。
“呵呵。”蕭酬低低微笑着開口,聲音有些啞,許是方才的一通咳嗽傷了喉嚨:“遠山,終是教你得手了。看來前面的那一番掙紮自有些無稽無謂。”
“公子。”蕭遠山難得地放緩了話語,聽來是全不似往日的溫文的和煦如春風的聲音:“待得這盆水涼了,我喚人來再換過一盆,公子再泡一泡,對公子的病應也有好處。”她細圓的指尖輕輕拂過蕭酬那脊椎骨節節分明、仿佛只是在一副骨架上附上一層平滑薄皮的脊背,在他的後心反複摩挲,似乎在感受這一層薄薄皮膚下淺淺跳動的、無比脆弱的生命。
蕭酬看不見她柔軟如春水、還略帶着些憐惜的的眼光,卻聽的見她的聲音:“公子,你得的是什麽病?又是如何得的?怎麽就将你折磨成了這個樣子……讓人看了……”
“許是痨病。也可能不是。”蕭酬淺淺一笑,雲淡風輕道:“我本就體弱,奈何又常年與毒物接觸,加上心重,許是勞累過度,十年前便生了一場大病,自此仿佛死了一遭似的,這身子便再沒見好過。不過算來,這病拖拖沓沓也該有十年光景了,若說是本人,那也早就習慣了,因而遠山也不必如此挂心。”
蕭酬的話聽似不以為意,蕭遠山卻登時紅了眼眶:“公子,您別這麽說……您若是好生調養着,身子定是能好上許多的!”她明知斯言誰都不信,一時卻也不知如何寬慰眼前這個似是将萦纡于盆周的霧氣都染上他惆悵的慘綠色的男人。突然,她不知想到了些什麽,将手中布巾“啪”一聲摔到盆沿上,三兩步跑到蕭酬正前,忽地便低了身子,湊近了蕭酬的臉,鼻尖幾乎撞上了蕭酬的臉頰:“公子可有喜歡的人?”
蕭酬猛一驚,急急向後仰去,激起了幾層水花,那股紅浪今夜不知第幾回攀上了他的臉,一直紅到耳根。或許不知如何回答,他面露赧色,沉默了好一會,方堪堪開口:“遠山……說笑了……”
“公子,遠山不是說笑。”蕭遠山得寸進尺,幹脆就将雙肘撐到了蕭酬讓開的盆沿上,雙手托腮,一雙漾滿霧氣的眸子定定凝視着蕭酬:“公子不知喜歡人的滋味。若是你喜歡上一人,你便會知道、你想盡力地糾纏着他、不願離開他的視線、想将你所有的好都教他知道、千方百計地想讓他來注意你……公子啊,若是你也有喜歡的人,你便一定會費盡心思養好身子、去讨她歡心的吧……不知又是何人,如此有幸、能得公子的青眼呢?”蕭遠山始終癡癡地望着蕭酬,盡管隔着氤氲的水霧,她看不清蕭酬的臉,但她知道,他一直就在那裏,帶着他滿身的青色的惆悵。許久,她重重嘆了口氣:“不過,公子,我這麽說,你又明不明白我的意思呢?”
蕭酬不知應回何言以對,只沉默着将身子重新浸回溫熱的、泛着一股不知名草藥香味的水裏,灼紅着臉,仿佛身周還殘餘着蕭遠山指尖的餘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