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3)
現在終于輪到最牛的一個出場了。
熊秉坤一邊洗臉,一邊琢磨昨晚的事。先是楊洪勝跑來轉達蔣翊武號召起義的命令,他記得最清楚的就是楊千叮萬囑的那句“革命同志左臂纏白布一條,以免槍響後誤傷”。平時喜歡讀書的熊秉坤當時還想:為什麽是左臂?難道要跟當年漢朝軍隊“左袒複大漢”形成千古呼應?
熊秉坤将楊洪勝的話傳達下去,一個叫任正亮的革命同志很自覺地戴上了白布。任正亮的亮點不在戴白布,在于他戴着白布去排長室偷子彈,估計是想避免像南湖炮隊那樣有槍無彈的悲劇,誰知卻引發了另一個悲劇,被排長陶啓勝抓了現行。
陶排長警覺道:“你胳膊上捆繃帶做什麽?”
任正亮裝傻:“胳膊受傷了,以此紮縛。”
“受傷?為什麽把繃帶捆在胳膊外面?”
任正亮無語,敷衍而去。
吃早餐時,熊秉坤看見買菜歸來的司務長面色凝重,問他怎麽了。
司務長說,督府半夜剛殺了幾個人,其中一人,就是經常來工程營送東西的楊洪勝。
熊秉坤兩眼一黑,差點暈倒。
楊洪勝、劉複基和彭楚藩都是自己的至交好友,僅半日工夫,便已陰陽相隔。
更多的消息陸續傳入營中:軍警昨晚和今晨已破壞多個革命機關,抓走幾十人。孫武、蔣翊武下落不明,革命黨名冊在清廷手上,危險旦夕将至。
作為工程營的革命軍代表,熊秉坤此時如斷了線的風筝。沒人再給他下指令,也沒人能告訴他路往哪走。他的抉擇,攸關的已不是一人之生死,還有全營兩百號革命同志的身家性命。
甚至,歷史的走向。
事實證明,熊秉坤沒有熊。他立刻召集營中同志,商讨對策。
之前,彭、劉、楊三人被砍頭的照片已經傳示各營。瑞澂此舉有點向古人致敬的意思——殺了熊廷弼,傳首九邊。問題是亂兵早就人心惶惶了,你還拿着鮮血淋淋顯影效果又不好的黑白照片去吓人,不僅起不到震懾作用,反而使人心更加思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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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白色恐怖,士兵們默然不語,幾十雙眼睛齊刷刷地望向熊秉坤。
一個叫徐兆賓的率先打破沉默,站出來高聲道:“我們不怕死,朝廷奈何以死懼之!”
鑒于國人向來以“勿當出頭鳥”教育子孫,代代相傳,人人都以成為沉默的大多數中的一員為幸,徐兆賓的勇氣還是值得景仰的。當然,你也可以說徐兆賓是熊秉坤安排好的話托兒,畢竟生活在權謀大國,一切皆有可能。
熊秉坤順勢激動道:“早晚都是死,名單已在瑞澂之手,與其等死,不如一搏(曉之以理)!安徽的徐錫麟,同盟會的汪兆銘,一個刺巡撫,一個炸攝政王,一個死一個生。然而,無論成敗,報館刊登他們的事跡,坊間流傳他們的照片,何其榮耀(動之以情)!況且,我們合力進取,并非沒有勝算。若革命成功,那諸位就是譽滿天下的民族英雄,光宗耀祖(誘之以利)!”
群情激奮了:“大丈夫能死個驚天動地,雖死猶榮!”
同盟會胼手胝足造了二十年反也沒成功,瑞澂用了不到二十天就逼反了武漢新軍,真可謂君要臣反,臣不得不反。
工程營的同志統一了意見,熊秉坤立刻去鄰近的二十九标第二營,找到營代表蔡濟民。
蔡排長正躺在床上蒙頭大哭,想是剛剛得知楊洪勝等人的噩耗。
聽說熊秉坤要起義,蔡濟民擦幹眼淚,振作精神,當即喚來附近的三十标的同志,共同議定了起義時間——當晚七點。因為有楊洪勝之前送的幾盒子彈,熊秉坤等人信心十足。
紙包不住火,尤其包不住怒火。新軍內部要暴動的小道消息,開始在中下級軍官中風傳,空氣裏彌漫着躁動與不安。
傍晚,隊官羅子清搔首踟蹰地走進了熊秉坤的營房。
“聽說今晚起事,要排滿殺官?”
“排滿是肯定的,殺官為了奪權。管帶以上,估計都跑不了!先前安徽、湖南的軍隊起事失敗,是因為有我們湖北第八鎮在。只要我們湖北起事,各省必定響應,誰敢反對,必死無疑!”
羅子清沉默了,半晌方道:“大家都是漢人,今晚我外出,有事你們多擔待。”
一個隊官請一個正目“擔待”,放在平常,是難以想象的。
首義第一槍
晚上七點,例行點名完畢,工程營的士兵回到營房,拿出槍支待命。
出于好心,熊秉坤找到拜把兄弟陶啓元,對他說:“你哥哥陶啓勝一向不合群,得罪了不少人。他又是個排長,大事一起,性命堪憂。我不忍見你兄弟離散,你去勸勸他,讓他起事之際萬勿出頭。”
陶啓元心下感動,趕忙找到哥哥,說明緣由。
誰知陶啓勝不但不領情,反而像發現了新大陸般一躍而起,叫上兩個衛兵就去各棚查驗。
陶啓元暗暗叫苦,只得回去找熊秉坤。
陶啓勝進了三棚宿舍,發現士兵金兆龍正在專心致志地擦槍,其餘幾人也全副武裝,氣氛異常。
“今晚不是你值班,為什麽擦槍?”陶啓勝問。
金兆龍漫不經心道:“沒別的意思,以防萬一。”
陶啓勝:“萬一個屁,你是想造反!”說着,就讓衛兵去繳金兆龍的槍。
金兆龍驀地起身,硬頂道:“老子就是反了,你想怎麽樣!”
空氣凝滞了。
陶啓勝惱羞成怒,撲上前去奪金兆龍的槍,二人扭打起來。
金兆龍身材短小,沒幾個回合就被陶啓勝壓在了身下。他喘着粗氣喊道:“弟兄們,別愣着,動手啊!”
衆人回過神來。一個叫程正瀛的兵最先給力,舉起槍托就朝陶啓勝頭上猛砸,視覺效果堪比獅門的血漿片。
陶啓勝頭骨被砸裂,血花四濺。兩個衛兵見勢不妙,逃之夭夭。
陶啓勝害怕了,捂着血肉模糊的腦袋奪門而去。
程正瀛也害怕了,長官是自己打殘的,日後肯定吃不了兜着走。情急之下,他舉起槍,瞄準陶啓勝的腰肋,扣動了扳機。
熊秉坤後來回憶說:“此即首義第一槍也!”
槍聲一響,工程營的革命士兵登時振奮了,一個個提槍沖出宿舍。為了壯膽,還紛紛向天鳴槍。
槍聲驚動了工程營管帶阮榮發。他抓起手槍,帶着右隊隊官黃坤容就往士兵宿舍趕。
迎面撞見一路狂奔的陶啓勝,後面跟着一大群喊打喊殺的士兵。這種場景使阮榮發産生了錯覺,以為陶啓勝是領頭人。
素有神槍手之號的阮榮發擡手就是一槍,陶啓勝應聲而倒。
阮管帶餘威尚在,革命士兵不由自主地站住了腳。
“弟兄們,造反是要滅九族的。現在首惡已誅,大家各回各棚,我保你們無事。”
革命士兵出于服從的慣性,聽了阮榮發的話,頗有所動。
形勢像彈簧,你弱他就強。此時的熊秉坤正和幾個士兵躲在營房二樓觀望,眼見樓下同志就要繳械投降,熊秉坤操起一個花盆,照着阮榮發的大腦袋扔去。
旁邊士兵見狀,也争相操家夥。一時間臉盆痰盂橫飛,砸得阮榮發和黃坤容抱頭亂竄。一個士兵趁亂朝阮榮發放了一槍,沒有打中。阮榮發開槍還擊,且戰且退。
混亂中,阮榮發射殺了一個追他最緊的士兵,激怒了衆人。
一個叫徐少斌的追上阮榮發,用槍抵着後腦,一槍斃了他。程正瀛也順勢撂倒了黃坤容。
士兵們激動萬分,奔走相告,“暴動者生,留營者死”的口號響徹夜空。
熊秉坤卻憂慮地望着楚望臺的方向。
位于蛇山之上的楚望臺是清末四大著名軍火庫之一,囤積着數以萬計的德國毛瑟槍和漢陽造,子彈不計其數。
最初制訂的起義計劃裏,收取楚望臺是最重要的一環,各标各營的革命代表也都心中有數。
守楚望臺的是工程八營的左隊,革命軍代表叫馬榮。而楚望臺的監督官則是張彪的心腹李克果,此人當過工程營的管帶,熟知軍情,卻被臨時調來看守軍械庫,可見形勢之緊張。
熊秉坤等人的槍聲一響,驚動了正在楚望臺值班的李克果。他立刻讓人把左隊隊官吳兆麟(1882—1942)找來,命令道:“馬上集合隊伍,嚴加看護軍械庫。擅闖者格殺勿論!”
左隊士兵很快集合完畢,等待李克果訓話。
李克果說了一堆大家不要驚慌、認真安排布防的廢話,聽得底下好多士兵都想回敬他一句“我們并不慌張,只是禍起蕭牆”。原來,這幫士兵裏十之六七都是革命士兵。
馬榮耐着性子聽李克果說完,發問道:“我們手裏一顆子彈都沒有,亂黨沖過來,如何抵擋?”
為了防備新軍嘩變,瑞澂下令收繳了所有實彈。最狠的是,軍械庫守軍的子彈也要上繳。這就構成了邏輯學史上的著名悖論——楚望臺悖論。它的兩難之處在于,既要收繳彈藥庫守軍的彈藥以防止他們造反,又要靠這支沒有彈藥的守軍去抵禦其他來搶彈藥的反叛者。
槍聲越來越近,吳兆麟急道:“總不能讓弟兄們用血肉之軀去擋子彈吧!”
“當然要發子彈,倉庫主任,開庫!”李克果命令道。
“沒有總督的命令,我不能開庫。”倉庫主任很軸,卻是保管鑰匙的優秀人選。
“叫你開你就開,出了事我負責,再啰唆我斃了你!”李克果掏出手槍。
倉庫主任只好依他。
士兵們井然有序地排隊去彈藥庫領了子彈,一個個暗自竊喜——全是演技派。
馬榮見最後一人也領到了子彈,舉槍朝空中發了一彈,高聲道:“弟兄們,反了!”
左隊士兵按捺已久,無不鳴槍宣洩。
李克果驚呆了。剎那間,他的世界觀崩塌了。沒有李克農之智,沒有李克用之勇,他只是李克果,路人甲李克果。在随從的掩護下,李克果掩面跑下了歷史的舞臺。
吳兆麟也從衆人的視線中消失。
饒是瑞澂機關算盡處心積慮,防火防盜防彈藥,守衛森嚴的楚望臺還是彈指間便落入革命黨手中,再次驗證了那句老話:天下大勢,浩浩蕩蕩。順之者昌,逆之者亡。
瑞澂的殘念
待熊秉坤等人來到後,二十九标、三十标的黨人也陸續到達,彙集到一起共有四百多人。
熊秉坤站在李克果訓話的地方,宣布當晚的革命目标——以“湖北革命軍”為旗號,破壞湖北行政機關,完成武昌獨立。
底下的士兵竊竊私語交頭接耳,沒幾個認真在聽。還有幾個不服氣的嘀咕道:“這個熊秉坤不過是後隊的一個正目,憑啥指揮我們?”
軍隊最講論資排輩。望着嘈雜混亂的士兵,熊秉坤五內俱焚。革命尚未成功,瑞澂和張彪枕戈待旦,随時準備反撲。要是拖到天亮,清軍集結,則勝負或未可知。
焦灼間,哨兵(巡邏兵)押來一人,卻是吳兆麟。
吳隊官見丢了楚望臺,正準備手捧醬油埋頭疾走,但轉念一想,外面其實更不安全。軍械庫沒守住,張彪饒不了他;遇見革命黨,又會把他當反革命處理了。糾結的吳兆麟在附近徘徊轉悠,正好讓哨兵撞着。
吳兆麟早年加入過湖北的革命團體日知會。該會在當時非常有名,黎元洪的秘書劉靜庵、國學大師熊十力都曾入會。
然而,當日知會被清政府查抄後,吳兆麟就逐漸疏遠了革命黨人。雖如此,因有文化有想法,他編寫過的許多軍事作戰的小冊子很受士兵的歡迎。
熊秉坤望着灰頭土臉的吳兆麟,兩眼放光。在和蔡濟民等人商量後,一致決定推舉他當臨時總指揮。
“吳隊官,你剛才去哪了?”
“我躲起來了……”
“你放心,大家都是漢人,不會為難你。現在,我們決定擁你為臨時總指揮。”
吳兆麟趕緊擺手:“弟兄們不殺之恩,吳某已感激不盡,哪敢再當總指揮。”
“我們讀過你寫的教材,這裏的兄弟,哪個沒受過你的影響?今日之事,非你不可!”
圍觀的士兵無不贊同附和,吳兆麟卻一再拒絕。
金兆龍急了,他可沒興趣玩三推三讓的游戲,挺着刺刀威脅道:“叫你幹你就幹,等鞑子組織好了,誰也甭想活!”
望着那一張張稚氣未脫、充滿期待的臉,吳兆麟動搖了。終于,他下定決心,答應了這項不成功便成仁的差事。于是,半個世紀後,他的形象出現在人民英雄紀念碑上。那座手舉駁殼槍帶領士兵沖鋒的浮雕,正是以吳兆麟為原型。
吳兆麟走上高臺,環視衆人,大聲道:“推舉我為總指揮,都願意嗎?”
“願意!”聲震雲霄。
“既如此,大家一定要聽我指揮。違抗軍令者,斬!”
“同意!”
熊秉坤懸着的心終于落下了。
沒有康梁,沒有孫黃,甚至連蔣翊武都不知所蹤。幾百個士兵的自發行為宣示了人心的向背,也點燃了一場轟轟烈烈的革命。
夜裏十點半,吳兆麟下令士兵往楚望臺西南集結,整裝待發後,立即攻打湖廣總督府。
兵分三路,平行推進。由于要分兵留守楚望臺,進攻的兵力十分薄弱。除了蔡濟民所率的一排,其餘隊伍均被敵方強大的火力所阻。
蔡濟民一到督府門口就樂了。原來張彪親自指揮人馬,嚴陣以待,一邊是機槍噠噠噠地放,一邊豎起一面大旗,上書:“本統制帶兵不嚴,致爾等叛變。汝等均有身家,父母妻子倚闾在望,汝等宜早反省,歸隊回營,決不究既往;若冥頑不靈,則水陸大軍一到,定誅滅九族,玉石俱焚,莫謂本統制言之不預也!”
張大人雖然把平亂搞得像拍歷史劇,但殺起人來一點不含糊。縱使革命士兵英勇無畏前赴後繼,依然無法突破槍林彈雨。督府門前,屍橫遍野。
關鍵時刻,南湖炮隊從天而降。
也不是憑空冒出來的,前面用兩場戲的筆墨做過鋪墊。戲劇創作最講究“草蛇灰線伏延千裏”,不可能寫着寫着就把一支活生生的軍隊給寫沒了。
在徐萬年的率領下,南湖炮隊在蛇山布好了陣。吳兆麟得知後,立刻派人通知前線的蔡濟民,讓他想辦法幫炮隊定位轟擊目标。
蔡濟民四下裏看了看,一個“乾記衣莊”的匾額映入眼簾。他立刻命人去衣莊放了把火。火光的映照下,總督衙門再也無處藏身。
排炮聲聲,震天動地。一輪過後,督署大堂和八鎮的司令部都被夷為平地。
瑞澂慌了,準備逃跑,師爺張梅生力勸不可。清制疆臣死封地,棄職逃逸屬殺頭重罪。鹹豐七年(1857),英法聯軍攻陷廣州,兩廣總督葉名琛不戰不和不守不死不降不走,被後人譏為“六不總督”。其實,葉名琛不是不想走,是走了一樣死,還自毀形象。瑞澂心理素質差點,就連形象都不要了。
偏偏此時又跳出來個楚豫艦管帶陳德龍,說船都開過來了,總督大人你快走,留得青山在還怕沒柴燒?為了減輕領導的罪惡感,陳管帶還正義凜然道:“逃到軍艦上不算逃,一樣可以指揮反擊。”
炮聲隆隆,有幾顆就在不遠處爆炸,震得瓦片碎裂,驚叫一片。瑞澂的耳朵嗡鳴了,周遭的聲音也變得遙遠起來……
“吾等自此以後,無安枕之一日。”
這是1907年安慶起義爆發後,自己的老上級,時任兩江總督的端方發給陸軍部尚書鐵良的電報中的一句。端方當時憂心忡忡的神态,瑞澂至今記憶猶新。
“重臣出使,炸彈竊發;疆臣閱操,火槍致命。”那時的瑞澂,是江蘇布政使。他添募水師,購置兵輪,将自己治下的新政辦得有聲有色。當在報紙上看到這句時,瑞澂搖了搖頭,他不明白太後老佛爺在猶豫什麽。五大臣出洋考察歸來,朝廷雖已頒布“仿行憲政”的國诏,卻只有一個“大權統于朝廷,庶政公諸輿論”的模糊表述,這就給了革命黨口實,讓他們可以名正言順地攻讦清廷是“假借立憲,鞏固其萬年無道之基”。
“凡督撫到任六個月後,倘所屬地方出有巨股土匪重案,定唯該督撫是問。”這是當年下發的上谕,裏面嚴詞怒斥了各地大員于時事多艱之際養尊處優、荒廢吏治,以至釀成地方巨患。
對此,瑞澂又表示不理解了。人心浮動久矣,吏治從來荒怠,這是事實。但在中國,一切問題都是政治問題。你老佛爺為什麽不能痛下決心立憲呢?載澤已經說得夠明白了,立憲利于國,利于民,唯獨不利于官,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你還是寧可相信瞿鴻禨那個老頑固的。
當然,歷來的保守派反對改革都必祭一面大纛(dào),上書“民智未開”。他們的邏輯是:人是政治機器的操縱者,人不正,再精密的儀器也會被用偏。而人性由傳統雕琢,被文化塑造,改變非一日之功。
難道中國人的人性等同于奴性,天生就要忍受不公、壓迫和種種限制?誠然,西方政治體制中滲透着的自由、民主、平等的理念是建立在其契約精神的源遠流長和深入人心的基礎之上的,但任何一種生活方式的形成都有賴于體制和文化的雙重作用。
對一個時代來講,文化是水,體制是鋼。體制之鋼能改變文化之水的走向和形态。但反過來,水至柔而能穿石,文化之水在浸潤了整個社會群體的心态之後,又能以洶湧的态勢将體制之鋼沖垮。
心念及此,瑞澂嘆了口氣,讓手下一個戈什哈(侍衛)将後牆搗出一個大窟窿,與陳德龍等人逃上了兵輪。
人心即歷史
瑞澂一走,清軍方寸大亂,越打越氣弱。革命軍組織了敢死隊,冒死沖進督署縱火,終于占領了這一标志性建築。
張彪見勢不妙,一口氣跑回了家。
前腳剛進門,後腳辎重營的士兵便到了。張彪只道自己的人生即将落幕,不想這幫士兵竟是來接應他逃跑的。
一行人逃到劉家廟一帶,張彪的日本顧問寺西秀武趕到。
寺西秀武提出一個直搗黃龍的翻盤計劃:由張彪親率殘軍,潛行至楚望臺,佯稱向革命軍投降。再借機把黨人高層騙到一起殺掉,一舉搗毀起義指揮中心。此行如果得勝,自可上奏北京,将功抵過,并把失職之罪都推到黎元洪身上。即使失敗,不過一死而已,還能青史留名在。
張彪像看神經病一樣看着寺西秀武,搖頭不從。
到11日上午,武漢三鎮的大小官員,都争先恐後地離開自己的崗位,拖家帶口,專心逃命。
歷代王朝傾覆前,總有些殉節的忠臣孝子,用自殺告訴世人,這個朝代還不賴。可惜,清朝實在不得人心,實在無道可殉。
好不容易出了個湖北按察使(分管司法的副省長)馬吉樟,還把殉節演成了鬧劇。
起義發生時,馬大人聽說總督跑了,很淡定。又聽說巡撫和布政使都跑了,還是很淡定。
問題是家人和下人沒他覺悟高,開始不淡定了。
馬大人一面鄙視他們的覺悟,一面做出表率。他穿好朝服,抱起大印,徑直走到臬司衙門大堂,端坐正中,說是等革命黨一到,他就自殺。
馬大人正氣浩然地望着遠方,相信那一刻,他心潮澎湃。
開始還有若幹衙役陪着,後來一個個全溜了。革命黨沒等來,倒來了許多圍觀的民衆,大家像看猴一樣看着馬大人。
馬大人不自在了——難道革命黨忘了這裏,一個也不來?
又過了會兒,馬夫人領着衆小妾來大堂探視,見馬大人正襟危坐,一個個笑得人仰馬翻,一擁而上,把臬司老爺拉扯了出去。
至此,武昌已完全落入革命軍手中,鐵血十八星旗冉冉升起。距離程正瀛的第一聲槍響,僅僅過去十二個小時。
熊秉坤、蔡濟民和吳兆麟傳接力棒般,挨個完成了各自的歷史使命。下一步怎麽走,吳兆麟不清楚。
他唯一清楚的是,作為一個隊官,指揮上千人馬攻克都督府早已超出能力範圍,接下來的攤子,以自己的威望震懾不住。
可惜,文學社和共進會的領導,砍頭的砍頭,跑路的跑路,在革命最需要他們的時刻,齊齊失蹤。如果沒有一個鎮得住場子的主心骨把舵,革命的小舟随時可能在大風大浪裏翻船,屆時,大夥一塊玩兒完。
蔡濟民給大家分析了一下形勢:當務之急是組織一個領導機構,否則,以中華民族悠久的內讧傳統不難想象,群龍無首會迅速導致革命軍陷入內亂。其次,推出一個深孚衆望的人,以其名義通電全國,號召各地響應起義。只有這樣,武昌起義才不會被解讀為尋常的士兵嘩變。
衆人想來想去,有資格擔當起義形象代言人的,武昌就倆人,一個黎元洪,一個湯化龍(1874—1918)。
湯化龍出身富商家庭,天資極高,是光緒三十年(1904年)的進士,後留洋日本,進政法大學學習法律。
1909年,湯化龍回國,正趕上清廷在各地開設咨議局。
咨議局是歷史的産物。1907年,湖南鄉紳熊範輿公然上書朝廷,請求速開國會。一石激起千層浪,民衆謀求憲政改革的呼聲,由鄉野村舍席卷開來,湧入王朝權力的中心北京,構成了數千年歷史上罕見的大規模請願活動。
1908年,清廷頒布《欽定憲法大綱》,正式公布了以九年為期的預備立憲方案。
八十天後,光緒和慈禧先後離世。
抱着溥儀登上監國之位的攝政王載沣(1883—1951),主政後的第一次表态,就是遵循《欽定憲法大綱》,恪守九年預備立憲的承諾,定使憲政成立。
如果說國會是一款PC游戲,那資政院就是游戲的試玩版。由于該游戲研發周期過長(九年),連試玩版都遲遲不能上架。于是,游戲公司(大清)先行發布了試玩版的試玩版——咨議局,以纾望眼欲穿的玩家之渴。
咨議局就是省一級的資政院,由選舉産生的地方紳商作為議長。
雖然選進局裏當議員的十之八九都是具有傳統功名的進士和舉人,但與以往不同,這幫人畢竟通過了“選舉”這一民主政治的形式——總比你一輩子沒見過選票強。
咨議局作為省一級的民意代表,經常和巡撫對着幹。矛盾鬧到中央,資政院(1910年開院)不管三七二十一,又跟軍機處對着幹。
因此,咨議局在地方是一股不容忽視的力量。以武漢為例,在湯化龍任湖北咨議局議長期間,組織成立了保安會,維持治安、消防救火,配備兩千杆德國毛瑟槍,待遇比當兵還好。一遇全國有啥風吹草動,還時不時組團到總督衙門外游個行請個願,完全一副地頭蛇的架勢。
起義爆發時,湯化龍正坐在家裏生悶氣。五個月前,清廷迫于壓力,裁撤軍機處,仿效議會制國家成立了責任內閣。然而,十三個閣員裏九個是滿清貴胄,只有四名漢族官員——載沣借立憲之名行集權之實的野心已昭然若揭,徹底寒了改良派的心。
對此,梁啓超憤然指出,皇族內閣的設立将使以後的字典“無複以‘宣統五年’(1913)四字連屬成一名詞者”,“誠能并力以推翻此惡政府而改造一良政府,則一切可迎刃而解”。
把改良派旗手生生逼成神算子,也算專制政府的一大特長。
當然,革命士兵告訴湯議長,改良行不通可以革命嘛。湯化龍被客客氣氣地請到了咨議局。
剛剛就座,熊秉坤等人便開門見山,要推舉他做都督。
湯化龍趕緊起身,擺手道:“兄弟一向擁護革命,只是瑞澂逃走後必然電告朝廷,派大軍攻打武漢。在下一介書生,不谙軍事。都督一職,萬萬不可。”
時局不明,誰也不敢拿腦袋開玩笑。
黎叔上賊船
吳兆麟早就看出文弱的湯化龍不是帶兵的料,不再為難他:“打仗還是得找個在軍中有聲望的人,我認為黎元洪最合适。”
蔡濟民馬上附和:“黎協統據說還在武昌城裏,如果大家同意推他作都督,我這就帶人去找。”
蔡濟民為什麽這麽熱心呢?因為和黎元洪是老鄉,都是湖北黃陂人。
也許是平日裏注意攢人品的緣故,黎元洪的命,不是一般的好。
這個進過北洋水師學堂,參加過甲午海戰,做過嚴複學生,受過張之洞賞識的老好人從不克扣軍饷,也不逢迎上級。
靠巴結榮祿上位的陳夔龍在當湖廣總督時,小女兒病死,辦喪事斂財,張彪的追悼金一送就是十萬銀元。反觀黎元洪,僅送幾塊錢作吊儀,吝啬至極。
黎協統要真是窮鬼,陳總督還想得過去。問題是沒過多久,漢口慈善機構籌集善款,黎元洪一出手就是三千大元,非常豪爽。雖說時人交口稱贊,但陳夔龍卻從此深恨黎元洪。
可惜,黎元洪在軍中人緣太好,生活作風也無可挑剔,與結發妻子舉案齊眉,陳夔龍始終無從下手。
1906年,黎元洪奉命督師,率兵鎮壓萍浏醴起義。部隊開拔前,他召集屬下軍官,說:“我們打仗,一定要辨明暴徒的性質。如果對方是有政治訴求的黨人武裝,不要與他們死戰,而應設法勸說,使其自行解除武裝;如果是以搶掠殺戮為目的的土匪,則應堅決予以消滅!”
可見,黎元洪的思想還是比較進步的。
但思想進步不代表支持革命。坐到協統的位置,也算既得利益者了,清廷若垮臺,吃了的還得吐出來,誰也不會傻到去革自己的命。
因此,當一個革命士兵興奮地爬上協部的營牆,大喊“反動”口號,被衛兵擒到黎元洪面前時,他二話不說,拔劍就将之捅了個透心涼。
威武的姿勢沒擺多久,就讓地動山搖的屋子給打亂了。南湖炮隊轟完總督衙門開始轟協部。
參謀副官個個想逃命,力勸黎元洪“暫避”。
黎元洪見人心都散了,坐在這挨轟也于事無補,就跟參謀劉文吉回家換了身衣服,跑到附近一個下屬家躲避。
第二天一早,黎元洪擔心家裏的積蓄被哄搶,派火夫去取。結果,火夫在搬運財産的路上被馬榮和程正瀛盯上,二人帶着一排士兵,跟蹤其找到了黎元洪。
垂頭喪氣的黎元洪被“請”到楚望臺。
革命士兵一字排開,鳴號舉槍,向黎元洪行禮。
吳兆麟從人群中閃出。黎元洪見到老部下,心中稍安,責怪道:“你學問好,資歷深,為什麽跟他們胡來?”
一旁的馬榮聞言暴怒,拔刀欲砍,被吳兆麟喝止了。黎元洪知道他二人在演戲,盯着吳兆麟,等他說話。
吳一臉苦相,為難道:“協統大人不要生氣,昨夜厮殺,戾氣過重,大家都還沒緩過勁來(別惹我們)。現在,武昌群龍無首,主持大計,非您莫屬!”
黎元洪岔開話題:“武昌孤城一座,朝廷很快大軍雲集,你們打算如何抵抗?”
吳兆麟開始忽悠:“協統不必憂慮。孫文攜億萬軍饷,黃興率大批軍艦,不日即到。”
吳兆麟敢這麽吹,肯定是聽熊秉坤說的。熊秉坤是聽文學社說的,文學社是聽共進會說的,共進會是聽居正說的。居正是同盟會湖北分會的負責人,和孫武過從甚密。
黎元洪也不深究,繼續問:“瑞澂等人就在軍艦上,一旦率軍反攻,事有不虞,該當如何?”
“可退守湖南,同盟會的焦達峰即将在長沙舉事。”
又是聽孫武說的。
黎元洪嘆了口氣,騎上士兵牽來的馬,極不情願地同吳兆麟往咨議局的方向攬辔而去。
咨議局坐滿了人。黎元洪入座後,湯化龍起身抱拳拱了拱手,對衆人道:“湯某全心贊成革命,但畢竟不是軍人,不懂用兵。因此,都督是當不了了。其餘諸事,在下盡全力幫忙。”
在場之人,心領神會,都把目光落到了黎元洪身上。
黎元洪愁眉苦臉地縮成一團,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喃喃道:“莫害我,莫害我……”
蔡濟民怒了,拔槍在手,厲聲道:“開弓沒有回頭箭。黎公再不應允,我只有當場自殺,以謝殉難的弟兄!”
衆人無不作激憤狀,大廳外的衛兵也嚷嚷着要進來一槍崩了黎元洪。吳兆麟見戲演得很成功,黎胖子額上都滲出汗了,便俯身在他耳邊道:“再推三阻四,釀成大亂,我也保護不了您。”
黎元洪腦袋一耷拉,算是默許了。
于是,衆人一致推舉黎元洪為湖北軍政府臨時大都督,湯化龍為民政總長。
第二天,一封《中華民國軍政府鄂軍都督黎布告》貼滿了武漢。
武昌街頭,萬人攢動,百姓聽說黎協統都革命了,激動異常。以往都是革命黨小打小鬧搞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