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4)
寧可自己勞碌奔波,将錢糧親手送到可靠的士紳府上。
而士紳,這個向來被視為官民之間緩沖帶的階層也正在淪陷。袁世凱親眼看到,一個家有良田五百畝的地主想低價抛售土地以換取糧食,找了好幾個買主,出價都低得近乎白送。絕望之餘,他在全家人吃的飯裏放了砒霜。
袁世凱不斷問自己:為什麽?
他瞥見了路邊的糧倉,那是政府設在各地的官倉。
自古糧倉系國脈,可眼前這些糧倉,還有幾座能承擔起救濟災民的重任?倒賣官糧早已司空見慣,碩鼠們為補虧空,在餘糧中摻沙子摻石灰;為應付檢查,又将糧倉改造成瞞天過海的“夾心倉”。
逐利,成了所有人生命中唯一的主題;逐利,一切無所不用其極。這片土地,似乎早已被上帝遺棄,自生自滅,永無救贖的可能。
于是,全民逐利,全民焦慮,萬物擾心,心智俱滅。
以陝西糧道為例。該廳局級每年花在請客送禮上的銀子大約五萬兩,而進項卻達六萬兩,這意味着有一萬兩可以中飽私囊。
依法收糧肯定不會有這麽大筆橫財,但中國歷來有法制無法治。于是,無法無天的衙役在收糧時總會變着法兒的多收,簡稱“浮收”。
關于浮收,蘇州府常熟縣的一塊石碑上有詳細的記載,花樣繁多,令人叫絕。國人的想象力只有在殘害同類時才會被發揮到極致。
這些專業性很強的技術活有:淋尖、踢斛(hú)、側拖、虛推……
以“淋尖”“踢斛”為例,當你交糧時,要把糧食倒進官府準備好的斛裏。你倒着倒着,最後肯定有一部分超過斛口吧?超過斛口就呈尖錐形了吧?好,意外的事情發生了。
衙役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對準斛猛踢一腳!此時超出斛口的谷粒就會震落到地上。當你慌忙去撿時,衙役會大聲叫喊:“別撿,那是損耗!”
由于常年幹這個,衙役都輕車熟路,效率很高,踢出的部分就成了官吏一筆不菲的合法收入。
想逃稅漏稅?那是不可能的,這玩意兒從古至今都是富人的專利。針對個把實在窮得叮當響以至交不起糧的“刁民”,有知縣想出了魔高一丈的損招:将欠糧作為衙役的工資,拿着白條去收租,充分調動衙役的工作積極性。
真可謂同為專制奴,相煎何太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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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鏡頭切回來時,畫面中的袁世凱披麻戴孝,跪在袁保恒的靈堂前。
日薄西山,吊唁者都已離去,落暮寒鴉平添了幾分秋意。孝服寬大的帽子遮住了袁世凱的雙眼,卻遮不住他心底的萬千疑問。
值嗎?
堂叔的遺像滿臉滄桑,卻永遠無法回答袁世凱的問題了。
袁保恒無疑是個好官,但好官的标準又是什麽?
結果正義?只要達到目的,可以不問手段。問題是如果沒有原則,底線一退再退,誰又能保證自己不打着正義的旗號謀取私利?多少以改革面目示人的官員最終锒铛入獄?
程序正義?劣幣天天驅逐良幣的官場從來與該詞絕緣。在中國,有時制定程序的唯一目的似乎就是為了破壞它,每個人都一邊咒罵一邊百舸争流地挑戰着既定規則。
對袁保恒來說,上報朝廷,下濟萬民就是好官。可這滿人的朝廷當真值得一報?
順治十二年(1655),清廷讨論如何處置滿人所蓄漢奴逃跑的問題,漢官趙開心主張寬仁,順治當場發飙:“謀國不忠,莫此為甚!”
康熙子承父志,隔三岔五地敲打臣工:“子母炮”這種先進武器屬于八旗軍專用,其他人一概不得鑄造。
政治高壓使百官噤若寒蟬、渾渾噩噩,寧可阿彌陀佛,絕不冒犯天顏。
一直到曾國藩這代,閉着眼睛混不過去了。身處一線,戰争是真刀實槍,割地是真金白銀,“聖言”救不了世,李鴻章一句“孔子不會打洋槍”讓儒生們無言以對。
外部的壓力促使權力從滿人轉移到漢人,中央下放到地方,但誰都清楚這只是權宜之計。
滿族統治者從不代表漢人利益早已老少皆知,問題是它連普通滿人的利益都不代表。因為不準經商的規定,生活在貧困線以下被活活餓死的旗人不知凡幾。
而指望根本沒有國家概念的親貴們代表國家利益就更不現實了。
總而言之,是“三個不代表”。
攤上這樣的國策,百姓之苦,苦不堪言。
袁世凱發現,中國農民的生活似乎已經凝固了上千年,農具是世代相傳的犁耙,衣服是家紡的土布。住宅則一律由泥土築成,鋪上一層高粱稈抹上泥漿就算是屋頂。
而當你采訪那個滿臉憨直的農民,問他的人生理想時,他會告訴你:像皇帝一樣每天都有大餅吃,吃飽了就休息……
不是順民便是暴民,就是沒有勇于承擔責任的公民。千人一面的生活規律、思維方式固化在每一個基因的堿基對當中,不願妥協、拒絕雙贏讓歷史只有成王敗寇一種軌跡,政治文明制度建設則裹足不前。
當張獻忠得知李自成稱帝時,立刻在四川大開殺戒,其行為邏輯是:我做不成皇帝,你也甭想做得安穩。于是,一個個充滿了小聰明的中國人組成了一個奇缺大智慧的民族。
悶雷轟鳴,震得袁世凱微微揚起了頭。
臉色依舊陰沉。
外面傳來“下雨了”的人聲,興奮中透着驚詫。
秋風秋雨愁煞人,此刻帶來的卻是久旱逢甘霖的喜悅。袁世凱緩緩起身,踱至門前。
大雨濺起的泥水阻擋不住人們的熱情。戲水的兒童,跪謝上蒼的老人,喜極而泣的婦女……
而同時,他們又是失去親人的孤兒、鳏寡和遺孀。
遙遠的時空,隐隐傳來陶淵明的歌聲:“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
死去的人們啊,早早安息吧,因為親人的悲痛也不會持續太久。活在中國,是一種修行。佛曰七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再深沉的苦難也只能化為前行的動力,畢竟生活還要繼續。
草民或許不懂那些高深莫測的道理,但心中一定都裝着一個書名:《活着》。
而從全知視角看,那些懷揣着自私與虛僞,在荒漠中自相殘殺的人們又是何等的可悲可憐!
雨水模糊了袁世凱的雙眼,眼前出現一幅幅亦真亦幻的畫面:一個知縣,把鎖鏈戴在手腕和腳踝上,步履艱難地穿過縣城,去城郊的龍王廟求雨。龐大的人群默然無聲地跟在他後面,每個人的頭上都戴着柳條帽;一個二十出頭的少婦乘坐渡船,猶豫着要不要把懷裏的嬰兒扔進河裏。最終還是母愛占了上風,她神色悲苦地将嬰兒緊緊摟住;幾天後,又是這個女人,在一個婦女買賣市場。買主都是從災情較輕的地方來的男人,對“商品”的唯一要求是不能帶孩子。女人被一個光棍相中,喂完最後一次奶,難舍難分地擱下了孩子……
餓殍千裏。
慘象,使袁世凱目不忍視。狂風暴雨中,已分不清哪一滴是雨哪一滴是淚。
亡了清廷,給人民一個交代
腳下的土地,是地球上唯一從未中斷過的文明,即使強大到讓整個世界都顫抖的蒙元,也未曾撼動其文化根基。然而,這一切的代價是它的苦難從未中斷。
一個國家,最為深重的苦難莫過于易子相食,但在中國的歷史上,這樣的人倫悲劇卻屢見不鮮到讓國人可以視生死如兒戲。
緊閉的雙眼終于屏蔽了幻覺,袁世凱的耳邊又蕩漾起幻聽。
在這片法度淩夷道德淪喪理想崩潰真愛無蹤的大地上,祈禱已是惘然。每個人,每條生靈,只有依靠自己的力量,在叢林法則的指引下,汲汲于争得宿命之外和生存之上的些許幸福。
反抗、吶喊、諷刺、詛咒都已徒勞,罪惡的體制造就了罪惡的虛無。它像黑洞一般,如泥淖一樣,你越是掙紮越是淪陷。它吞噬的何止是對正義和良知的信心,簡直就是你的靈魂——如果還有的話。
你曾經如此堅信光明,正如你現在如此篤信黑暗。
千古一夜。
黑暗的時代是漫長的,當我們極目遠眺,會因為那一眼望不到盡頭的黑夜而沮喪絕望,失去方向。走出隧道、沐浴光明的征途,似乎只能用歲月,用無數老年、青年、少年的生命去一點一點地填充。
堆砌的過程中,大人無德、中人無恥、小人無賴。各種荒誕不經的劇目每天都在上演,每個人既是災難的制造者,又是痛苦的承受者。岸,在哪裏?
袁世凱伸出手去,舉過頭頂。雨,打在掌心,像是和天一起共鳴。
“大野龍方蟄(蟄伏),中原鹿正肥。”(作于十三歲)
“我欲向天張巨口,一口吞盡胡天驕!”(作于十四歲)
如果你覺得反意森然,那是因為不了解大頭。
多少先知早就看出,寄希望于一個由異族統治,上層故步自封中層百般漁利下層愚昧無知,根本無法達成任何共識的君主專制國平穩過渡到民主共和國,何異于癡人說夢?
即使清廷出于維穩壓力,做一些零敲碎打的改良,那些新頒的法令也只會淪為官員盤剝民衆的新式武器,從而陷入到“立法越峻,索賄越多”的怪圈之中。
內憂外患下,最壞的結果是爆發革命。從湯武革命開始,中國就不缺革命,缺的是建設。
托爾斯泰評價血流成河的法國大革命時說:“它宣告了無可置疑的真理,但真理一旦被訴諸暴力,便都成了謊言。”
自由的口號成了殺人的理由,專制的暴政變為革命的暴政。
怎樣才能在避免革命的前提下一劍封喉地殺死清廷,締造共和?
頂層亡清。
當這四個字在袁世凱腦海中閃現時,一道閃電劃破了黑雲籠罩的天空。
他微微顫抖,胸口起伏,直至放聲大笑!
袁世凱,先知看到的,你看到了。先知做不到的,你替他們先行。你說過,要是你手上有十萬精兵,便可橫行天下。我知道你不想立言只願立功,你的志向是“萬裏江山眼底橫”。
然而,這畢竟是一臺人類有史以來最為龐大且黑暗的政治機器。“眼前龍虎鬥不了,殺氣直上幹雲霄”(作于十二歲),怎麽辦?
黑洞吸納一切,将萬物碾成齑(激)粉。我卻要與黑洞同黑,融為一體。在遵循其運作邏輯,從內部窺測到全貌,纖毫畢現後瞄準破綻,一擊斃命!
這是肢解清廷的不二法門,用大頭後來的話說,類似于拔樹:專用猛力,拔不出樹根;過分去扭,樹根又會折斷。只有一個辦法,就是左右搖撼不已,把樹根的泥土松動後,不必用大力氣便可一拔而起。清朝是棵大樹,還是兩百多年的老樹,拔起來不容易。鬧革命,都是些年輕人,有力氣卻不懂如何拔樹,鬧君主立憲的懂得拔樹卻沒有力氣,我今天忽進忽退,就是在搖撼大樹,等到泥土松動,自然會被拔出來。
雨停了,雲開見日。
陽光把袁世凱的臉龐映得緋紅,他終于明白,真正的光明絕不是永無黑暗的時刻,而是永不被黑暗所掩蔽;真正的英雄絕不是永無卑下的情操,而是永不被卑下所屈服。
轉身時,目光又和堂叔相遇。
四目相對中,靜谧被隐隐傳來的吟唱聲打破:為什麽要苦苦去挽救黃昏呢?
那只是落日的背影。
也不必吸取大澤與長江,
那只是落日的倒影。
與其窮追蒼茫的暮景,
埋沒在紫霭的冷燼。
何不回身揮杖,
迎面奔向新綻的旭陽?
“求官建功,拯救天下”。這是袁家陳陳相因的祖訓,而直到袁世凱的出現,才被賦予了新義。
“以殺止殺,而殺殺人者,殺即止矣。”(作于十六歲)
殺人者,滿清也。
死者的名單,罄竹難書!
孫承宗、史可法、張煌言、劉宗周、倪元璐、施邦曜、陳子龍、夏完淳、黃道周、李定國……
在明末所有名将裏,只有李定國的軍隊敢和八旗鐵騎打野戰;只有李定國擊破了“女真滿萬不可敵”的神話;只有李定國能一條道走到黑,在崇祯吊死煤山二十年後還同滿清纏鬥。
南明“監國”無數,朱由崧朱由榔朱由榛,都是浮雲,只要李定國還有一口氣在,大明就一息尚存。
可惜,時來天地皆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戰至山窮水盡的李定國最終死在了中緬邊境,臨死前仍不甘心,焚表告天:若明祚未絕,乞賜軍馬無災,俾各努力出滇救主。若天數已盡,乞賜定國一人早死,無害此軍民!
每每讀此,袁世凱都熱淚盈眶。
然而,在一個目力所及皆是蹒跚學步的鵝的國家,當英雄,代價何其高昂。
災難降臨時,只有跪下來順服的,沒有站起來抗争的;災難過去後,只有站起來控訴的,沒有跪下來忏悔的。
英雄,不死于殉道即死于獻祭。
可不當英雄,便不是你袁世凱了。
為天下人複仇,既非出于私憤,也無文人之酸腐。
一切,都正如他兒時立下的那個鴻鹄之志:
願流芳百世,毋遺臭萬年。
徐世昌的《燒餅歌》
袁保恒的死意味着中流砥柱的坍塌。
精神大樹倒下後,經濟上,袁家也開始面臨拮據。
袁保齡繼承其兄遺志,回鄉赈災,被朝廷授予三品頂戴,擢為道員。但每月一百兩的俸祿仍不足以負擔整個家族的開支。
于是,按照“保”字輩的人數,袁家分了家。
袁世凱繼承了養父袁保慶的一份遺産——三頃土地和一些積蓄。看似很多,但得養活七八口人,異常艱巨。
生活是一具埋在你家後院的屍體,逃也沒用。
而束手就擒顯然不是袁世凱的風格,他從項城搬到了陳州。
志不立,天下無可成之事,而大頭已經找到了人生的方向。要知道,多少人耄耋之年也未必能活明白,未必清楚自己想要什麽。
裘馬輕狂的袁世凱,脫離了長輩的管束,經常“馳騁郊原,日飲數鬥”,又因慷慨樂施、打抱不平,寒門士子多依附為生,推其為首領。
對袁世凱而言,“金銀散而人心聚”不是權術。散盡家財,結交好友是他內心深處最熱切的渴望。那些一邊表演大方一邊辱罵大頭的僞君子不明白的是,人心都是肉長的,智商是差不多的,能讓一群喜歡內鬥精于算計的中國人對你心服口服、愛戴有加,若沒有《非常嫌疑犯》裏的凱文·史派西的演技,你就實心實意待人以誠吧。
畢竟人情不是一錘子買賣,靠演戲,很快會體力不支的。
兩個文社(麗澤山房、勿欺山房)在袁世凱的資助下建立起來,盛名遠揚,連陳州知府吳重熹都經常到此詩酒流連,将大頭引為至交。
可惜,人生如戲,總在NG。當年秋闱,雄心勃勃的袁世凱再次铩羽而歸。
大頭怒了。
有範進墊底,落榜兩次只是起步價。平心而論,科舉其實很公正。袁世凱閱讀量大,見多識廣,但文字功底不行。風遺塵整理制作。
現實感很強的他決不會像洪秀全那樣三次不中還去考,生生把自己考成一朵奇葩,最終禍亂天下,害人害己。
當你下定決心轉變時,上天都會為你安排一個轉折。
于是,在“火燒詩文”這場戲中,大頭遇到了對他至關重要的一個人。
徐世昌。
老戲骨徐世昌年長袁世凱四歲,活了八十五年,差點能看見八年抗戰取得勝利。信奉道家的徐世昌深谙進取退守的節奏,在亂世中若危若安、淩波微步,其屹立不倒的身姿令時人常懷“馮道轉世”之感。
徐世昌對袁世凱影響之深,不下荀彧之于曹操,張良之于劉邦。
初次邂逅,大頭留給徐世昌的印象是“狀貌偉然,殷勤接語”。袁世凱的豪言在邏輯上自洽,在感情上誠懇,深深地打動了徐世昌。
沒有多餘的語言,兩個青年當場結為生死之交。
徐世昌對“頂層亡清”不置可否,卻和盤托出了自己對時局的看法。
以曾國藩為“陽”的一端,李鴻章為中點,“陰”的一端虛位以待,可以勾勒出一幅太極圖。
鹹豐即位之初曾開過一個神仙會,讓列位愛卿讨論“用人行政”之道。倭仁大談“君子小人之辨”,鹹豐嫌他迂腐,批了個“名雖甚善,實有難行”。
曾國藩比較實在,提出用人有“轉移之道,培養之方,考察之法,三者不可偏廢”,鹹豐高興地批了個“切中情事”。
聲稱“孔子必用墨子,墨子必用孔子”的曾國藩代表了那個時代最理性的思考。然而曾幾何時,曾國藩也是個血氣方剛、黑白兩分的熱血青年,敢上疏罵皇帝“徒尚文飾”。直到在軍營裏待上幾年,才真正明白喇叭是銅鍋是鐵。調兵撥饷、察吏選将全靠應酬,不問情勢,有聖旨也沒用,基本屬于“茍無人情,百求罔應”。
且中國人缺乏精确性,“一串錢”的概念永遠不是你預想的“一百文”。在陝西是八十三文,在直隸是三十三文,從無一定之規。
清亡之後,古城北京開始現代化的改造,需要建設用的工程藍本和施工程序,時任交通總長的朱啓钤只找到一本《大清會典》。
這是記述清朝典章制度最權威的書,其中建築規範的工程做法部分只有薄薄的幾十頁,所有數字都被改成“若幹”二字。
為什麽官府不記載這些技藝?朱啓钤說:“執筆寫文件的人,一看術語艱深,比例數字都繁複,寫到文件上怕上司诘問起來自己說不清,幹脆都删汰了。”越這樣,當官的越不懂,實權便落在書吏手中,想寫多少寫多少,隐相欺瞞。
不務實,可乎?
實事求是讓曾國藩出類拔萃,但到底還是難以超越其所處的時代。于是,傳世的文字百萬言,卻終歸跳不出程朱理學忠君孝父的窠臼,意在扶清也就不難理解了。
李鴻章則不然。他繼承了老師現實的态度,卻摒棄了過時的教條,乃能輕裝上陣,輾轉騰挪。
在一次由淮軍和戈登的“常勝軍”組成的聯軍攻打蘇州時,李鴻章為減少傷亡,策反了同太平軍守将慕王譚紹光不和的八個将領。在戈登的擔保下,他允諾只要取了譚紹光的首級,開門獻城,則必為八人論功請賞。
可惜,當清軍誘降成功,兵不血刃地拿下蘇州時,八個降将和所有太平軍卻被斬殺殆盡,氣得一直被蒙在鼓裏的戈登提着洋槍要找李鴻章算賬。
庚子國變,時任兩廣總督的李鴻章奉命北上收拾殘局簽訂條約,臨行前在香港秘密會見了港督蔔力。
李鴻章單刀直入:“英國希望誰做皇帝?”(彼時慈禧已位居八國聯軍開列的戰犯名單之首)
蔔力:“如果光緒皇帝對這件事(拳亂)沒有責任的話,英國不反對由他出來繼續維持統治。”
李鴻章追問:“我聽到一個說法,說要是義和團把北京的各國公使都殺了,列強就将出面幹預,宣布立一個新的皇帝。若果然如此,你們會選擇誰?”
停頓了一下,李鴻章盯着蔔力的眼睛,意味深長道:“也許是個漢人?”
一代人辦一代事,亡清的重任還落不到裱糊匠身上。太極圖另一端人選的輪廓,徐世昌已隐隐約約地看到了。
迷路不是沒有方向,而因方向太多
事物總是從一個極端發展變化到另一個極端,至陰即陽,至陽即陰,譬如晝夜交替,循環往複。因此也可以說,曾國藩就是袁世凱,袁世凱就是曾國藩,看似相反,實質無二。
大頭還記得第一次見曾國藩時,老頭兒長相拙樸如農夫,身邊一只青藤箱子,長袍上沾着油漬,完全不似一品大員的模樣。
而這正符合袁世凱對他的想象。
權術崇拜早已融入國人的生活,陰謀論成為衡量世相百态的唯一矩尺。人們口耳相傳着關于曾國藩的神話,在書商的推波助瀾下,距離真相越來越遠。
這是一個女生恨不得畢業就嫁入豪門、男生巴不得有內幕消息一夜暴富的投機時代,百分之九十九的人注定學不了曾國藩。
曾氏之學類似巴菲特的投資理念,做長線。曾國藩一輩子都在強調勤與恒(身勤則強,逸則病;家勤則興,懶則衰;國勤則治,忘則亂;軍勤則勝,惰則敗),說無論什麽事,要想做成樣子,必須有兩點,一是規模,一是精熟。而這兩樣,都從勤與恒中來。
當然你會說,這有啥稀奇的?小學思想品德課就天天聽類似的碎碎念。
的确,老曾給的“成功秘笈”知易行難。他不厭其煩地告訴你“所以卓越古今者,由其每治一事,處心積慮,不達目的決不止”,“凡全副精神專注一事,終身必有成就”,甚至連“不譏笑人,不晚起”這麽迂直的話都抛出來,就是告訴你在中國這壇大醬缸裏要想排除幹擾矢志不渝,何其之難!
當看到京浙會的小姐都開奔馳上班時,你還能繼續淡定地埋頭做好手上的工作嗎?
世間從來就沒有什麽靈心一動、當下了悟的真理,甚至在藝術上,也如費裏尼所說,“為了逾越常規,才需要嚴格的秩序”。
曾國藩堅信這一點,所以忍耐到底,徐圖自強,不為人言所動。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懷才不遇時,以“耐冷”為要;貧困交加時,以“耐苦”為要;應酬繁多時,以“耐勞”為要;遇到同輩以聲氣得利、晚輩以幹請得榮時,以“耐閑”為要。
至于“術”的層面,曾國藩雖也歸納總結,但從來就不是他研究的重點。
因此,老曾的文章,讀來質樸實在,有種你正急匆匆趕路,一好心的老農在旁邊吆喝“小夥子,留神前面有坑”的親切感。
世事如棋豈能盡知?但求步步為營、苦心耕耘而已。
晚年的曾國藩半是無奈半開玩笑地對弟子郭嵩焘說,等他死後,墓碑上就刻六個字:不信書,信運氣。
誠如斯言。
徐世昌認定袁世凱可交,也是看重他那股闖勁和韌性。這一點在年輕時尤為重要,曾國藩就經常勸勉家中子弟:“少年不可怕醜,須有狂者進取之趣,此時不試為之,此後必将不肯為矣。”
在談到“剛柔”問題時,徐世昌認為,太剛則折,太柔則廢;至剛無剛,至柔不柔。剛柔并濟是理想狀态,但能做到運用之妙存乎一心的又有幾人?
袁世凱則深信“至柔可以克萬物”。
徐世昌卻告訴他,曾國藩不會這麽說。
很好理解,湖南人霸蠻。
曾國藩認為柔弱本身無法制勝,必須包含雄奇之力。比如你不能看到瀑布雄偉就說水的力量很大,水本身是至柔至弱的,之所以能産生力量是因為有勢能。
心念及此,徐世昌心裏咯噔了一下:也許這正是二者的差別!一個強陽弱陰,陽體陰用(保清的曾國藩);一個強陰弱陽,陰體陽用(亡清的袁世凱)。
如果說“寓深雄于靜穆之中”的曾國藩在人生的盡頭栽到了天津教案上,那麽,“負陰以抱陽”的袁世凱會怎樣?
徐世昌還看不透。
他唯一能看透的是一個趨勢:從兵為國有到兵為将有。
為什麽《走向共和》裏的袁世凱總喜歡說“知我者,菊人兄也”?
因為知袁者,徐世昌也。
大頭從懷裏摸出一封信,一封永定河河道周馥(1837—1921)寫給李鴻章的推薦信。被舉薦人是袁世凱。
周馥和袁保齡曾同為李鴻章帳下幕僚,私交甚好。袁保齡見侄子在家鄉花光了積蓄,又沒考上舉人,有心幫他一把,但自己寫薦書有請托之嫌,便讓周馥出面。
李鴻章時任直隸總督,炙手可熱勢絕倫。這封信的分量有多重,不難想見。
徐世昌的看法同袁世凱如出一轍:李鴻章帳下進士如雲,你要不是個舉人,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可大頭只是個秀才,還是買的。所以,平臺雖好,齊大非偶。
袁世凱的想法是投奔時任浙江提督的吳長慶,敘述一番後,徐世昌然其說。
亂世即将到來,千言萬語都濃縮在四個字中:兵為将有。
千山暮雪,只影向誰去
南下途中,經過上海。
古來成大事者必有三項過人之處:愛才如命,揮金如土,殺人如麻。第一條自不待言,而後面兩條,大頭更擅長使錢。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金錢收買不了的人十個裏有一個就不錯了,因此,武力消滅是迫不得已的下策。
上海灘遍地都是黃金,可袁世凱沒找着錢卻找到了真愛——晚清果然不是一個平庸無奇的小時代。
十裏洋場的繁華還來不及欣賞,盤纏便即将告罄。袁世凱宅在旅店心急如焚,崩潰得直用他那顆大腦袋撞牆。
一個冬日的午後,寂寞的大頭在閑逛時禁不住誘惑,鑽進了一家妓院。
穿過嘈雜的人群,從天井向二樓一處僻靜的角落望去,一個身着白色旗袍的女子側倚着欄杆,正靜靜地練笛。慵懶的陽光将空氣裏的塵埃打得顆粒畢見,沐浴着光輝,女孩清秀的臉龐顯得格外動人。
乍見之下,袁世凱站住了,像被電流擊穿全身。一個三百六十度的搖鏡頭全景式地展現了他內心莫名的驚喜,好似納蘭容若猛然間又見初戀情人時的“相逢不語,一朵芙蓉著秋雨”。
大頭心道:“如果世間真有曹子建筆下‘秾纖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約素’之人,那一定是指眼前的這個女子。”
她叫沈玉英,蘇州人。為了她,袁世凱床頭金盡,兩人墜入愛河。
人言婊子無情,但沈玉英是真愛袁世凱。
大頭年輕時身材尚未發福,除了頭大一些,整體上屬于一表人才。再加上能說會道,天生把妹達人,沈玉英被哄得死心塌地,拿出私房錢給大頭當盤纏,勸他早離上海,另謀出路。
愛情不是張嘴奧迪伸手迪奧,而是昙花一現的夢幻泡影。真正走到最後的,是情義。沈玉英讓杜十娘不再是傳奇,更羞煞了一幫拜金比拜佛還虔誠的上海女人。離別前,玉英備酒送行,含淚對大頭說:“你走以後,我就出錢贖身,搬出青樓。切記努力功名,不要相負。”
大頭指天誓日,揮淚而別。
由于中法關系日益緊張,沿海戒嚴,慶軍六個營已移防至山東登州。袁世凱一路向北,在途中結識了阮忠樞。
阮才子後來成為袁世凱三大筆杆子之首,另外兩人夏壽田、張一麐雖亦受倚重,但終不敵阮忠樞和大頭幾十年的交情。
阮忠樞作文,常常揮毫而就,所拟文稿“最當袁意”。袁世凱的奏章書信,大多出自其手筆,甚至連朝廷的禦旨,也時由阮來起草。
而同時,阮忠樞又是一個喜歡打麻将抽鴉片的舊式文人,剪了辮子可以直接去演《書劍情俠柳三變》。大頭有重要公文需要他拟寫時經常找不到人,派家仆去尋,不在煙館就在妓院。
找到了人也不耽誤事,用腰帶把自己捆在椅背上,寫好文章繼續尋歡作樂。
1881年5月,袁世凱來到山東登州,正式投入吳長慶營中。
事實上,慶軍雖說歸淮軍管,但因不是嫡系部隊,不受待見,吳長慶和李鴻章基本貌合神離。
慶軍的前身是吳父在老家辦的團練,發展到五百人後被淮軍收編。
然而,團練不是團購,下個單就不管售後。一幫人都是鄉裏鄉親走到一起的,管你是李鴻章還是李鴻藻,人家只認吳長慶。
更何況,你直隸總督是從一品,我浙江提督也是從一品,聽你調度那是服從安排識大體。
作為武官,吳長慶深感自己吃了沒文化的虧(連秀才都不是),只好缺啥補啥,在帶兵之餘手不釋卷,網羅文士,被時人稱為“儒将”。
進士出身的李鴻章聽說後差點沒笑掉大牙,需要找茬時便指責吳長慶“羅致文人以通聲氣”。
此時,吳長慶見故人之子來投,非常高興,欣然收留,并刻意培養,嚴加指點。
吳長慶受夠了李鴻章的鳥氣,不想自己的悲劇在下一代身上重演的他為袁世凱請了最好的老師:深得吳器重的幕僚張謇。
南通人張謇(1853—1926)餘生還将和袁世凱過招無數,第一回合大頭留給他的印象是:态度謙恭,文章狗屁不通。
雖然眼下張謇只是個秀才,但衆所周知他後來高中了狀元。做人要厚道,你不能拿一個狀元的審美标準來衡量大頭的文章。
就在袁世凱因辦事幹練被提拔為營務處幫辦(總管慶軍各營的司令部,幫辦排在總辦和會辦之後)時,山東之東,再一次波濤洶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