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26(1)
什麽環境都能适應的不是人
對高麗人一以貫之的“事大主義”不能飽漢不知餓漢饑地簡單予以鞭撻。蕞爾小國,強鄰環伺(中日俄),你不讓人事大莫非事小不成?
朝鮮李朝,建立于朱元璋時期,與明清相始終,已延續近六百年。
明清易代,高麗人覺得滿人入關是“用夷變夏”,自己成了華夏文明的最後一方淨土,朝使訪華時經常抒發一下“使者遙尋秦地界,夷人驚怪漢衣冠”的感慨。
除此之外,基本上還算是安分守己的屬國。
時至晚清,天朝的版圖囊括了緬甸、暹羅(泰國)、越南、琉球、高麗、蒙古和西藏。這些“化外之地”被分為兩類,A類如蒙古、西藏,歸理藩院管,派駐大臣;B類如高麗、越南,俯首稱臣,按期朝貢,新王即位必須上報接受中國皇帝冊封。
對此,翰林院侍講學士周德潤解釋得很清楚:守在四夷。
以琉球守東南,以高麗守東北,以蒙古守西北,以越南守西南。與國同休戚,弭禍于未萌。
屬國作為外線,拱衛國門,擱古代沒什麽問題。問題在于,歷史已經發展到英法聯軍動不動就直插北京兵臨城下的近代,西方列強心态正常的說你和這些屬國是友好睦鄰,不正常的就說你在殖民人家。
既已成為燙手的山芋,最好的選擇其實是尊重地緣政治,協助這些小國逐步實現獨立,受國際公法的保護。這樣,即使某國想染指,他國也會幹預,遠強于“妾身不明”,最終還是不免淪為列強的殖民地。
具體到朝鮮,坐到談判桌上的三方是中日俄。
對俄國而言,朝鮮意味着擁有不凍港的太平洋出海口。
對日本而言,以朝鮮為跳板侵略中國是天皇每晚做夢的主題。
對大清而言,不管誰占領了朝鮮,兵鋒所指,威脅的都是滿人的龍興之地東三省。
客觀來看,雖說十九世紀末列強如雲,恨不得是個小強就來吃清朝的豆腐,但大多屬于渾水摸魚型,打個劫通個商也就罷了。
除了日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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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上就有矛盾,賊惦記你,一天到晚花癡般垂涎你家領土。尤其是俄國,蠶食鯨吞,持之以恒;日積月累,手法熟練。
于是,趁新疆發生回亂時,俄國眼疾手快地霸占了伊犁。
當左宗棠擡着棺材用兵新疆時,日本又見縫插針地跳了出來。不知是不是兩國事先串通好了要演“東成西就”。
1879年,明治維新剛剛開始十一年,日本吞并了本島南邊的琉球國,改為“沖繩縣”。
琉球自洪武五年(1372)起隸屬中國,納貢從未中斷,但在萬歷三十年(1602)又向日本稱藩,開始腳踩兩只船,一踩就是二百七十年……
終于踩出了事。
以前只是劈腿,現在直接跟那男的把證都扯了,這要是個沒談過戀愛的,估計得操板磚捉奸,血濺當場。
可惜,清朝國庫空虛,西北又在跟俄國幹仗,為免腹背受敵,不得不承認了這個既成的事實。
這已是日本第二次明目張膽的挑釁。
早在1876年,日本就以朝鮮拒絕邦交為借口,出動兵艦脅迫其簽訂通商條約。清政府作為宗主國,到讓人心寒,以息事寧人的态度指示朝鮮簽訂了《江華條約》。
外患倒逼內政。
此時的朝鮮國王是李熙,繼承的是他伯父李昇的王位。李昇沒娃,就讓他弟弟李昰(侍)當“大院君”(攝政王),輔佐年方十二的李熙執政。
整個一“宋宣故事”。看來《春秋》學得很不好,由此可以證明,孔子不是韓國人。
家庭矛盾很快出現。大院君思想保守,閉關鎖國,抓起權來一個頂倆。可孩子大了不由爹,誰叫你給娃許了個高智商美女當老婆呢?
明成皇後闵慈英正潛移默化地影響着夫君李熙,那時,她還叫闵妃。
闵妃對時局的洞察遠較公公敏銳。她知道,清廷這棵大樹已經靠不住,獨立自強是朝鮮不得不面對的現實。
其實,開化自強也是李鴻章給朝鮮開的藥方。
對朝的通商交涉都由北洋大臣主管,北洋大臣又是直隸總督的兼差,李鴻章身上擔子不輕。
在同時代的官員裏,李鴻章是唯一敢把洋人當猴耍的。而且人就好這口,美其名曰“以夷制夷”。
他将這套縱橫之術傳給朝鮮,勸導李熙開放門戶,同西方各國次第立約通商,以牽制日本,防範俄國。
琉球問題給李鴻章提了個醒:在日本看來,朝鮮比琉球重要得多。琉球或可不争,朝鮮則勢在必得。而反觀清國,松散的朝貢關系早無實利可圖,卻授人以口實,遺禍于将來。既如此,不如尊重《萬國公法》,讓這些暧昧的小國獨立自強,成為大國之間的緩沖帶。這樣一來,雖無宗主國之虛名,但仍可暗中遙控,為我所用。
可惜,李鴻章算準了國際形勢,對朝鮮國內潛滋暗長的政治鬥争卻估計不足。
以闵妃為首,金玉均、樸泳孝、洪英植為骨幹的“開化黨”主張效法日本,進行自上而下的改革。
對于這幫以日本為後臺,鼓吹脫離中國的親日勢力,大院君在保守派闵泳翊(yì)、闵泳穆的協助下,嚴厲彈壓,終于成功彈出一個“壬午兵變”。
國手落子棋真俊
1880年,朝鮮通過了“開化自強”的方針,在清政府的斡旋下相繼同美英德法等國簽訂了通商條約。
同時,闵妃集團借軍制改革費盡心機地削弱大院君的權力,不僅裁汰了大院君手創的“親軍營”,還組建了以日本人為教官的新軍“別技營”。
當然你會問,大院君是木偶嗎,任人宰割?
事實上,由于大院君拒絕開放,李熙又日漸長大,清政府便抛棄了老古董轉而扶持國王。
怎奈李熙生性軟弱,權柄就此旁落到闵妃手中。
其實,大院君知人閱世這麽多年,早就修煉成一塊辣手摧花的老姜。你不是要改革嗎?我按兵不動,讓你可勁跳,等你把上上下下都得罪幹淨了,再以救世主的面目出來打掃戰場。
果然,由于新軍在裝備和待遇上遠高于舊軍,激起了後者的強烈不滿。
為平息情緒,當局給欠饷已逾一年的漢城駐軍發放饷米。
結果發出了事。
饷米中摻了砂石和糠皮,不堪食用。
這事換做袁世凱處理,手段肯定迥然不同。
如果一件東西值一塊錢,砍到九毛九,東西不會變,得到的還是那個東西,所以要砍;如果一個人的服務值一塊錢,砍到九毛九,雖然成交了,得到的服務卻可能降低了,所以不能砍,要主動給他一塊一,就能得到超值回報。
寧可不發先拖着,留個念想,也比徹底傷了人心強。
于是,憤怒的士兵把糧庫的庫直吊起來打了個生活不能自理。
更二的是兵曹判書(兵部尚書。為免僭越宗主國之嫌,朝鮮六部均稱“曹”)闵謙鎬,專門負責火上澆油,逮捕了為首鬧事的士兵,矛盾迅速激化。
一幫變兵跑到軍械庫搶了武器,攻占監獄,又到大院君府上喊冤。
老戲骨按捺住心中的激動,一副退休老幹部不問世事的模樣,好言寬慰,還貌似不經意地提醒變兵:此事是闵妃勾結日本人所為。
陰風煽得很成功,變兵們紛紛發飙,見人就殺。
先是闵謙鎬等開化黨官員被亂刀砍死,接着日本使館被占領,日籍教官全部死于非命。闵妃要不是跑得快,假扮宮女逃出王宮,早就被剁成了肉泥。
漢城大亂,政局癱瘓。
好孩子李熙又六神無主了,趕緊叫老爸出面維持大局。
大院君重新主政,恢複軍制,補發欠饷,一場兵變方告平息。
然而,日本駐朝公使倉皇逃跑的背影告訴觀衆:還沒完,完不了。
明治政府得悉事變經過後,當即決定舉兵入朝,脅迫朝鮮謝罪賠款、割地簽約。
清廷駐日公使黎庶昌偵知後,兩次急電署理直隸總督、北洋大臣張樹聲(李鴻章因母親去世,丁憂在家)。一口氣跑到忠清道(朝鮮全境分為八道,相當于八省。稱“道”是因為藩屬國的行政區劃要降一級。忠清位于半島西南部)的闵妃也派人趕往天津,通知正在出使中國的金允植向清廷求救。
于是,幾個常年在某時報上寫專欄的又興奮了。
都察院左副都禦使張佩綸壓根沒出過國,分析起日本來居然跟日本人似的如數家珍,最後得出一個日本軍隊“去中國湘、淮各軍遠甚”的結論。
雲南道監察禦史鄧承修上來就是一句“扶桑片土,不過內地兩行省耳”。
對日本的國力和野心有着清醒認識的,還是李鴻章。只有他清楚,日本早已不是明治維新前的日本了。
而在慶軍營中,針對朝鮮,一直流傳着一個激進的解決方案:廢藩置縣,劃入版圖。
據說是張謇提出的,得到了吳長慶的認可。
對這樣一個位卑未敢忘憂國的可笑方案,李鴻章嗤之以鼻。
霸占朝鮮?即使西洋各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日俄也會拼死力争,到時不僅朝鮮保不住,新疆收不回,本土還有失地之虞。
當然,眼下最緊要的是搶灘登陸,保衛朝鮮,讓日軍知難而退。
為此,張樹聲三次致函總理衙門,要求派兵朝鮮,終獲批準。
于是,北洋水師提督丁汝昌(1836—1895)和慶軍兩路人馬正式開拔。
出發前,袁世凱果然沒有食言,派人去上海将沈玉英接到了自己身邊。然而,玉英發現,一年不見,袁世凱眼中開始閃現令她不安的殺氣。她不敢直視也不想直視,而是寧可将那個目轉秋波的多情少年的形象牢牢地印在自己腦中。
威遠艦載着慶軍先鋒,向東駛去。新任的“前敵營務處”(營務處負責偵察路線的屬官)袁世凱和金允植(1835—1922)在船上相識。
作為最早掀起朝鮮版洋務運動的高官,金允植之于李朝類似于李鴻章之于清廷。在朝鮮獨立前,一直是鐵杆親華派。
碧海藍天,一望無際,第一次出海總是充滿了新鮮和豪情。
大頭誇口自己只需帶幾百個士兵便可直搗漢城,擒拿大院君,忽悠得金允植五體投地,當場賦詩一首拍馬屁,其中一句寫道:豪慨似宗悫(què),英達類周郎。
南朝宋人宗悫十四歲時,叔父問他志向,他豪邁道:“願乘長風破萬裏浪”。長大後果然率軍讨伐越南,立了大功。
能攻心則反側自消,不審勢即寬嚴皆誤
慶軍六營,陸續抵達朝鮮半島西海岸。吳長慶命某營管帶率部首先登陸,卻收到其“士兵暈船,要求暫緩”的回複。吳長慶一怒之下将該管帶撤職,以袁世凱代理。一夕之間,大頭接管了慶軍六分之一的軍隊。
當初要真去了李鴻章那兒,估計這會兒還跟小綿羊一樣在各種長輩眼皮子底下老老實實地念書,施展不開拳腳。
慶軍在馬山浦安營紮寨後,軍紀迅速渙散。
一天,吳長慶和張謇正在帳中謀劃,袁世凱徑自走進來,道:“我軍有奸殺劫掠之事……”
吳長慶厲聲打斷道:“為什麽不嚴辦?”
袁世凱:“當時已請出吳帥賜我的令箭,正法七人。現有七個首級在此呈驗。”
張謇駭然不已,吳長慶卻高興道:“好孩子,不愧為将門之後。”
将門之後顯然殺上了瘾,殺到了太歲頭上。
吳長慶一個遠親在軍中當差,仗着有後臺時不時為非作歹,還打傷了一個朝鮮平民。袁世凱要以軍紀處之,吳長慶讓他刀下留人。
大頭佯裝應允,“以案上圖書請吳閱”,自己卻悄悄潛出,斬殺那人後入而請罪。人死不能複生,吳長慶也只好自找臺階道:“執法固當如是”,并告誡在營親族,謹守軍法。
袁世凱這幾步險棋沈玉英看在眼裏,急在心頭。于是,她把袁保慶編寫、大頭随身攜帶的《自乂瑣言》攤開放在了顯眼的位置。
當晚,袁世凱下班回家,赫然看到《自乂瑣言》上的一句話:古今将兵,必先以恩結之,而後加之以威,乃無怨也。
大頭如何不知玉英的心思?然而,玉英卻未必理解大頭的志向。
亡清,任重而道遠。若天不假年,也只有徒嘆奈何。
袁家祖上三代皆不壽,死亡的陰影籠罩在袁世凱的心頭,不得不以強韌之心力壓制到心房的一角。然而,恐懼如噬骨的毒蛇,陰魂不散地盤繞着、凝視着,使大頭不敢有絲毫的懈怠……
時不我待。
當然,他也可以選擇做一個商人或者政客,無論富甲一方還是權傾一時,對玉英這樣一個平凡女子,都是樂見其成的。
然而,袁世凱想到的卻是兒時在颍河觀鹄(天鵝)時的場景。
只見其引頸而立,像是殷切地等待着什麽。當然,肯定不是戈多。
體态雖說優雅,但順着目光,你不禁想問:夜空中,吸引它們的究竟是什麽?
也只有燦爛的繁星了。
和“與天鬥與地鬥與人鬥其樂無窮”相比,對大自然的神秘與不可知心懷敬畏是一種偉大的進步。
不必奢談以人為本,人,不過是宇宙萬物中的一員。
如果天花之于人是一種病毒,那瘋狂膨脹、以破壞環境為樂的人類之于地球又何嘗不是病毒?
世間之物,皆跳不出生生相克。天花肆虐了幾千年,卻在20世紀末絕跡;人類無限繁殖,卻在同一時間發現了HIV,再也無法縱情享樂。
事實上,每個人都是彼此生命中的過客,親人、愛人、恩人、仇人,有的逗留的時間長,有的一晃而過。白天的歡鬧不是人生的真相,它用忙碌和喧嚣讓你暫且忘記了死亡。只有當你仰望夜空時才會發現,永恒的是孤獨。
真正嚴肅的哲學命題只有一個,那便是死亡。
你可以不關心一切,但終究要面對死亡。死亡的痛苦不在于死亡本身,而在那種思維消失的狀态被無涯的時間宣判了永恒,光是想一想,心髒都會顫抖。
一切的終點都是死亡。不管你承認與否,人生的本質是虛無。
然而,明知必死無疑,仍在掙紮求生;明知毫無結果,仍然苦中作樂。《美麗人生》告訴觀衆,淚中有笑,也能點燃黑暗裏的一線光明;福柯告訴讀者,人不過是由其所處環境的教條和習俗茍合之後的産物,理想的人生不應服從這種宿命的安排。
人生本沒有意義,需要你自賦其意義。
對袁世凱來說,再多的美女和財富都給定不了他意義。人生是一場游戲,輕易到手的,很快便會感到空虛。因此,終極的意義是亡清。
亡清,不必高談蒼生大義、國仇家恨。亡清的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存在感。
正因如此,袁世凱對當時的時尚活動、社交必備抽鴉片深惡痛絕。
吞雲吐霧中,多少煙鬼向虛無繳械投降。
進入漢城後,慶軍裏抽鴉片的日漸增多,這幫人往往組隊跑到朝鮮平民家,抽完了就調戲良家婦女,影響極其惡劣。
對此,緝毒先鋒袁世凱每天拿着吳長慶給他的令箭,帶着行動小組四處走訪,看到喜歡鸠占鵲巢的煙鬼兵便就地正法,懸頭示衆。
一幫兵痞不幹了,仗着法不責衆,暗中糾合到一起,以煙瘾深沉不能服役為由,請求給資遣散。
大頭怒了:幫你們戒毒還反過來威脅我!
于是,他備好刀索,讓人出去傳話:挨個進來領吧。
結果,進來一個死一個,連遺言都來不及說,整個一植物大戰僵屍。
吳長慶聽說後,試探袁世凱道:“果能一一執而殺之?”
大頭鎮靜道:“示威必不敢前,示怯必蜂擁至。若真是全體俱來,便都綁了,逐一刑訊,認瘾者殺無赦,不認者寬釋之。殺上一兩個,餘者皆不敢認。”
那一刻,烈士暮年的吳長慶才算真正認識了眼前的這個後起之秀。
當然,大頭也不是逮誰滅誰,而是懂得恩威并施、寬猛相濟。他一再告誡說:“服從軍令就是我的手足,違抗軍紀便是我的仇敵。我信賞必罰,絕不偏袒和遷就任何人。”
這些話軍訓教官都會說,能不能做到便因人而異了。
對士兵的夥食日用,大頭非常重視,下令必須充分供給。遇有生病的,不顧傳染與否,都攜藥探視。夜間巡營,見有在外露宿者,即招呼其入室休息。陣亡者,必視殓祭奠;負傷者,必監督救治。
最重要的是,這一切都不是在拍新聞。
将心比心,士卒們無不感動發奮,樂于效命。而朝鮮的軍民百姓,則更是對大頭感恩戴德。
人生最大的冒險,就是過你夢想的生活
金允植見慶軍在漢城站穩了腳跟,立刻建議誘捕大院君,歸政國王。吳長慶命袁世凱“密為布置”。
1882年8月,大院君赴慶軍回訪,大頭設計将其衛士阻于軍營之外。
寒暄之後,大院君覺得氣氛有異,在與吳長慶筆談(同文不同語)時轉文,寫道:“将軍将作雲夢之游耶?”
典出劉邦借巡游雲夢澤之機,消滅敵方諸侯韓信、英布。
很明顯,暗指吳長慶以平亂為名,實則欲對他不利。
吳長慶支吾其詞,不忍發動。袁世凱持刀在側,大聲道:“事情已經洩露,遲則生變!”
随即督促左右将大院君強行扶進轎子,星夜奔赴馬山浦,登上兵艦,押送天津。
權力又回到了國王手中,闵妃也全身而返,除了用《濟物浦條約》換得一個在漢城駐軍的權力,日方沒占到什麽便宜。
而從李熙到闵妃,朝鮮王室對中國的向心力大大增強。
9月中旬,在王宮舉行的宴會上,袁世凱備受國王禮遇。月底,李熙又就訓練新軍之事單獨召見大頭。
而在吳長慶向朝廷請獎有功人員的名單中,更是首列袁世凱。評語:治軍嚴肅,調度有方。
于是,大頭撈到了一個從五品的同知銜,成為他亡清霸業的起點。
開化黨成員金玉均、樸泳孝、洪英植見闵妃倒向中國,逐漸蛻變為“帶路黨”。他們天真地以為,把日本人帶進漢城,高麗就能獲得“解放”。
李舜臣泉下有知,估計得氣活過來。
事實上,在李鴻章的籌劃下,清廷的對朝政策早就升級為以扶助朝鮮實現獨立自強為主要目标。要不是日本事兒媽一樣地找茬兒,假以時日并非沒有可能。
現在兩軍對峙,清廷再也不敢掉以輕心,對朝鮮政局,以控制和穩定為要。改革陷入了停滞。
開化黨當然不甘心,一面勾結新任駐朝日使竹添進一郎,一面把寶押到了李熙身上。
李熙不是康熙,但這不影響他思想進步。金玉均和樸泳孝利用李熙愛聽外國新聞的喜好,經常跑到宮裏縱論國際形勢,力主改革體制,得到了李熙的支持。
于是,巡警局、郵政局先後成立,并開辦朝鮮最早的報紙《漢城旬報》。十天才出一期,跟已發行了十二年的日報《申報》比起來不可謂不寒酸。
當然,最重要的還是編練新軍。袁世凱常年鑽研操典戰術積累的心得此刻派上了用場,為李熙訓練出一支标配來複槍和開花炮、整整一千精銳的“新建親軍”。
同時,也提高了自己在朝鮮軍隊裏的威信。
1884年初,中法摩擦不斷,大清的宋曉軍們敏銳地捕捉到新的熱點話題,将昨天還恨不得千刀萬剮的日本抛諸腦後,調轉槍頭,集中火力猛攻法國。中法戰争一觸即發。
丁憂期滿,複任原職的李鴻章将慶軍六個營一分為二,命吳長慶率三個營撤回山東,防備法軍從海上進攻。
當然,要說此舉沒有任何削弱慶軍的私心在裏頭,也不客觀。但年初吳長慶去天津會見李鴻章時,後者就已覺察到他咳喘氣短,重病纏身,恐命不久矣。
把吳長慶從天寒地凍的朝鮮調回,于公于私都說得過去。
可底下人不這麽想。兩個月後,吳長慶在國內去世,被好事者煞有介事地解讀為“含恨而終”。
吳長慶死後備極哀榮。袁世凱送了一千兩銀子的奠儀,差不多是他一年的俸祿。李熙也下令在漢城為他修建靖武祠。然而,駐軍走了一半,狼子野心的日本又怎麽可能對此天賜良機熟視無睹?
漢城上空,黑雲密布。
當然,李鴻章敢弄險撤軍,也是低估了“帶路黨”的活動能量,以為李熙和闵妃既已俯首稱臣,陳樹棠派往朝鮮任商務總辦(最高民事長官),穆麟德(德國顧問)代管海關,分別從民政和關稅兩方面牢牢掌控了朝鮮,便萬事大吉。
而留駐朝鮮的三個營,統帥也皆非等閑之輩。吳兆有和張光前都是征戰多年、官居總兵的二品大員;袁世凱僅僅二十五歲便獨領一營,可謂火箭速度,但其軍事才能和外交手段的确令人不得不服。
如果說慶軍裏還能找出一個人,可以把李熙哄得團團轉,那非袁世凱莫屬。
最讓吳兆有和張光前眼紅的還是營務處總辦(參謀長)一職。有實權,大肥缺,吳長慶臨終前也交給了袁世凱。如此超擢,瞬間擊碎了吳張二人的心:裝了那麽多年孫子,還沒學會兵法。
的确,爺爺都是從孫子一步步走過來的,但對袁世凱而言,當官只是他亡清偉業的第一步。為了迅速扶搖直上,不得不揚才露己。
當然,頭角峥嵘總是容易激起庸人們的不滿。他們的邏輯很簡單:吃皇糧,混日子,你那麽積極趕着去投胎啊?
張謇雖說是幹實事的,但也小肚雞腸。一開始大頭跟他不熟,又執弟子禮,有點放不開,他就寫信給袁保齡告黑狀,說大頭世故客氣,很做作。
好吧,打成一片是嗎?那我們丢掉那些繁文缛節,有事說事。
結果張謇又受不了了,覺得大頭随着地位的提高,越來越不尊重他。這主要體現在對他的稱呼上,從“先生”到“某翁”到直呼“張兄”,“愈變愈奇”,讓他難以接受。
最不爽的是吳兆有。
吳長慶走後,他是“朝鮮防務總辦”(最高軍事長官),袁世凱只是“會辦”,二把手。可李熙跟吃錯藥了似的,把總辦晾在一邊,啥事都找袁世凱商量。
再加上整饬軍紀時被袁世凱打壓的那些兵油子,一幫人天天湊到一起就合計着怎麽“倒袁”。
過過嘴瘾罷了。
袁世凱的職務是北洋大臣任命的,只要人不反黨反社會,吳兆有就是恨死,也只能自己做個小人在家紮着玩兒。
甲申政變
關鍵時刻,還是文人陰損。
張謇彙總了一下民憤,開始寫那封晚清著名的罵書。
從陳琳罵曹操到駱賓王罵武則天,罵體文總是不缺文采,張謇也不例外。卓爾不群的是,他沒有止步于謾罵和嘲諷,在一逞口舌之快的同時,狠狠地抓住了袁世凱的把柄:妄稱欽差。
在官大一級壓死人的晚清,這可真是一個滔天的罪名。
張謇稱,袁世凱在行文發函時,經常落款“欽差北洋大臣會辦朝鮮防務總辦營務處”。
這句繞口令翻譯成白話文就是:親,我是皇上任命的北洋大臣哦。同時,我還兼任“朝鮮防務會辦”和“營務處總辦”,真是藝多不壓身。
張謇所言,查無實據。
從當時流傳下來的公函看,大頭署名均為“欽差大臣”,空格,“奏派”,然後才是後面兩個職務。意為“我的任命是由李鴻章上奏委派的”。
當然你會說,直接寫自己的職務不就得了嗎,幹嗎要拉大旗作虎皮,還讓猥瑣男張謇抓住把柄借題發揮?
這實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陳樹棠的“商務總辦”沿襲的是宗藩體制,各國駐朝公使均不承認,因為認了就等于承認清廷是“天朝上國”,自己的國家和朝鮮都是藩屬。
洋人們吵吵着“商務總辦”就是個商務代表,不具備使節的地位。于是,陳樹棠在各種場合都受到蓄意的怠慢和輕視,“卑亢俱難”,幾乎無法開展工作。
對此,袁世凱的解決辦法是在名義上做些文章,唬住外國人,這樣既防止了窘辱,又有利于推進各項工作,換做李鴻章,也一定會這麽做。
果然,李鴻章并未深究此事,張謇敗給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而清廷,則敗給了疏忽大意。
“帶路黨”晝夜不停地修路,終于感到勝利女神在向他們招手。
袁世凱明顯覺察到李熙對他的态度日趨冷淡,和親華派大臣金允植、闵泳翊聊天時,兩人也是怨聲載道。
他預感将有大事發生,吳兆有又一副“對不起我是局外人”的模樣,便只好越級去函給李鴻章。
信中,對朝鮮版劉禪李熙,袁世凱怒其不争,抱怨“雖百計誘導,似格格難入”。并提醒李鴻章,李熙托庇列強、圖謀自立的離心傾向越來越嚴重,自己則“日夕焦灼,寝食俱廢”。
李鴻章接信後下令朝鮮駐軍堅守鎮靜,密切關注局勢變化。
可惜,再密切,也趕不上變化。
1884年12月4日,甲申政變爆發。
當晚六點,開化黨骨幹、郵局總辦洪英植以郵政大廳落成為名,邀請陳樹棠、穆麟德、闵泳翊以及各國使節赴宴。
日使竹添毫無懸念地托病不出。
席間,開化黨黨徒在廳外縱火,賓客們紛紛跑出去觀賞。
結果,闵泳翊被一擁而上的黨徒砍成了重傷,賓主嘩散。
開化黨成員金玉均趁機入宮,謊稱清軍作亂,砍傷了闵泳翊。李熙、闵妃當場就被吓傻了。
在金玉均的恐吓下,李熙手書“日本公使來衛朕”的敕書,由開化黨成員樸泳孝拿着,引日使竹添帶日軍進宮。
李熙、闵妃和王子被遷往景佑宮,遭到軟禁。
金玉均矯诏宣親華派大臣闵泳穆等入宮,進來一個處死一個。
次日上午,開化黨通告天下,宣布政變成功,黨員們坐地分贓,各履新職。
親華派領議政大臣(相當于軍機首輔)沈舜澤帶着印鑒文書,哭哭啼啼地和金允植跑到清軍軍營,要求發兵救主。
吳兆有與張光前均表示沒有北洋的命令不敢妄動,陳樹棠也認為朝鮮國王又沒主動求救,師出無名。
請問被軟禁了怎麽求救?又不是拍《紅岩》,關渣滓洞還能往外遞紙條。
北洋的命令?對不起,郵政局剛成立,電報線還沒鋪好,真要等上面的命令,袁世凱腦中只能浮現出這樣一組畫面:一個騎兵高喊着“八百裏加急”來到馬山浦,累死了一匹馬;北洋兵船從馬山浦離港,函送天津的北洋衙門;李鴻章寫信給總理衙門,奕譞(xuān)上報朝廷;軍機處讨論出結果彙報慈禧首肯後,相反的次序再來一遍。
等接到命令,黃花菜都涼了。
程序要走,但袁世凱力主出兵,旗號就打“應朝鮮文臣之首沈舜澤的請求”。
吳張二人繼續裝局外人,袁世凱怒了:“如果因挑起争端而獲罪,由我一人承擔,絕不牽連諸位!”
吳張二人這才勉強答應。
關鍵時刻,新建親軍派上了用場。由于袁世凱利用當教官的機會廣植黨羽,此刻又舍得割肉,發上等成色黃金六百兩,新軍三個營都甘為袁世凱用命。
于是,大頭率己營和新軍自任中路,吳兆有、張光前各領己部為側翼,分三路攻打王宮。
中途路過穆麟德家,聽說被砍殘的闵泳翊就躲在裏面。
袁世凱想進去探視,順便打聽一下情況,卻被一個戴黑框眼鏡的持槍門衛攔住,死活不讓進。
此人面相斯文,卻毫無忌憚之色,忠于職守,給袁世凱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他叫唐紹儀(1862-1938),字少川,留美幼童之一。
驚魂甫定的闵泳翊祥林嫂附身,連說“開化黨殺我”。
其實,“帶路黨”的後臺老板竹添此刻比任何人都恐懼。
竹添是個學者型官員,經常寫些《毛詩會箋》《論語會箋》的國學書籍,想必非常仰慕中國文化。
但這不影響他動不動就喊“班哉”(天皇萬歲)。
竹添到任後積極扶持“帶路黨”,眼見中法戰争爆發,又慫恿金玉均發動政變,建立親日政府。
政變計劃報上去後卻被壓了下來,原因是天皇的桌上擺了一封更令他恐慌的密報——駐華日使奏稱,中法正在談判,法國有意割占臺灣。
站在日本的立場看,朝鮮“寄存”在清廷手中很安全。而隔海相望,多了一個法國的軍事基地,日本無論如何吃不消。
因此,天皇不願就朝鮮問題給清廷施加壓力,意在臺灣。
可只謀一隅的竹添不管,他不能讓小弟們失望,不然以後怎麽帶團隊?
于是,狂熱分子竹添不待政府批準,兀自發動了政變。
一切戰鬥都是心戰。擅啓邊釁的後果竹添比誰都清楚,內心深處的搖擺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