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26(2)

定注定了此役的結局。

誰讓我過愚人節,我就讓他過清明節

清軍趕至王宮,袁世凱驚訝地發現,“帶路黨”竟然沒關宮門!恍惚間還以為對方在玩空城計。

其實,竹添是想營造局勢已恢複正常的假象,希望清軍面對現實,節哀順變。這要換一個人估計就接受了,可惜他遇到的是鬼見愁袁大頭。

開打前,袁世凱留了個心眼。他致信竹添,裝傻充愣,說朝鮮內亂,敝軍與貴部同有保護國王之責。現城內民心思亂,有傳言說亂民準備打進王宮。“弟恐國王再受驚吓,又恐貴部遭受圍困,故率軍進宮,馳援貴部,別無他意。”

把責任撇得幹幹淨淨。

等了一會兒沒收到回信,袁世凱将此信傳示衆人,自留一份,這才開戰。

入宮後,守軍猛烈射擊,槍子如雨,清軍還擊,雙方展開激戰。

前後左右,所有的人都倒下了。硝煙中,袁世凱滿臉污血,奮勇當先。突然,敵軍機槍齊發,“噠噠”聲中,又有兩個士兵踩中地雷,被炸飛到空中。

地雷距大頭不過十步,聲浪将他震翻在地,受了輕傷。

再起身時,已是雙眼蒙眬。拔劍四顧,耳鳴蓋住了環境音。

袁世凱,你忘記了自己的理想和誓言嗎?你忘記了“丁戊奇荒”中嗷嗷待哺的饑民的倒懸之苦嗎?!

你忘不了。因為在你很小的時候,最不拿人當人的人,反倒大談仁義?何以好的思想寫在書本上,從來沒有實現過;壞的事情已做絕,書上卻只記着一小部分?

學者們搖唇鼓舌,不知疲倦地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裏耕耘着一棵名為“學問”的植物,殊不知幾千年來,文字排列組合的可能性已被窮盡,卻仍未解決一個最根本的問題:為什麽正義戰勝不了邪惡,光明從來輸給黑暗?

慰庭,你的降生就是為了終結這道斯芬克斯之謎。

因此,那顆大腦袋裏裝着的不是血肉,是信念。而信念,慰庭,是殺不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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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這,袁世凱重新振作起來,號召大家并進。一時間,士卒争先,聲震屋瓦。

眼看戰局不利,竹添怕了,率軍退回使館。金玉均和樸泳孝跟得很緊,卻犯下一個致命的錯誤:把國王扔了。

沒了國王,政變就失去了合法性。還好洪英植清醒,護衛李熙出宮赴北廟避難。

混亂中,闵妃帶着王子跑到清軍大營。

袁世凱一直打到景佑宮後院,才看見吳兆有被兩個士兵攙着,一邊哭一邊倉皇走避。

大頭問他緣故,回答說:“自己一入宮就受到攻擊,士兵們都逃跑潰散,不知所蹤。”

袁世凱笑道:“你這副模樣,敵人就能放過你嗎?不要亂我軍心,趕緊回營收拾殘兵吧。”

天快黑時,勝負已定,只剩下一些零星的槍聲。

之前一直沒看到張光前。原定計劃張部走西路,率軍攻打金虎門。眼下都打掃戰場了,才發現張光前的部隊蹲在金虎門內的高牆下躲避子彈,未發一槍進一步。

大頭不禁嘆息道:“淮軍的暮氣怎麽嚴重到這種地步!”

而且,經此實戰,袁世凱發現一個嚴重的問題:淮軍士兵放槍時竟不直視敵人,眼睛看着一旁,一副不忍殺生的模樣!

如此打仗,可謂形同兒戲。

夜間,打探到國王下落後,袁世凱又帶兵去奪,洪英植試圖阻攔被殺。

與此同時,日本使館遭到漢城市民的圍攻,竹添為防不測,在致信袁世凱推诿過責後燒了使館,帶着館員、駐軍和“帶路黨”骨幹逃往仁川領事館。

次日,李熙在袁世凱營中召集金允植、沈舜澤,并召見各國使節,告以政變平息。

回宮後,袁世凱應李熙之邀,居于偏殿,朝夕會晤,握手談心。各曹大臣每日必造訪袁世凱禀告公事,大頭一手秉筆,一手按劍,俨然青年版大院君。

名自屈辱中彰,德自隐忍中大

北風如刀,滿地冰霜,漢城的冬天滴水成冰。

光禿禿的樹枝上挂滿了冰淩,在風中搖擺。市民們穿着厚厚的棉衣在街上匆匆走過。透過結滿冰花的窗戶,依稀可見屋裏的人圍着爐火在烤手。

袁世凱踱來踱去,忐忑地等待朝廷的欽差。

李鴻章接到甲申政變的報告時非常震驚,而朝廷的注意力正集中于西南邊陲,對朝鮮的風吹草動只以平息事端為要。

沒過幾天,新的報告遞上來:我軍翻盤了。

慈禧愣了:跟我玩欲揚先抑嗎?

但內心還是蠻欣慰的。

同時收到的還有兩份文書,一份是日本政府要求嚴懲袁世凱的照會,另一份是以吳兆有為首的慶軍老人寫的聯名信。

信中說袁世凱有嚴重的經濟問題。

這可真是另辟蹊徑。

慈禧當即着都察院左副都禦使吳大澂以欽差的身份,赴朝查明真相。

同一時刻,袁世凱關于政變始末的詳細報告也送到了北洋。覽畢,李鴻章不禁擊節贊賞。

他立刻發電報給行至山海關的吳大澂,提醒他袁世凱有一份報告,抵朝後勿忘索取一閱。

按理說,宗主國欽差駕臨如皇上親臨,朝鮮國王必須親來看望。李熙不知道哪根筋又搭錯了,在吳大澂抵達的當天跑去會見新任日本公使井上馨。

要不是袁世凱出面協調,制止李熙,吳大澂肯定下不來臺。

第二天答拜國王,袁世凱又為吳大澂準備了一場好戲。

在通往王宮的大路上,一路所見,盡是立于道旁的木牌,上書袁世凱在朝的功德事跡。

吳大澂疑窦叢生地望着袁世凱,世凱則佯裝大怒,令人悉數拔去。

返回時,又見如此功德碑,且有朝鮮人跪護于牌旁。袁世凱遂指使手下策鞭驅之,然而驅之複來,勢不能當。見此情景,翰林出身、讀書讀傻了的吳大澂不由得感嘆萬分。

吳大澂不是瑞澂,比較有血性。都察院又是憤青的樂園,一天到晚就愁中國不多造幾艘航母,一有風吹草動便跳出來喊中國不高興。所以,看完袁世凱的報告,鐵杆主戰派吳大澂已有心維護。

袁世凱的出色反襯了吳兆有和張光前的懦弱,對二人的态度,吳大澂不經意間有些輕視。

這更引起了兩人的不滿。見吳欽差對袁世凱“驕矜用兵”的罪名不以為意,兩人便猛揭其挪用軍饷一事。

大頭素非貪財之人,錢多害志,只要手頭有閑錢就拿去做感情投資。徐世昌、阮忠樞早年貧困時,都曾接受過大頭不菲的資助。

此番也不例外。

攻打王宮時,朝鮮新軍死了不少人,留下一批孤兒寡母,情景凄涼。再加上大亂之後要收攏人心,增強朝人對華的向心力,袁世凱便不經批準,用軍饷赈濟了烈士遺孀。

動機雖好,但究屬違紀。李鴻章即使內心認同,也不得不照顧慶軍老人的情緒。

當初吳大澂抵達漢城時,吳兆有等人迎候于江邊,而袁世凱則單騎迎于南門之外,可見嫌隙之深。

好友金允植回憶說:“外國人都以流言诋毀慰庭,清軍諸将也嫉妒其功勞而中傷他,慰庭因此憤懑不已。”

堂叔袁保齡寫信安慰大頭說:“行有不得,反求諸己。怨天尤人,有何益處?”

是到了退一步的時候了。《莊子》有雲:直木先伐,甘井先竭。謀萬世者又豈在乎一時之得失?于是,袁世凱以養母身體不适為由,提出回鄉省親。

袁保齡得知後,拍腿叫好:“此子狡狯,勝過老叔!”但還是寫信提醒道:“你到了天津,千萬不要談吳兆有一字短處。切記,此事關乎你的前程。”

回國時,吳大澂欣賞袁世凱的才幹,讓他上了自己的座船。

一路上,兩人促膝長談,吳大澂愈發賞識。工于篆書的他欣然為大頭題寫了一聯:凡秀才,當以天下為任;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門。

到達山東港口時,丁汝昌親自駕小船來迎,并對袁世凱不吝溢美之詞:“功成身退,舍得開,走得出,君真偉人也!”

吳大澂後來也對李鴻章說:“公一向以張幼樵(張佩綸)為天下奇才,在我看來天下奇才非幼樵,乃袁某也。”

身為張愛玲的爺爺,張佩綸的文才不用懷疑。作為清流派領袖,沒被他罵過的封疆大吏也就只有一個李鴻章——當然,岳丈大人是不能随便罵的。

被張佩綸彈劾過的,光三品以上大員就有二十一人,三品以下不勝枚舉。見張大人彈個人比彈棉花還輕松,一幫憤青便推他為盟主,替他們出頭。

再加上張佩綸“儀容俊偉”,上個街粉絲都要圍觀尖叫。于是,連他愛穿竹布長衫的習慣也被人競相模仿。

二十三歲中進士的張佩綸成名不可謂不早。慈禧利用清流打擊疆臣的平衡術更使其聲望如日中天。

結果卻是,摔得很慘。

1884年,奕訢被趕出總理衙門,代之以更聽話的奕譞。慈禧已無需清流黨替她看家護院,正好張佩綸又義憤填膺地罵法國,便把他派到福建去指揮海戰。

張佩綸不是王守仁,握筆的手提不動槍。到了福建水師的軍港馬尾,看見法國海軍威武的戰艦,當場不吭聲了。

水師官兵見他一副雙眉緊鎖的冷峻表情,以為能拿出什麽鬼斧神工的作戰計劃,結果當晚就被告知要收繳彈藥,嚴禁開釁。

其實張佩綸的運氣已然很好,因為他的對手法軍統帥是海軍中将孤拔。

孤拔比較孤傲,死要面子。開戰前宋襄公附體,無視“春秋無義戰”的現實,不肯搞突然襲擊,而是頗有騎士風範地提前将宣戰布告和開戰時間送到了張佩綸的行轅。

此時是上午八點,海岸漲潮,勢态不利于法艦,但凡有一丁點兒韋小寶的氣質,立即開打,孤拔就只有滾回法蘭西了。

沒想到張佩綸是宋襄公加強版,竟派人聯系孤拔,說時間太緊,您再延一天,讓我們準備好了再打……

孤拔腦袋又不是方的,自然不會接受這麽荒謬的要求。

結果,福建水師慘敗,十一艘軍艦被擊沉。張佩綸因臨陣脫逃遭撤職充軍,從此一蹶不振。

境随心轉的勇士和心随境轉的凡夫

北洋衙門,李鴻章第一次見到袁世凱。

在問及同慶軍将領的矛盾時,大頭坦蕩以對,絕口不提吳兆有。李鴻章故意論及吳兆有告他黑狀的事,大頭道:“我若有錯,誰都可以說。若沒有錯,錯就在說我的人,與我有何相幹?”

李鴻章“咨嗟嘆服”。其後再遇吳兆有誣告袁世凱,不唯不聽,且在查明真相後将吳撤職。

人至賤則無敵。1885年,讓中國覺得最賤的兩個國家無疑是法國和日本。一臉欠揍的表情不遠萬裏跑過來招惹你,一拳被放倒,爬起來捂着臉讓你賠醫藥費。

井上馨就是個中典型,帶着陸軍兩個營,三艘兵船,氣勢洶洶來到朝鮮,準備敲竹杠。

而且人明确說,這是日本和朝鮮的雙邊談判,不是三方會談,更不是六方會談。見到李熙後,井上馨咆哮着給他算賬:你看,日館被焚了!你看,日本人被害了!

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家祖墳被人刨了。

李鴻章的指示很不給力,讓李熙委曲求全,哪怕犧牲利益,萬勿與日本相抗。

這徹底粉碎了朝鮮王室托庇清廷的幻想。

對李鴻章的行徑不能簡單地理解為喜歡賣國,畢竟,沒有慈禧的授意,他在談判桌上周旋的餘地很小。

當然,慈禧也不喜歡賣國,賣國又不是賣身,要承擔歷史罵名。那句廣為傳頌的“量中華之物力,結與國之歡心”是在有生命之虞的特殊情境下被迫說出的,非其本意。

慈禧身上的弱點帶有鮮明的婦人色彩,愛作意氣之争,尤其當權位受到威脅時,軍國大事亦可全然不顧。

而奕訢這輩子最後悔的事就是辛酉政變時幫慈禧上位。此恨綿綿無絕期,以至于臨死時還不忘預測一番:我大清江山必亡于方家園(慈禧娘家)!

歷史走向表明“我大清江山”其實亡于洹上村。

慈禧的後半生,只有奕訢敢跟她對着幹。今天讓她殺安德海,明天反對重修圓明園,可謂積怨已久。

中法戰争打響後,慈禧躲在暗處,把軍機首揆、總理衙門總理奕訢推到前臺,是戰是和,自己從不表态。

宋朝以降,主戰派占據了道德制高點,綏靖總是讓人聯想到秦桧。其實,該戰該和,要審時度勢,不能意氣用事。

辦了那麽多年洋務,深知差距;打了無數次交道,怕了洋人。因此,戰争一開始,奕訢就想和。慈禧看準時機,暗中鼓動清流黨彈劾奕訢的“和局”。

衆口嚣嚣,難展拳腳,奕訢在中法沖突問題上時戰時和,始終沒有定見。

結果,廣西巡撫徐延旭贻誤戰機,導致清軍節節敗退。言官上疏說,奕訢坐鎮中樞,對用人負有失察之責,請求治罪。

慈禧這才以主戰派的面目登場,給奕訢安了個“徘徊不定,因循日甚”的罪名,投閑置散,将軍機處大換血。

時維制約慈禧的最後一道屏障慈安去世三年後,史稱“甲申易樞事件”。

奕譞作為一顆政治新星,冉冉升起。

作為道光第七子,奕譞(1840—1891)的能力遠不如他兩個哥哥。然而,這正是慈禧所需要的。

同治駕崩時,皇後已懷有身孕,兩宮皇太後(慈禧、慈安)召集王公大臣議立嗣君。

奕訢首先抗言,說皇後誕生之期不久,應暫秘不發喪。如生皇子,自當嗣立;如所生為女,再議新帝不遲。

慈禧反駁說現在南方亂事未定,國不可一日無主,皇位久懸恐動搖國本。

慈安顯然想引奕訢為奧援牽制慈禧,表态說:“恭王之子可以承襲大統。”

奕訢叩頭,連道不敢,自己則推薦了溥倫。溥倫是道光長子的長孫,溥字輩中排第一,接載淳(同治)之位,合情合理,也是輿論的主流。

慈禧轉謂慈安道:“據我之意,似當立奕譞之子載湉(光緒),宜即決定,不可耽延時候。”

奕訢聞言,怒謂其弟道:“立長一層,可以全然棄置不顧嗎?”

事實上,一向謙抑謹慎的奕譞根本沒料到慈禧會來這麽一出,以至于當天一回到家肝病就犯了,不省人事。

奕譞論才論志都不如奕訢,人就想過一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即使他的福晉是慈禧的妹妹,也沒有助長其一絲一毫的氣焰,反而愈發小心。

慈禧曾賜給他夫妻倆一頂杏黃轎,奕譞一次也沒敢坐進去。

他把家裏的正廳命名為“思謙堂”,書房取名為“退省齋”。齋裏的條幾上擺着一件周代銅器,盛水半滿則穩定不動,全滿必傾覆倒下,上面刻着奕譞的手書“滿招損,謙受益”。

看一眼挂在牆上用魏碑體工整抄寫的治家格言,奕譞其人,一目了然:財也大,産也大,後來子孫禍也大。若問此理是若何?子孫錢多膽也大,天樣大事都不怕,不喪身家不肯罷。財也少,産也少,後來子孫禍也少。若問此理是若何?子孫錢少膽也小,此微産業知自保,儉使儉用也過了。

光緒年滿十六歲時,按祖制當親政。為表恭順,奕譞又兩次上疏,請慈禧再訓政數年……

這樣一個職業“打醬油”的角色,清楚自己搞外交辦洋務都不如哥哥,上位後便大搞排外運動,具體到戰術更是一副魚死網破的架勢:放棄炮臺,堅壁清野。彼之火藥有盡,我之刀矛無窮。

總之一句話,讓洋鬼子陷入到人民戰争的汪洋大海之中不能自拔。

晚死幾年,鐵定是義和團團長。

旭日東升,牝雞司晨

對于“農民階級吼一吼,地球都要抖三抖”,慈禧顯然是認可的。因此,她同意了奕譞的備戰方案。

但誰也沒有雙線作戰的勇氣,跟法國人死磕,跟日本人就要談判。而且在慈禧的觀念裏,東洋畢竟和中國同屬一個文化圈,不像西洋那麽可恨。

事實上,甲午戰争前,對日本的野心覺察最早、洞見最深的只有三人:薛福成、李鴻章和袁世凱。

李鴻章一直致力于在和平的環境中促成朝鮮獨立而不可得,防着日本吧現在上頭又不準同日本人交惡。

抓住了清廷妥協退讓的軟肋,日方讓井上馨跟李熙簽了個《漢城條約》,敲詐一筆後便匆匆召回,派出了重量級的官員到中國跟李鴻章談。

伊藤博文(1841—1909)。

1881年,明治三傑西鄉隆盛、木戶孝允、大久保利通先後死去,伊藤博文聯合皇室發動政變,擠走了強硬對手大隈重信,成為政界頭號人物。

當時的日本雖已在明治天皇的主導下進行了種種自上而下的改革,但一直沒有觸及到根本——政治體制改革。伊藤考察歐洲各國後,決定仿效德國進行實君立憲的制度改革。

1885年12月,轉型成功。伊藤自任內閣總理,組織人員起草憲法。日本從此由君主專制國脫胎換骨為君主立憲國,走上了加速發展的道路。

距1853年,被日本稱為“黑船”的美國軍艦叩開國門,僅僅過去了三十二年。

1858年,繼《日美神奈川條約》簽訂後不久,德川幕府又與美、俄、英、荷、法簽訂了《安政五國條約》——再加把油就是天朝第二。

不過菊與刀的特點是知恥而後勇,大量諸如《清英近世談》等介紹鴉片戰争始末的書開始在圖書市場上走俏。

此時的日本,鎖國已逾兩百年,所謂“萬世一系,人人信奉”的天皇其實可憐得跟周天子似的,有空名而無實權。

孝明天皇窮得連買酒的錢都沒有,偶爾喝一回還得用水勾兌。一個大名(諸侯)聽說後心下不忍,給進貢了一些腌制的鲑魚。天皇吃了一口驚嘆道:“世間竟有如此美味!”啃完後連魚骨頭都舍不得扔,吩咐臣下說:“留着,明天我要拿來跟開水泡飯吃。”

德川家康當了一輩子“忍者神龜”,果然将縮頭的基因代代相傳。德川幕府的将軍雖然事實上控制着日本,但地方大名在各自的藩內還是擁有高度自治的權力。

幕府一味姑息的對外政策激怒了武士階層(類似于中國的“士”)中的有識之士,他們打出“尊王攘夷”的旗號,要求江戶(東京舊稱,德川政府首都)方面還政于已喪失實權千年之久的天皇。

1868年,鳥羽、伏見之戰爆發,幕府軍大敗,德川慶喜退隐。

于是,歷史再一次顯現了其吊詭之處:“尊攘派”的行為原屬逆潮流而動(複古、排外),結果卻推動了歷史的潮流(倒幕)。

王政複古後,封建領地仍各自為政。威名顯赫的明治天皇為了在全國範圍順利推行改革,下令各藩将土地和軍隊歸還給政府,并廢藩置縣,建立起統一的中央集權國。

很快,西方的生活方式席卷了整個日本,在和服外面罩上西服成為時髦的穿着。

1872年,當一場大火燒毀了東京繁華的商業區銀座後,取而代之的是超過一百棟帶有陽臺、門廊的西式紅磚建築,街道則鋪有下水道和煤氣路燈。

不遠處,政府興建了豪華的“鹿鳴館”。名字源于《詩經》中的《鹿鳴之什》,表示對遠方來的嘉賓由衷的歡迎和款待。

芥川龍之介在《舞會》中生動地描寫了上流精英的社交中心、意大利風格的雙層建築鹿鳴館的盛況:燕尾服和裸露的粉肩不停地來來去去,擺滿銀器和玻璃器皿的臺子上,有堆積成山的肉食和松露,聳立似塔的三明治和冰淇淋,築成金字塔似的石榴和無花果……

1885年2月,伊藤博文來華。

途經上海,伊藤故意與法國公使會面,刻意制造日法欲聯手對付中國的假象,并于3月底到達天津。

清廷以李鴻章為正使,吳大澂為副使,開始談判。

伊藤上來就抛出三條不平等條約,讓人不禁感慨:還沒當上列強,帝國主義的嘴臉就模仿得惟妙惟肖:1.懲處參與事變的清軍将領(示威);

2.撫恤事變中遭受損失的日本商民(要錢);3.清軍撤出朝鮮。

很顯然,實質內容在第三條。前面都是鋪墊,好比你在街上找美女搭讪,先問個路,再聊聊天氣,醞釀好了最終目的是要手機號。

在李鴻章的折沖樽俎下,最終達成共識:雙方都不駐軍,俟朝鮮遇有變亂,中日兩國如需派兵,要先知會彼此。事平之後,仍即撤回,不準留防。

至于第二條,無非是賠錢。在這一點上,大清一直都挺大方的,反正是剝削來的,不心疼。

第一條李鴻章耍了個滑頭。真要懲處,袁世凱的仕途就毀了。他把“懲處”二字改為“戒饬”,大事化小,說這件事好比“家裏的小孩和鄰居發生了口角,其父兄出面替他們轉圜,也是情理之常”。

百煉鋼就這麽化為了繞指柔。

為了回護大頭,在向總理衙門報告談判進展時,李鴻章故意略去袁世凱的名字不提。

袁保齡得知後,給袁世凱去信說:“伊藤此次極力想扳倒你,尚賴合肥相國(李鴻章是合肥人)持正,頗費口舌,此節甚是可感。”

可感卻也可悲。明明是竹添惹的禍,伊藤卻一口咬定責任在袁世凱。只是當《天津條約》都簽字畫押了,方在宴會裏私下表态,說自己也認為竹添不對,回國後将另擇妥當人選擔任駐朝公使。

李鴻章評曰:貌似平和,內甚狡黠。

對于這樣一個看上去基本平等的條約,梁啓超打了個比方:就好像我一直有個仆人,卻忽然與客人約定說,我和你都不能随便使喚他。誰要想管束他,都必須先請示對方。

的确,日本雖沒得到什麽,中國卻失去了既有的權利。

無間道

見清廷的大腿抱不住了,李熙一夜愁,白了頭。

于是,穆麟德跳了出來。

在這部遠比《明成皇後》更為跌宕起伏的史詩大片中,男三號穆麟德一直處于攝像機幾乎掃不到照明從來不給光的邊角位置,偶爾幾個颔首或驚訝的短暫特寫,也是為了襯托男一號的英明和反派的兇殘。

直到劇情發展到這場戲,觀衆才驚呼:原來編劇布下穆麟德這顆棋子可謂用心良苦!

是的,穆麟德一直在拍《無間道》。他怎麽打入中國內部,成了清朝的官員,又怎麽運作到朝鮮當海關關長都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現在眼角寒光一閃,跳反了!

穆麟德找到李熙,拍着胸脯說自己可以在朝、俄之間牽線搭橋,讓俄國協助朝鮮獨立。

慌不擇路的李熙自然求之不得。

然而,俄國插手朝鮮事務,引起了日本和英國的嚴重警惕。

為了争奪阿富汗,英俄早成劍拔弩張之勢。同時,英國擔心俄國海軍南下,威脅其在長江流域的利益,已搶先一步占領了朝鮮的巨文島。

日本更不消說,頭頂上籠罩着俄國就像懸着一把鍘刀,真要哪天俄國人吞并了朝鮮,鍘刀離脖子就不到一寸了。

于是,已升任日本外相的井上馨約見清廷駐日公使徐承祖,表示日方希望中國加強對朝鮮用人和行政權的控制,罷免穆麟德,并以強勢果斷之人代替陳樹棠。

李鴻章第一個想到的就是袁世凱。

在他的鼎力舉薦下,1885年10月,袁世凱被清政府任命為“總辦朝鮮交涉通商事務”,加三品道員銜,比陳樹棠還多了個“交涉”,成為清廷駐朝鮮的最高負責人。

這一年,大頭年僅二十六歲。

在袁保齡的催促下,袁世凱銷假返津。

北洋衙門,李鴻章開玩笑道:“如今就像演戲,戲臺已搭成,客人已請到,專等你登場了。”

這大半年,袁世凱是身在老家,心系朝鮮,密切關注局勢的變化。

對李熙長了一雙隐形的翅膀老想單飛,袁世凱認為主要原因在于爹娘不在身邊,沒教育好。所以,他主張把大院君送回朝鮮,盡到一個當父親的責任。

大院君和所有上了年紀的朝鮮人一樣,是堅定的親華派,也只有他,能收拾住李熙那顆小兔亂撞的心。

李鴻章然其說。

袁世凱建議派丁汝昌護送,李鴻章擺擺手,指着大頭笑道:“朝人聞袁大将軍至,歡聲雷動,誰敢抗拒?”

如果“朝人”不包括王室,這句話還是成立的。

10月5日,袁世凱陪同大院君抵達漢城。朝鮮的鄉紳父老很給這個年過花甲的老人面子,絡繹來迎,其中不乏痛哭流涕者。

不孝子李熙卻給他爸來了個下馬威,不僅不派人接,當天還以壬午亂黨之名捕殺了大院君的三個親信。闵妃也黑着臉禁止官員和大院君來往通信。

袁世凱當即發函痛斥李熙無君無父不忠不孝的卑劣行為。

李熙這才倉促設帷帳,迎候于南門之外。

看來是能教育好的嘛。袁世凱委婉諷勸,向李熙傳達朝廷的政策,說把你爹送回來是全你們的骨肉之情,存你們的慈孝之義,決不準大院君幹預國事。

躲在屏風後的闵妃偷聽到後,猜疑之心稍減。

将大院君安置完畢,袁世凱立即着手掐斷王室與俄國的聯系。一方面施壓朝鮮政府解聘穆麟德,一方面約見親華派大臣金允植、闵泳翊,讓他們勿受穆麟德蠱惑,并随時向自己彙報李熙動向。

10月10日,不善作文的袁世凱還勉為其難,寫了一篇《摘奸論》,揭露俄國的陰謀,勸告朝鮮以越南為戒(彼時法國已憑《中法新約》成為越南宗主國)。

10月14日,在俄韓互換通商條約的當天,袁世凱把《摘奸論》送給國王,又遍示群臣。

史稱李熙和闵妃“驚悟”。

其實,驚悟是假的。長期跟大頭打交道,人夫妻倆也學會了演戲。反正已經和俄國搭上了關系,沒必要再同清廷搞僵。

一場控制與反控制、軟硬兼施(清)和陽奉陰違(朝)的拉鋸戰在袁世凱和朝鮮王室之間打響。

話說穆麟德被趕走後,留下一批惶然無計的工作人員。袁世凱注意到,這幫卑末的底層官吏大多來自當年的留美幼童。比如後來官至民國外交總長的梁如浩、民國首任電報總局局長周長齡。

當然,最突出的還是唐紹儀。

11月,駐朝公署成立。袁世凱将那幫下崗員工一股腦招到了自己麾下,經過一段時間的考察,決定選唐紹儀為副手。

于是,哥倫比亞大學的高材生給一個冒牌秀才打起了工。

在此之前,袁世凱的心腹是從老家帶過來的唐天喜。這個從小在梨園行唱豫劇的白面小生長相俊美,袁世凱在家做少爺時就喜歡他,收在身邊當貼身仆從。

唐天喜能武,唐紹儀善文。左膀右臂,袁世凱如虎添翼。

滄浪之水

從唐紹儀處,袁世凱了解到留美幼童的悲慘遭遇。

1870年,在容闳的力促下,曾國藩聯名李鴻章上奏朝廷,要求派遣留學生,得到批準。

1872年,見遲遲未有動靜,曾、李又上疏催促朝廷盡快施行。于是,以陳蘭彬為出洋局委員,容闳為副委員,留學計劃正式啓動。

三批幼童被從世界上最專制的國家送到了最自由的國度,文化沖擊之大,不難想見。

在中國,見官必跪。而在美國,費城世博會上,總統格蘭特親切地同幼童們握手照相,激勵他們用心學習。

所謂“中國民智未開,不适用民主”的謠言似乎在幼童身上不攻自破。他們彬彬有禮,勤奮好學,迅速融入了美國社會。

服裝上,由于經常運動,他們開始讨厭長袍馬褂,喜穿運動服。踢球時更覺得辮子不方便,膽小的纏到頭上,膽大的幹脆剪掉,只在見清政府的留學監督吳嘉善時戴一假辮子充數。

吳嘉善既不嘉也不善,他最不能容忍的是自己召見幼童時,一幫不倫不類的小魔星居然不行跪拜之禮!

他寫信告以陳蘭彬,說幼童目無尊長,“其學難期成材,成亦不能為中國用”。還把容闳鼓勵幼童參加各種社團說成是鼓勵他們入“秘密社會”。

陳蘭彬閱信後立刻上奏,在他的極力抹黑下,李鴻章也扛不住壓力,任由朝廷分批次撤回了幼童。

耶魯大學校長、馬克·吐溫,甚至格蘭特總統親自寫信,也沒能改變幼童們被召回的命運。

李鴻章失敗了。

曾國藩死後,他為留學事業保駕護航了近十年,對陳蘭彬列舉的幼童們“荒廢中學”等所謂的“罪狀”不感興趣,他關心的是為中國培養一批懂技術和外交的新式人才。

最崩潰的當屬容闳,他又氣又急,四處奔走,也未能拯救自己業已破滅的理想。

于是,一腔怒火發洩到陳蘭彬身上。

在容闳筆下,陳蘭彬抱殘守缺、食古不化,渾然一個沖鋒陷陣的衛道士,整天圖謀搞垮留學事業,阻撓中國進步。總之一句話: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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