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26(3)
到掉渣。
這是事實,但并非全部的事實。人性之複雜,遠超《羅生門》的講述。
還原歷史現場後,有兩點值得注意:
一、陳蘭彬是第一任清朝駐美公使;
二、陳蘭彬是郭嵩焘的粉絲。
由于早生了二十年,郭嵩焘(1818—1891)的人生就是一場悲劇。
在他之前,公務員隊伍裏還有兩個不要命的,一個是官至福建巡撫的徐繼畬(yú),一個是死在兩江總督任上的張樹聲。
作為最早的自由主義學者,徐繼畲在《瀛寰志略》一書中首次系統地介紹了歐美的議會制度,并表露出強烈的身不能至心向往之的豔羨之情。
不僅如此,他還把華盛頓捧上了天,說自己見到他的畫像時被他“雄毅絕倫”的氣概驚呆了。對華盛頓“不設王侯之號,不循世襲之規,公器付之公論,創古今未有之局”的事功更是佩服得一塌糊塗。
三十年後,臨終的張樹聲上了一道《遺折》,稱自強運動要想取得成功,必須引入議會制度。
這是對洋務運動變器物不變制度的否定性總結,由于寰宇之內皆是昏睡者加裝睡者,真話,似乎只有留給快升天的人來講。
幸好還有郭嵩焘。
1875年,在英國的施壓下,清廷極不情願地向西方派出了第一位駐外公使。
此舉等于放棄了“天朝上國”的身份,因此,“英使”一職,衆官皆視為羞辱和畏途。當然,郭嵩焘也不例外。
裝病、辭職,能使的招都使盡了,總理衙門就是咬緊郭嵩焘不松口。這是因為郭當過廣東巡撫,思想出名地右,如果連他都不去,那真是掘地三尺都找不到敢赴任的了。
慈禧兩次召見郭嵩焘,百般勸導,終于把他轟去了英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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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來之則安之。早就對士大夫“背後罵洋人,當面被洋人罵”的愚蠢行為失望透頂的郭嵩焘決心利用出使的機會,尋根究底地找到西方強大的真正原因。
富麗堂皇的白金漢宮,整齊幹淨的城市街道;叮當作響的有軌電車,光怪陸離的化學實驗。你能想象維多利亞時代的倫敦是多麽生機盎然,而這一切帶給郭嵩焘的無疑是震驚和傾倒。
于是便有了後來那本鬧得沸反盈天的《使西紀程》,又名《得罪你沒商量》。
得罪人群一:傳統知識分子。
郭嵩焘說,我們有聖人,西方沒有。但我們靠聖人治國,聖人不能代代常有。西方靠民衆自治,卻可推衍無窮。我們視西方為夷狄,西方還視我們為夷狄呢,可悲的是,中國的士大夫尚無人知曉。
對此,體制外的王闿運編了副對聯獻給郭嵩焘:出乎其類,拔乎其萃,不容于堯舜之世;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何必去父母之邦?
體制內的李慈銘叫得更賣力:“極意誇飾,誠不知是何居心!”
得罪人群二:洋務派官員。
被慈禧視為“同治中興”樣板工程的洋務運動都敢罵,還是需要一定勇氣的。郭嵩焘認為,辦了這麽多年洋務,修個鐵路還吵來吵去修不成。洋槍洋炮倒是積極仿造,就是不肯深入學習西方的民主政治。
最後,來了句超前一百多年,一直到今天還振聾發聩的話:今言富強者,皆視為國家本計;殊不知西洋之富,專在民,不在國家也。
人最大的悲哀,在于不願做他自己
走在時代前面的人,把時代拖得氣喘籲籲,還得防着後面的人放冷箭。
郭嵩焘就是被冷箭給紮殘的。放箭者,駐英副使劉錫鴻。
劉副使一向以守舊派的面目示人,反對修鐵路之類拖時代後腿的事沒少幹。這次,他潛伏在郭嵩焘身邊,事事打小報告,處處與郭為難。連郭嵩焘披了洋人的雨衣都被他當成罪行來告發,還惡狠狠道:“即令凍死,亦不當披。”
郭嵩焘寫《使西紀程》,他就寫《英轺私記》;郭嵩焘說英國好,他說那是因為英國最早進入中國,得聞聖教所致。
總之,劉錫鴻的種種舉動讓郭嵩焘覺得他就是不想讓中國“窺見西洋的好處”。
在一片喊殺聲中(挺郭的不過李鴻章、沈葆桢區區數人),郭嵩焘被召回,仕途也因此畫上了句號。
這場争鬥表面看是中西文化沖突,劉錫鴻堅定地站在“排西”的立場上。然而,真相永遠超出你的想象。
劉錫鴻不是瞎子,耳濡目染之下,他內心深處其實根本就不排西!
赴英時,船上有洋客對劉錫鴻的仆人無禮。低人一等慣了,劉倒沒在意。不想英國船長卻很憤怒,中途停靠也門,要把該洋客趕下船,經劉求情方才作罷。
使館開張後,某館員出去購物,被一英國醉漢當街羞辱。中國人不敢出頭,卻有四個英國人路見不平,把醉漢扭送到警察局。法院判了他兩個月徒刑,中國使館致書英國首相,請免其罪。倫敦的報紙在譴責醉漢的同時贊揚了中國人的大度。
劉錫鴻慨嘆不已,在日記中說:以前以為英國人“唯知逞強”,現在才發現人家上下一心,懂得禮讓。
在微服私訪,低調參觀了監獄、學校和養老院後,劉錫鴻不禁心服口服地說:這個國家“無閑官,無游民,無上下隔閡之情,無殘暴不仁之政,無虛文相應之事”。
他甚至發現,英國人也忠君孝父。民主社會承認子女自主,不等于教唆六親不認;維護公民權利,不等于縱容弑君犯上。真孝子,何須父權恫吓?真忠臣,何必生殺予奪?
于是,劉錫鴻悲哀地發現,談民主我們固然理短,談曾經引以為豪的仁義道德還是不如人家!
認識這麽深刻,讓人不禁懷疑劉錫鴻是一個披着憤青外衣的文青。就憑他日記裏那些對英式民主的褒揚之詞,郭嵩焘要想告倒劉錫鴻易如反掌。
那麽劉錫鴻為什麽要言不由衷地诋毀和他立場相同的郭嵩焘呢?
因為個人恩怨。
劉錫鴻只是一個舉人,早年給郭嵩焘當幕僚,“亢直無私”,受到郭的青睐,成為其得力助手。
郭嵩焘被任命為駐英公使時,副使一職空缺,劉錫鴻以為非他莫屬,沒想到郭只提名他為低一級的從四品參贊。
梁子就此結下。
後來,劉錫鴻因濫支經費遭到郭嵩焘參劾,矛盾集中爆發。
倆人都是直性子,劉錫鴻心眼更小。在他看來,郭嵩焘學英語是錯,不喝茶是錯,效仿洋人用傘不用扇是錯,在宴會上随英國人起立歡迎到訪的巴西國王更是錯上加錯。總之一句話:動辄得咎。
而反觀那個在《留美幼童》中飾演大反派的陳蘭彬,于《大清公使郭嵩焘》一劇裏竟客串了一把正面角色!
作為郭嵩焘的骨灰級粉絲,陳蘭彬自始至終為偶像鳴不平。所有人都懷疑郭在美化西方,開明如薛福成亦不信,寫信垂詢當過駐美公使的陳蘭彬,陳回道:其說不誣。
陳蘭彬出使美國後,內心感受一如郭嵩焘,私下裏經常“嘆羨西洋國政民風之美”。何以在公開場合就變成了另一個人,莫非他是雙重人格?
薛福成說,陳蘭彬之所以反複無常是因為膽小怕事。他怕留美幼童真的全盤西化,怕不順着吳嘉善的話說最後捅了婁子自己要承擔責任。
言及此,唐紹儀告訴袁世凱自己在對比了中美朝三國之後的一個發現。
三個國家的壁畫和傳說中都有“飛天”這一意象,體現出人類對飛行和自由的憧憬。而這也說明,即使膚色不同文化不同宗教信仰不同,對于一些特定價值觀的渴望卻是相同的。
“中國沒有憲政思想的基礎”是一個僞命題。中國人還沒發明飛機呢,結果中國上空的飛機比哪個國家都多。
同樣,民主憲政也不是西方的傳統,路易十五、查理一世就恨民主恨得咬牙切齒——都是從茹毛飲血的非洲草原走出來的,誰也不比誰進化得更快。
民主也是陳蘭彬和劉錫鴻的渴求。然而我們看到,內心的恐懼和仇恨腐蝕了他們對民主的堅持。
在私欲和公理之間,如果百分之九十的人選擇私欲,那他們只配被專制奴役;如果一半的人選擇公理,那他們可以享有君主立憲;如果百分之九十的人都選擇公理,那他們就是民主共和國的公民。
寓教于樂
朝鮮的“帶路黨”并未死絕。金玉均等殘餘勢力日夜盼望着東山再起,見闵妃聯俄拒清的意圖越來越明顯,一幫人如蟻附膻,找到了新的人生目标。
親華派由于大院君歸國,也凝聚成一股不容忽視的政治力量。以金允植和闵泳翊為代表,朝中遍布着袁世凱的眼線。
金玉均晚上睡不着覺時經常在想:要是袁世凱他爸媽當年把那十分鐘用來散步該多好。
不喜歡袁世凱的人多了去了,金玉均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遠的不說,各國駐朝公使就都不喜歡大頭。
袁世凱晉谒國王,乘輿可以進到宮內,坐在側面同李熙談話;而列強公使觐見,則必須在王宮門口下車,步行入內,談話時須肅立面對國王。
各國使節的聚會袁世凱也很少出席,只派下屬到場,以标榜自己“上國”使臣的地位。
其實,洋人看袁世凱不爽,袁世凱看洋人更不爽。
在大頭看來,要不是這幫洋人整天在漢城晃來晃去,給他一千人馬,把朝鮮收為郡縣不過彈指間事。倘若真能出此奇兵立此奇功,則又離他的理想進了一大步。
挑起戰端也不怕,仗打得越多才升得越快,不冒險怎麽上位?畢竟看過的兵書已車載鬥量,這點兒自信還是有的。
當然,決定權在李鴻章手上。李鴻章又不亡清,也無需“不世之功”來證明自己的價值,所以只希望袁世凱積極推行自己的“控制論”,即對朝鮮政治上幹預,外交上監控,財政上扼制。
取其高者得其中。正因為李鴻章只要半塊餅,而袁世凱想要一整塊,故其能出色地完成任務。
在“帶路黨”的鼓蕩下,李熙頻繁秘會俄國公使韋貝,說朝鮮不日将獨立,要求軍事保護。
韋貝遲疑未許,說朝鮮近中遠俄,動起兵來俄國占不了先機,容他三思再定。
正逢闵泳翊回宮,李熙便找他商量決斷此事。這一舉動充分暴露了李熙的智商在平均線以下。
闵泳翊假裝贊同,敷衍了幾句,出門就跑去報告袁世凱。
袁世凱深感事态嚴重。之前的換約只是通商條約,而現在竟然準備驅虎吞狼了。他一方面囑咐闵泳翊搜集證據,尤其是文字密約,一方面急電北洋,在略表危局後獻策說只要其引俄主張暴露,中國就迅速派水師東渡,廢了這個昏君(原話),另立賢者(大院君)。
李鴻章的應對措施是三條:
一、袁世凱同大院君籌商計議,随時準備幫助其接管朝政;二、上奏總署(總理衙門),獲得首肯後命丁汝昌率北洋艦船赴朝鮮近海巡視,一俟袁世凱抓到李熙聯俄的鐵證,便下令登陸;三、命駐日公使知會日本外務省。
小旋風袁世凱的特點是快,不待上命就行動起來。
俄使韋貝,比較點兒背,給國內發電報時發現電線損壞未能發出。袁世凱大眼珠一轉,馬上找到郵政局的報務員,告之:以後凡是俄國人發電報,均以電線沒修好對之。
大頭懷疑韋貝發的就是朝俄密約,為抓住證據,敦促闵泳翊去宮裏盜出密件。結果密件沒找到,倒找着一封署名領議政大臣沈舜澤致韋貝的密函,大意是要求軍事保護。
當然你會問,沈舜澤不是親華派嗎,怎麽也勾搭上俄國人了?
因為這封密函根本就是假的。
英國人在風聞李熙準備投俄的傳言後,為進一步離間中俄,僞造了這封密函。
蒙在鼓裏的袁世凱一邊火速電告北洋,一邊設宴邀請朝鮮軍政大員,席間出示密函,威脅說北洋水師不日即到,何去何從,你們自己掂量。
接着又進宮面見國王,要求其“索還文約,查辦小人”,不然天朝将興兵問罪。
一連數日,沈舜澤往返于王宮和袁府,反複解釋實無此事。袁世凱就是不信,拍桌子瞪眼,把這個年長他三十五歲的老臣訓得悚懼交加。
李熙無奈,只好将一幹主張聯俄的大臣就地免職。但密約一事系子虛烏有,李熙死活不認,形成僵局。
袁世凱覺得李熙純屬三天不打上房揭瓦,遂接連致電李鴻章,請求速派欽差,率兵查辦。并激進地建議說,要是給自己五百士兵,必可廢黜國王捉拿群小。
可惜這次大頭栽了。日本人不支持,俄國人不承認,李熙更是哭爹喊娘說冤枉,李鴻章也不禁懷疑密函的真實性。
拖到最後,以朝鮮政府宣布密函作廢,派使臣赴北洋謝罪了事。
袁世凱犯了衆怒,尤其是日俄公使,鬧得很兇。總理衙門也頗為不滿,若非李鴻章力保,說人才難得,大頭非翻船不可。
對此,袁世凱感佩于心,在給哥哥袁世廉的家信中寫道:傅相(李鴻章曾受封太子太傅)知遇之隆,雖肝腦圖報,亦說不了。
最倒黴的還是朝鮮,剛聯上俄就被打斷了。
李鴻章寫信給李熙,說你要再不懲前毖後,親賢遠佞,老夫都憂慮你無以為國。
而袁世凱覺得,李熙之所以不學好,問題出在教育上。基礎不牢,地動山搖。滿腦子都是反動思想你還指望他當個明君?
深感再窮不能窮教育的袁世凱把工作重心轉移到培養李熙身上。
第一課,類比法。袁世凱形象地把朝鮮比喻為一條破舟。
那,現在舟快沉了,最要緊的是查缺補漏。袁老師好比是修船的工匠,小朋友們呢都是舟上的乘客。個別壞學生(金玉均)貪圖舟上的金幣,故意搖晃,弄沉了舟好攜金幣以自利。小李熙,你說你作為班長應該怎麽辦?
第二課,建模法。亞洲是一座大院,正廳名叫中國,朝鮮是東偏房。
現在東偏房快塌了,裏面一幫白癡還呼呼大睡呢!更可怕的是,東偏房一塌,正廳的承重牆就岌岌可危,塌了也是早晚的事!袁老師是東偏房的看門人,每天站在門外向裏呼叫:“你的房子應該趕快修理!”聰明的人會立刻爬起,愚蠢的人反問“關你屁事”,還罵罵咧咧的想把袁老師趕走。
見李熙似有所動,袁世凱又挑燈夜戰,編了本《朝鮮大局論》,詳細分析了朝鮮嚴峻的現狀,指出六條依附中國的好處,四條背離中國的下場,最後得出一個铿然有力結論:朝鮮欲求“至近、至大、至仁、至公之國以庇蔭之”,除了中國還能有誰呢?!
亡清室而全中國。從這一點出發,在極力避免朝鮮被他國占有上,袁世凱做到了極致。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但他還是低估了李熙。
再不争氣的小孩,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看也看會了。于是,人前天然呆,人後小算盤,就成了李熙對付袁世凱百用不爽的絕招。
見課堂上賣萌很成功,李熙進一步着手挑戰袁世凱的底線,制造了一起外交風波。
1887年,朝鮮政府神不知鬼不覺地任命闵泳駿為駐日公使。過了三個月,見清廷沒動靜,便趕緊讓闵泳駿啓程,同時又任命了兩個公使,樸定陽(駐美)和趙臣熙(駐歐)。
結果把窗戶紙捅破了。
面對袁世凱和李鴻章的輪番責問,李熙狡辯說“各國請之愈切”,故不得不派。但迫于清廷壓力,只好走走形式,咨請禮部批準。
已經先斬後奏走了一個公使,清廷只好現實些,同意朝鮮以屬國體制派使,但不能使用“全權”字樣。
李熙又開始唧唧歪歪,解釋派全權公使的“苦衷”:不全權不足以壯觀瞻,尤恐受到輕辱,玷污了天朝。全權表達的不僅是小邦的敦睦之誼,更宣揚了天朝的懷柔之德。
清廷被李熙的東拉西扯搞暈了,同意其全權,但必須遵守三大紀律:一、朝使初至各國,應先赴中國使館報到;
二、遇有公宴,朝使應跟随于中國使節之後;三、交涉大事,必先密商于中國使節,請示核準。
李熙又大耍兩面派,表面上答應得好好的,扭頭就不認賬。
樸定陽到了美國,不僅不拜會清廷駐美公使張蔭桓,還單獨谒見美國總統,遞交國書。
接到張蔭桓的報告,李鴻章責成袁世凱查問。朝方耍無賴,說這是樸定陽的個人行為,并懇請俯準删去第一條,以顧全朝鮮國體。
清廷惱羞成怒,斷然拒絕,着袁世凱壓李熙撤回并懲處樸定陽,否則不再批準外派使節。
李熙一臉無辜狀,說自己一開始也不知道,接到上憲(李鴻章)的诘問時非常“驚怖”,馬上發電叱問該使。結果樸定陽說他到了美國後打探國情,得知如果由華使帶往外交部,則美國将斥退國書。故冒罪違章,暫且完成使命,回國後再請罪。
轉呈北洋的電報中,袁世凱點明李熙意在搪塞。
李鴻章大發雷霆,要求必須嚴辦樸定陽。李熙借口樸在海外,回國後方能懲辦,希望把大事拖小,小事拖了。
袁世凱建議李鴻章将計就計,以靜制動。樸定陽不回,此案不結,則清廷不再批準朝鮮外派使節,着急的是李熙。
原本準備赴歐的趙臣熙已駐留香港觀望了三個月,李熙果然急了。
袁世凱卻當起了甩手掌櫃。
不教了。
這一年來,李熙同學給袁老師的感覺就是:翅膀越來越硬,人越來越悶騷,成天一副“你可以指點我,但請不要對我指指點點”的表情。
人生苦短,有那麽多美好的事情等着去做,袁老師不跟你那兒做惡人了。家裏三個新納的朝鮮小妾需要聯絡感情,大頭和其中一個皮膚很白、黑發墜地、喚作金月仙的還聯絡出了次子袁克文。
正妻于氏身在老家,眼不見心不煩,最鬧心的還是大姨太沈玉英。
為此,金月仙曾被沈玉英以管教之名綁在桌子上毒打過,落下了腿疾,終生郁郁寡歡。
愛情如蜉蝣,轉瞬即逝,原是意料中事,可只有真正降臨到自己頭上時,才能咀嚼出其間的悲涼與落寞。
婚姻中最折磨人的不是沖突,而是厭倦。時間就像殺豬刀,把曠世之戀磨成了柴米油鹽。
多少良辰美景,變成了斷壁殘垣;多少如花美眷,都付與了似水流年。世人都會老。是人,也就沒有什麽“一世的愛情”。上帝将濃濃的愛意漸漸冷卻為悠遠的親情,乃是迎合人性中求穩的需要,孰知人類在求得安穩之後又想追求刺激。于是,安與不安,甘與不甘,拉鋸了一生。
對袁世凱而言,理想遠比愛情重要。在跟李熙耗着的同時,他和李鴻章身邊的大紅人、時任山東登萊青道(主管登州、萊州、青州三府的道臺)的盛宣懷(1844—1916)結為異姓兄弟。
秀才出身的盛宣懷一手官印,一手算盤,深信“非商辦不能謀其利,非官督不能防其弊”,利用政府的壟斷資源,建立起一套官督商辦的企業模式,并發下宏願:竭我生之精力,必當助我中堂(李鴻章)辦成鐵礦、銀行、郵政、織布數事,百年後或可以姓名附列于中堂傳策之後,吾願足矣。
留名不難,卻未必是美名。盛宣懷的強勢實驗在暮氣重重的晚清掀起了一輪實業建設的高潮,卻也打開了國營壟斷的潘多拉魔盒,以至于國企害則歸公,利則歸己的惡癖延綿至今。而他本人,也從中漁利不淺。
與此同時,袁世凱又答應了吳大澂的提親。
要知道袁克定此時還不滿十歲,在家念書,吳大澂竟突發奇想要把女兒許給這個從沒見過的“乘龍快婿”,可見對袁世凱何等青眼相加。
大頭頗有自知之明,一開始不敢應,說論輩分,我們是叔侄;論身份,你是翰林,我是秀才;論地位,你是封疆大吏,我只是一個道員銜的駐外領事。無論如何高攀不起。
吳大澂為表誠意,寫信給袁保齡,讓他說服侄兒。又請周馥當媒人,給足了他面子,大頭也就不再推托。
你若安好,便是晴天霹靂;你若安息,便是歡天喜地1889年,李熙終于召回了樸定陽。
鑒于趙臣熙還在香港東張西望,如何處置樸定陽具有标杆式的意義。
于是,樸一下船,李熙便收到了久未謀面的袁世凱寫給他的一封措辭激烈的公函,要求嚴辦樸定陽。
在美國顧問的教唆下,闵妃認為宣示朝鮮主權的重要時刻到來了!她讓李熙補授樸定陽職務以昭示各國,并打起車輪戰,接連派大臣去袁府軟磨硬泡。
袁世凱不為所動,聲色俱厲地駁斥說:“包庇樸是故意放任大臣違章,爾等兒戲自欺,也想讓中國的朝廷這樣嗎!”
再往後來的,都吃了閉門羹。反正致北洋的函件非通過袁世凱不能上達,大頭索性以逸待勞,把不遂己願的全部打回,要求重寫。
李鴻章認為此招“甚妙”,囑袁不要催其回複,寧可拖着也不結案。并向他交底,說只要朝方懇求不辦重罪,對樸不再起用,便可下臺階。
可惜算來算去,算漏了河東獅吼。在闵妃的幹預下,李熙迎難而上,任命樸定陽為都承旨(首席皇家秘書)。
如此公然挑戰,肆無忌憚,袁世凱也只好祭出殺手锏——王太妃。
未亡人王太妃是先王李昇的老婆,宗藩體制下,不能稱“後”只許稱“妃”。
老年人都比較保守,王太妃和大院君一樣,也是親華派。
而且,李熙的王位繼承的是她亡夫的,廢立之事,她有充分的話語權。于是,在王太妃的怒責下,李熙又了。
老公不争氣,闵妃只好走到臺前,打算先籠絡住袁世凱,再悄悄免去樸定陽的職務,但不予公開。
為此,闵妃派親信洪在羲反複游說袁世凱,說國王受小人蒙蔽,誤會了您,鑄此大錯,現已悔恨交加。但樸定陽案實難公開處分,願私下秘密懲辦,請袁以已經治罪上報李鴻章,了結此案。
闵妃意圖保全自主體制的小算盤袁世凱如何不知?再說,拉攏本是我袁大頭的特長,你非要班門弄斧,那我只好獻醜陪練了。
他先是裝出一副感動萬分的樣子,告訴洪在羲,自己一天到晚操心勞神的,還不是在為自己這個學生着急?洪在羲連說是是是。
又擺出一副隔牆有耳的神秘狀,俯到洪在羲耳邊,說這次非常棘手,李鴻章已經怒了,不僅要嚴辦此案,還準備讓朝鮮召回闵泳駿和趙臣熙。
見洪在羲成功地被唬住,袁世凱嘆了口氣,語重心長地跟他“交心”,說自己在朝鮮待了這麽多年,也算半個朝鮮人了,為了維護中朝友誼,他就舍命陪君子一把。首先,國王可按原來的打算辦,把樸定陽革職,但處理此事的公文,暫不呈報,以免外界知曉。以此為臺階,他會盡力跟上面周旋,轉達國王的難處,争取從寬處理,不了了之。同時,自己洩露了北洋的底牌,今晚的話絕不能外傳。
誠懇合作的态度讓洪在羲大喜過望,根本沒發覺自己上了袁世凱的當。
大頭挖的坑是:先誘使朝鮮撤了樸定陽,再拖着不看其呈文。沒有呈文意味着沒有結案,沒有結案新的使節就派不出去(國王不敢再惹王太妃)。而主動權在清廷手中,亦可根據需要随時重提此案。
李熙被袁世凱折磨得死去活來,用俄使韋貝的話說就是“韓王每做一事,袁即疑他國慫恿”。
對列強試圖在朝鮮通商、開礦、租借土地、修建鐵路等各種計劃,袁世凱無不操縱王室和外署(朝鮮外交部),只要有一線希望,就盡百倍努力阻撓破壞。
正因如此,李熙幾次派人到天津要求撤換袁世凱,李鴻章都斷然拒絕。坐鎮總署的奕譞致函說袁世凱的長處是應酬和偵察,但“年少未可恃也”,李鴻章還是不為所動。
而且,對大頭所提的建議,李鴻章往往從善如流,轉奏總署時也不忘說明其出自袁世凱,絕不掠下屬之美。
要知道,作為對朝政策的決策者,李鴻章黑不提白不提也很正常,畢竟出了事扛責任的是自己——這種不怕下屬比自己能幹甚至希望超過自己的領導,環顧中國,可謂比大熊貓還稀有。
言傳身教帶給大頭的是潛移默化的影響,以至于後來的親信幕僚王錫彤這樣評價袁世凱:肩頭有力,絕不诿過于人。凡一材一藝一經甄錄,即根據各人的才能本領加以委任,度材量力,不求全責備,對人也無分外的期望。辦成一事,則獎勵提掖唯恐不及;辦不成則自任其咎,不使別人分謗。這就是各類人物所以歸仰于他,天下英雄全都樂于為之盡死力的緣故。
1889年,袁保齡因主持興建旅順港操勞過度去世,李鴻章成了袁世凱的精神教父,事事點撥、勉勵訓誡,二人往來書信,留存于世的達百萬字以上。
1892年,袁世凱在朝鮮已幹滿兩個任期,但在仕途上只進了一小步,從正三品升到從二品。在外交使臣這個位置上,已是特批欽定的最高官銜,升無可升。
為使袁世凱安心留任,李鴻章幫他謀到了浙江溫處道的實職,一俟三屆幹滿,回國即能上任。溫處道下轄溫州、處州兩府十多個縣,經濟發達,是官場中人無不眼紅的肥缺。
可惜,等不到幹滿三屆了。
當官是門技術活兒
日本埋頭發展了十年,又開始自我感覺良好,覺得俄國不足慮,中國卻死死地控制着朝鮮,越看心态越失衡:怎麽我的地盤你在做主?
幾年前的“長崎互毆案”充分體現了日本政府長期對國民妖魔化中國的成果。
當時,針對俄國觊觎朝鮮,北洋水師的四艘軍艦遠赴海參崴進行了一次示威巡操。回程時因需要入塢加煤,便在征得日本同意後,停泊長崎港。
結果,敏感的日本人覺得受到了羞辱。
衆所周知,北洋水師在當時號稱亞洲第一、世界第八——出自權威的世界軍事年鑒。
定遠(旗艦)、鎮遠兩艘主力艦耗資均在百萬兩白銀以上,噸位七千五,代表着當時德國造船業最先進的技術水平。
另有濟遠、經遠、來遠、致遠和靖遠五艘兩三千噸位的巡洋艦。
再加上福州造船廠自制的軍艦和魚雷快艇,總計二十五艘戰船,可謂舉全國之力打造,跻身世界一流不在話下。
對從無海防觀念的農耕文明來說,北洋水師的出現就是一個奇跡。
最早買船的是林則徐。鴉片戰争中,他向美國商人買了艘一千噸的“劍橋號”,裝配三十四門大炮,把船停在珠江口當水上炮臺使。估計連煤都省了,反正也不出海。
長毛鬧事時,廣西提督向榮收到上海道臺吳健彰送來的一艘“孔子號”——四百噸的小洋輪。結果向榮覺得“孔子”太胖了,目标大,又嬌氣,在長江裏動不動就擱淺,整個一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直接給扔了。
由此觀之,這幫清軍将領壓根兒就不懂海戰。而日本的跳梁讓李鴻章意識到清日遲早必有一戰。在其力争下,總理衙門策動廷議,以海關年入的百分之四十,約四百萬兩白銀(赫德之功)作為建設新式海軍之用。
籌建之初,議者紛纭,以薛福成所論最為中肯:中國海軍應分為北洋、南洋和閩粵三大艦隊,分建合操。北洋由直隸總督監管,拱衛京師門戶;南洋由兩江總督率領,防衛長江內外;閩粵由兩廣總督負責,保衛東南沿海。
同時,北洋水師的老大為提督銜,從一品;南洋和閩粵只為總兵銜,正二品。
一開始的規劃是,四百萬預算,南北各分其半,雙線發展。而時任兩江總督的沈葆桢,繼承了他岳父林則徐的光風霁月,說新式戰艦所費不赀(計算),願将預算全部劃給北洋,待彼速建成軍後,再建南洋。
李鴻章自然求之不得。
結果就寤寐思服(被慈禧惦記上了)了。
1886年11月的一天晚上,清流派領袖、兩朝帝師(同治、光緒)翁同龢(1830—1904)在日記中提到一件事。
奕劻在拜訪奕譞時,後者囑托前者轉告翁同龢等清流務必體諒其苦衷。
奕譞說:“蓋以昆明(湖)易渤海,萬壽(山)換灤陽。”
翻譯成人話就是:我修築頤和園的目的,是為了換取慈禧對發展北洋海軍的支持,是為了避免鹹豐逃亡承德避暑山莊的悲劇再次重演。
兩個月前,奕譞上疏建議恢複乾隆時的“昆明湖水操”,并開設水師學堂,訓練八旗子弟。
去頤和園劃一次船你就會發現,在昆明湖裏練海軍這麽有創意的事估計只有天朝想得出來。
但考慮到訓練對象是八旗子弟,也就釋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