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借勢黨争,(3)

是自由之身(待業青年),随時可供朝廷任使(請求上崗)。

吹拉彈唱成功擊中了李鴻藻的軟肋,他給袁世凱下了“家世将才,娴熟兵略”的評語,将他調到軍務處等候差遣。

接着,大頭又使出求官六字訣裏的“空”——排除一切幹擾,四大皆空慢慢磨。

他在嵩雲草堂(由袁甲三興建的河南會館)住下,召集一幫幕友撰寫兵書。

當然,這些人加起來也比不上一個王修植。人家畢竟是成功案例,所寫的條陳助胡燏棻謀得了練兵大臣一職。

而且,李鴻章倒臺後,王修植被王文韶延攬至幕中,通過他正好也可以結識新任的直隸總督。

但王修植不這麽想。

雖然你袁世凱官銜大,但你不但沒文化,還是引發戰争的罪魁禍首,我何必要與你同流合污?

猝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挾持者甚大,而其志甚遠也。

——蘇轼《留侯論》

亡清之志,豈是肉眼凡胎所能破識?

袁世凱專程跑到天津,觍着臉巴結,狂使“鑽”字訣,三天一小請五天一大請,侯家後上檔次的妓院都逛了個遍,終于贏得王修植的信任,将練兵條陳的初稿交給了大頭。

為了扭轉世人對他的誤解和不良觀感,袁世凱還經常好整以暇地到北洋群僚常去的茶館閑聊。

據李鴻章的筆杆子于式枚回憶,每當袁世凱談論在朝鮮的往事時,大家全都湊過來仔細聆聽,被他神乎其神的經歷所折服,目為一世之雄。久而久之,只要袁世凱一來,全都戲言“曹操到了”,他也漫不經心地答應大夥。

功夫不負有心人,袁世凱終于博得了包括張之洞和晚清重臣劉坤一在內的朝臣的一致好感。

此情可待成追憶,就是心裏過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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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凡了解光緒慘淡童年之人,都知道翁同龢才是攻略的重點。

虎媽慈禧,對自己的親生兒子都鐵石心腸,更不消說對光緒了。

這直接造就了皇帝懦弱的性格,也将翁同龢推上了慈父的角色。只需一場戲,盡在不言中:每當雨夜,空曠而孤寂的宮殿裏,師徒二人總是抵足相談。一陣響雷傳來,膽小的光緒“噌”地撲到了翁師傅的懷裏……

為了拿下翁同龢,袁世凱不惜一切。他找到舊怨張謇,盡棄尊嚴,求他代為引見。張謇究竟是幹大事的,也不計較,當即答應。

第一次會面,大頭呈上了練兵條陳,百般游說。可能因為急進,感覺并不好。果然,當晚翁同龢在日記中寫道:此人開展,而欠誠實。

當領導說你不誠實時,往往指的是你跟他還沒有完全交心。袁世凱回去後輾轉反思,心想:求官六字訣只剩下“送”字沒使了。

是人,都有價碼。人心既是肉長的,就逃不脫被收買的命運。所不同者,有人一頓飯可以搞定,有人卻必須以重金砸之,抱負越大,心理價位越高。

翁同龢是不收禮的,任你金山銀山,他自巋然不動。

然而,滾滾長江,千帆競渡,終究不過兩艘船,一曰“名”,一曰“利”。

名缰利鎖,名在利前。即使你能抵擋利的誘惑,也難保不墜入名的樊籠。名與利,實乃銅錢之兩面。一面寫着“乾隆通寶”,一面寫着“吉祥如意”。但見“吉”字朝上,不見“寶”字在下,便不帶銅臭了嗎?

說到底,名乃形而上之利,利乃形而下之名,如膠似漆,彼此彼此。

如果大頭懂書法,送一幅名貴的字畫無疑是最好的選擇,畢竟連“嵩雲草堂”四個字都是翁同龢題寫的。而以翁的性格,必定會估價後給錢,但很可能就此引為知己。

大頭思來想去也想不出個所以然,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第二次拜訪,果然仍不見效,只好找徐世昌問計。

問題其實很簡單,無非站隊。大頭是李鴻章一手提拔起來的,在匪氣很重的官場,要轉變陣營,沒有投名狀,想都別想。

徐世昌索性挑明,四個字:打死老虎。

袁世凱心裏一驚,旋即明白抉擇的時刻到了,要想贏得翁同龢的信任,必須出賣李鴻章,沒有中間路線可走。

畫面變成了黑白。

十年前,李鴻章上奏慈禧,保舉大頭。

伴随着鏡頭中書寫的毛筆,畫外傳來李鴻章的聲音:“血性忠誠,才識英敏;力持大局,獨為其難。”

轉場。

袁世凱捧着信含淚讀完,哽咽道:“如此知遇,更有何言。”

然而此刻,他不得不做出一個艱難的決斷:是否要對自己的精神教父下手。

背叛,黑幫電影經久不衰的主題。

夕陽西下,悵然若失的袁世凱漫無目的地游蕩,不經意間竟踱到了賢良寺。這是李鴻章出國前下榻之處,門庭冷落。

許久不見,李鴻章蒼老了許多。

也難為他了,所有的職務撤得只剩一個內閣大學士的虛銜。玩政治的人一旦沒得玩,其凄惶景象,堪比瘾君子無毒可吸。

為打破尴尬的冷場,袁世凱小心道:“中堂是再造國家的元勳,立下了汗馬功勞。而現在待遇如此涼薄,以首輔的空名,上朝請安,形同寄宿于旅舍,未免太不合适。不如暫時告退,養望林下,一俟朝廷有事,聞鼙鼓而思将帥,則不能不倚重老臣。到時羽檄征馳,安車就道——”

李鴻章厲聲打斷:“罷!罷!慰庭,你是來給翁叔平(翁同龢號)做說客的吧?他汲汲想得協辦大學士(大學士在清代雖是虛銜,但仍分為保和殿、文華殿、武英殿、體仁閣、文淵閣和東閣六級,常年只設四人。另有協辦大學士二人,通常由尚書兼任,為晉升大學士的必經之路,競争激烈。有清一代,保和殿大學士只有傅恒刷出來過,漢臣的最高成就則是李鴻章的文華殿大學士),我開了缺,以次推升,騰出個協辦,他即可頂補。你告訴他,教他休想!武侯說過,鞠躬盡瘁,死而後已,這兩句話我也還配說。只要一息尚存,絕不奏請開缺,教他想死!”

袁世凱怕把老頭氣出腦溢血,趕緊諾諾而退。

能罵人說明精神狀态還不錯,大頭感到很欣慰。

但馬上他就高興不起來了,因為從張謇那兒聽說,光緒對胡燏棻很不滿意,為了迎合盡快雪恥的帝意,翁同龢建議全權委托漢納根練兵。

問題是漢納根的方案比較激進,主張聘請德國軍官七百多人,下派到各哨。在榮祿看來,這就是讓老外控制了連一級的單位,是可忍孰不可忍。

但光緒叛逆症發作,态度異常強硬,說必須讓漢納根練兵十萬,不得阻攔,還當衆點了榮祿的名,叫他不要掣肘。

榮祿一肚子委屈,向好友鹿傳霖抱怨:

常熟(翁是江蘇常熟人)天生奸險狡猾,真是令人不可思議。其誤國之處,可以同合肥(李鴻章)相提并論。合肥甘心做小人,常熟則是僞君子。與其共事,幾乎沒有一天不發生争執。

榮祿的偶像是李鴻藻,三十年交情下來,凡是李夫子打招呼的事,沒有不鞍前馬後的。

因此,這場游戲卡就卡在翁同龢那兒,而且由于光緒的發飙,還進入了倒計時。

別無選擇的袁世凱開始整理黑材料,包括李鴻章當年如何壓制吳長慶,日軍登陸朝鮮時如何贻誤戰機。既翔實又鮮活,一直熬到深夜。

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月神不語,見證了世間多少善惡。

袁世凱一臉倦意,來到中庭,仰望夜空,默然不語。

個人的小我情誼,同蒼生大義比起來又算得了什麽呢?中堂大人,以你的胸懷,想必能諒解世凱的苦心吧!

意氣風發時,高歌猛進,算半個英雄;頭破血流後,飲血低吟,更是半個英雄。然而,為了亡清,滄海橫流間榮辱不驚、心如死水,才是真正的英雄。

黑材料對李鴻章影響不大,卻在翁同龢那兒産生了奇效。第三次把袁世凱送出家門後,翁在日記中寫道:此人不滑,可任也。

在練兵人選上,三個大佬第一次難得地達成了共識。李鴻藻叮囑榮祿,指定袁世凱編寫《練兵要則十三條》。再加上劉坤一的舉薦,一十八載亡清夢,總算迎來了曙光。

奉旨練兵

同樣看到曙光的還有康有為,1895年的夏天,他以二甲第四十八名考中進士,觀政工部。

梁啓超卻成了炮灰。被康老師洗腦的他沒認識到國考的嚴肅性,繼續耍筆杆子談改良,被主考官徐桐先入為主地誤認為是康有為的卷子,當場摒棄不錄。倒是副考官李文田慧眼識珠,在卷末惋惜地批了一句“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

康聖人去工部報了個到就再也不想上班。他對蓋房修路沒有絲毫興趣,而是像堅持晨練一樣堅持上書,且語不驚人死不休,說皇上你要再不改革,則“求布衣而不可得”。

再簡單的事,重複做也會發生質變。康有為三個字終于上達天聽,光緒對左右道:“這個康某人何以不顧生死,竟敢以此言陳于朕前?”

他的理解是忠君,并開始對疏中“富國、養民和社會改革”三策發生濃厚的興趣。

由康有為主演的這幕腦殘志堅的勵志劇可謂中國版的《阿甘正傳》。據他回憶,自己早年時時哭笑無常,唐德剛在請教了心理醫生後說這是初期精神病的症狀。

兩個風雲人物在嵩雲草堂會面了。

對大他一歲的康有為,袁世凱一口一個“大哥”。對梁啓超這個日後還要頻繁過招的對手,袁世凱則嘆為奇才,稱其“少年英俊”。

大頭要借康黨的勢。

當時,梁啓超作為《萬國公報》的主要撰稿人,在廣學會這塊經營了多年的輿論陣地上,用飽含深情的文筆呼籲變法,打動了許多上層人士,名動京城。而康有為則趁機聯合陳熾(戶部員外郎)、楊銳(內閣中書)、沈曾植(刑部員外郎)以及文廷式(翰林院侍讀學士)等中下級官員,謀劃成立強學會。

這幫人不是翁同龢的門生就是李鴻藻的故吏,隐然清流黨設在民間的進步團體。

民間清流更激進,不僅大談西學,而且謀求政改。由于後臺很硬,連李提摩太都參與進來,因而又同外國使館搭上了關系,英美公使都表示願意無償提供圖書和儀器。

嵩雲草堂,來者日衆。曾國藩之孫曾廣鈞、張之洞長子張權都被忽悠入會,一幹人選舉陳熾為會長,梁啓超為書記員,準備大幹一場。

工部尚書孫家鼐代為準備館舍,翁同龢則答應每年從戶部撥發經費。各省督撫也非常看好強學會,王文韶、張之洞和劉坤一慷慨解囊,各捐五千兩,甚至連宋慶、聶士成等武官都紛紛跟進。

袁世凱早在草創階段就捐了五百兩,此後又陸續資助,還積極動員他人捐款,博得了康黨及衆人的好感。

李鴻章自忖人老心不老,也想附庸風雅,捐他三千兩,可惜被翁同龢門下走狗陳熾冷冷地拒絕了,氣得老頭出國前念叨說:“這幫人與我過不去,我回來後看他們還做不做得成官。”

事實上袁世凱也不單單是為了政治投機才混跡于維新派的陣營,他是真心想吸納那些進步的觀點與主張。而兼收并蓄的胸襟,正是大頭比康有為更有為的重要原因。

《練兵要則十三條》交上去有段日子了,不見回音,袁世凱頗感焦慮,喚來阮忠樞。

阮忠樞中舉後投李鴻章幕府,曾任北洋水師學堂中文總教習,直至幕主失勢,跑到李蓮英的弟弟家當家庭教師。

袁世凱通過這條線狠砸一筆,收買了李蓮英,在慈禧那兒也布下一顆棋子。

後來證明這顆棋子發揮了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

每逢慈禧召見,袁世凱跪在地上看不到太後的表情,不利于察言觀色時,就看李蓮英的腳。如果兩腳并攏,說明慈禧不愛聽,立刻打住不說;如果兩腳分開,則放心大膽地說。

百試不爽。

沒過多久,大頭便蒙光緒接見。

誰也無法預料,僅僅三年後,皇帝每天都将生活在對丹陛下的這個人的怨念之中。

1895年12月8日,督辦軍務處聯名會奏:查有軍務處差委浙江溫處道袁世凱,樸實勇敢,曉暢戎機,前駐朝鮮,頗有聲望,因令詳拟改練洋隊辦法。旋據拟呈聘請洋員合同及營制饷章,臣等複加詳核,甚屬周妥,相應請旨饬派袁世凱督練新建陸軍,假以事權,俾專責任。

當日,光緒明發上谕:

此次所練,專仿德國章程,需款浩繁,若無實際,将成虛擲。溫處道袁世凱既經王大臣等奏派,着即令督率創辦,一切饷章照拟支發。該道當思籌饷甚難,變法匪易,嚴加訓練,事事核實,倘仍蹈勇營(淮軍)舊習,惟該道是問。懔之、慎之!欽此。

消息一出,賀電紛至沓來。

有鼓勵型:“刷振精神,以副中外之望”(劉坤一);有簡潔型:“為國家賀”(盛宣懷);

有激動型:“中國轉弱為強之兆”(吳汝綸)。

總之是衆望所歸,各方勢力都滿意。

除了李鴻章。

在同李鴻藻談及此事時,他說:“我是敗軍之将,等着袁大少爺練成新軍後打一仗看看。”

玉壺光轉,物換星移。袁世凱的時代,到了。

做人似水,行事如山

小站。

定武軍送走胡燏棻,迎來了它新的主人。

鑒于糧饷充足,袁世凱上來就擴軍,在編制允許的範圍內募兵,使定武軍最大化到七千多人,并在原來步、炮、馬、工程的基礎上新添了辎重兵,正式命名為“新建陸軍”。

招兵也不是亂招,年齡必須在二十到二十五歲,身高一米七以上,能托起一百斤重物,步速每小時二十裏者方能入圍。而且還有才藝表演,身懷一技之長特別是粗通文墨的,将優先錄取。

緊接着仿照德國營制改革弱智的清軍軍制,将“營”一級單位擴張到一千人,相當于後來的标(團),長官稱“統帶”,副手稱“幫統”;每營轄四隊(連),長官稱“隊官”;每隊轄三哨(排),長官稱“哨官”;每哨轄六棚(班),長官稱“正目”。

新建陸軍分左右兩翼,左翼兩營,右翼三營。左翼翼長是擔任過銘軍統領的姜桂題(1843—1922),右翼翼長是淮軍舊将龔友元。

此外還有炮兵營、炮兵學堂、騎兵營、騎兵學堂、步兵學堂以及德文學堂,都歸督練處直轄。督練處督練即袁世凱本人。

作為新建陸軍的總指揮部,督練處下設三個重要辦事機構:參謀營務處、執法營務處和督操營務處。另外還有糧饷局、軍械局以及轉運局等部門。

十幾個德國教習分布于督操營務處四個學堂,全部按德法操練。學堂為兩年制,畢業時成績優異者赴德國深造,其餘留在軍中擔任下級軍官。

新建陸軍走的是高薪養兵的路線,步兵每月能拿四兩半銀子,而綠營只有一兩半。騎兵差異更大,前者是九兩,後者只有二兩。

而且,從電臺手表到帳篷雨衣,所有裝備一水兒的德國進口。各級軍官除佩刀外,每人一支六發的左輪手槍。

給完蘿蔔,祭出大棒,袁世凱組織編寫了《勸兵歌》。

作為近代第一首軍歌,淺顯之中透着幽默,比如“一年吃穿百十兩,六品官俸一般同。如再不為國出力,天地鬼神必不容”,“二要打仗真奮勇,命不該死自然生。如果退縮幹軍令,一刀兩斷落劣名”。

同時,頒布《簡明軍律》二十條,十八斬兩處罰,相當嚴厲。

問題是當兵在晚清早就退化成跟過家家一樣嘻嘻哈哈的事,你就是來個百人斬,也一樣不缺以身試法的。

士兵甲拉練回營途中,背着槍離隊,跑到河邊柳蔭下買了個甜瓜,邊走邊吃,被執法營務處的巡查逮了現行。對此人的處分是罰站示衆,所在哨的哨官則被打了二百軍棍,所在營的統帶更是就地免職。

由此可見袁世凱賞罰分明的風格:士兵有錯,軍官要負管束不嚴之責,且層層加碼,上級遭受的懲處遠重于下級。

但當你違反了十八斬時,無論是誰,都難逃一斬。

有個士兵偏不信邪,在軍營偷吸鴉片,讓禁毒大使袁世凱撞了個正着。煙鬼但見眼前白光一閃,人頭落得比古龍小說裏的高手對決還利索,頓成刀下亡魂。

接着,便是整頓克扣軍饷的痼疾。

大頭采取的辦法是一竿子插到底,不許營員經手。發饷時,令饷局按名冊分包數千份,派巡查前往各營監視,确保直接發到每個士兵手上。

當然你會說:這有什麽稀奇的?除非實現電腦全自動化發饷,不然再牛逼的手段也擋不住國人掌權後洶湧澎湃的腐敗熱情和精妙絕倫的貪污技術。

其實是有的,只需要高超的記憶和強大的耐心。

袁世凱經常搞突然襲擊,親自發饷,對各級軍官,甚至最小的正目,都能一一點出姓名,并說出其性格愛好。

這就比較駭人聽聞了,因為你會時刻提醒自己,領導的法眼正燭照着一切。

更隐秘的是,通過這種觀感告訴每一個士兵,誰才是賞飯的人。

眼看步入正軌,怪力亂神出現了。

天津附近有個大仙,自诩只要作法在身,即可槍彈不入。軍中上下,多有啧啧稱奇者,也不好好訓練了,一天到晚跟家庭婦女似的湊到一塊兒談論僞科學。

大頭一拍桌子,怒道:“這樣的人才,怎麽能放到民間,不為朝廷所用?”

當場要聘其為教習。

一個神志正常的軍官勸阻道:“老大你不是開玩笑吧?憑此兒戲,何能臨大敵?”

袁世凱毅然決然,益堅其請。

神秘大師來營後,大頭立刻召集軍中諸将,目睹他施展符咒法力。

待其立定,袁世凱命人以手槍擊之,果然毫發無損。衆人愕然不語,驚以為神。

大頭将之奉為上賓,并許諾過幾天再安排一場大的“演出”。

這日,晴空萬裏,小站的操場上圍滿了官兵。

一軍官出面請大師立下手狀:設或身死,與人無尤。

準備就緒後,三十個士兵出列,持奧地利産的曼利夏步槍(步兵标配,1888年造,射速每分鐘二十二發,彈倉五發裝填,最大射程兩千米)齊瞄。

一聲令下,槍聲大作,大師砰然倒地。在場之人無不驚呆,袁世凱卻平靜道:“此詐耳,絕無妨。”

遂命人檢視,回報稱:“目尚未閉,有笑容。”

大頭笑道:“怎麽樣。”

等衆人散去後,再次檢查的情況則是“口角流血,胸有七洞”。

原來,第一次用手槍打時,袁世凱暗中囑咐持槍者不要瞄準“大師”,但在第二次表演時卻不作此安排。

于是,成功地用江湖騙子的血,祭了新建陸軍的旗。

德先生、賽先生,無須五四青年擡大轎,袁世凱早已為之。

小站班底

西法操練非常辛苦,夏秋每月放假四天,冬春只有兩天,其中一天還是發饷日。對于訓練認真,考核成績突出的官兵,均予以記名獎勵,遇缺即補,在晉級上有優先權。

為了提高新軍士兵的社會地位,大頭上奏朝廷,獲準減免軍屬的賦役。這是秀才以上功名者才配享有的特權。此外,他還從自己的月俸中拿出三分之一,專門獎掖學堂裏成績優異者。

各級部門,是個領導就愛标榜自己求才若渴、任人唯賢,可真正做到袁世凱十分之一者又有幾人?一個單位做不到公平,則人浮于事、效率低下,終将被市場淘汰;一個國家做不到公平,則人心渙散,法度淩夷,終将陷于狼奔豕突的叢林世界。

不了解大頭的志向,便不可能理解他“事無巨細,靡不躬親”的狂熱勁頭。這确乎是袁世凱步入仕途以來所争取到的最大的機會,但若僅僅為了投機做官,犯不着如此玩命。

新建陸軍是一張難得的白紙,沒有舊軍隊裏盤根錯節的人事關系,所有人都從零開始,做起事來相對簡單。

第一次擁有了可供自己盡情揮灑的舞臺,大頭激動的心情不亞于曹孟德收編了青州兵。

古之成大事者必先得人,而一談到籠絡人心,三頂帽子立刻就扣到了袁大頭的腦袋上:結之以恩義,厚之以爵祿,威之以刑殺。

最早神經質般搞批鬥的當屬梁啓超。

在他看來,曾國藩用人尚且要考察品行,李鴻章則純以功名驅使。到了袁世凱就更等而下之,重才輕德,底下人賣命的唯一動機似乎只是為了利祿。

天天都有人感嘆世風日下,并不稀奇,稀奇的是這話居然從梁啓超嘴裏蹦出來。

作為文化圈的實用主義者,梁啓超并不諱言自己“以今日之我戰昨日之我”的多變性,甚至以此為榮。他從不固守某一主義,明知康有為抄襲了廖平的觀點,還說廖“其人不足道”。

這樣的人,何苦要戴上面具假裝道學先生?

事實上人與人之間很多時候就是一種功利的結合。你能為他人提供施展和成功的機會,就不怕沒有人才追随;你的事業和局面越大,所能提供的機會越多,凝聚人才的能力也就越強。

然而,想把蛋糕做大,說到底還是要超越功利,因為這個世界既不是有錢人的,也不是有權人的,而屬于有心之人。

懷大志者往往見真性情,對袁世凱這樣的枭雄,金錢不能搖其心,美女無法堕其志,所圖既大,結納人才反倒出于拳拳之心。畢竟,誠能動人。

為了人盡其用,大頭苦思冥想,總結出四類必須用好的人才:現用型、備用型、儲用型和培用型,并做了不同的說明。

一輩子能遇到一回這樣的領導,你就偷着樂吧。

先天下之樂而樂的是阮忠樞。按理說這樣一個老煙槍,在比《義海豪情》裏的鄭九妹還痛恨鴉片的袁世凱手下當差早就該掉腦袋了,可因為交情和才華,大頭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阮忠樞得隴望蜀,在天津愛上了一個妓院裏的紅牌小玉姑娘,非要納她為妾不可。

抛開國法不論,也丢不起這個人。你就是擱以浪漫著稱的法國,其戲劇沖突亦足夠拍《茶花女》了。

軍隊是個嚴肅的地方,袁世凱當場駁斥了阮忠樞的荒誕請求,明确告訴他:萬不能從。

心灰意懶的阮才子從此無心愛良夜,一邊灌着黃湯,一邊細細咀嚼相思之苦。

過了段時間,袁世凱讓阮忠樞陪自己去天津看望一個朋友。剛跨進大門,阮便注意到院子裏紅燭高照,酒宴豐盛。待進至裏屋,只見一個新娘裝扮的佳人款款而立,竟是小玉。

原來一切都是袁世凱暗中操持的,把驚喜交加的阮忠樞感動得說不出話來。

練兵的過程,也是後來左右了民國十多年歷史走向的小站班底成型的過程。究其來源,除了袁世凱的故舊親朋,就是李鴻章的政治遺産:淮軍老人和武備學堂。

老人裏,以剿撚起家、綽號“羅鍋”的姜桂題,資歷無人能及。甲午前就官至提督,因旅順失守而“革職留營”。

他和袁保恒是把兄弟,私下裏稱袁世凱為“老四”,大頭則叫他“老叔”,兩人關系很好。

姜羅鍋是個大老粗,對年輕軍官張口閉口“小鳥孩”,時不時還搞些重口味的畫面,比如當着袁世凱的面端起痰盂小便。

也許你覺得他腦子不正常,但官場上大浪淘沙篩出來的絕不是省油的燈,必有一門看家絕活。

姜桂題的絕活知易行難——在暗無天日的晚清官場浸淫了幾十年還能保持一顆樂觀陽光的心,最終享年八十歲,比起那些苦逼一輩子,壽命卻不長,死後還要被禦用文人挫骨揚灰的大人物來,實在幸運太多。

最窮無非讨飯,不死終會出頭。如此人生信條,使姜桂題的一言一行看起來就像在拍《鐵齒銅牙紀曉岚》。

守旅順時正值夏天,他經常把辮子盤在頭上,光腳趿拉着鞋,袒胸露腹,手執大蒲扇,在街上溜達。走累了就闖入人家,遭到主人呵斥時卻反問人家:“我是姜老漢,難道你不認識嗎?”

之所以這麽自戀蓋因他看到滿街的店招。

幡布上寫着“挂面”二字,他誤認為“桂題”(“面”字繁體同“題”字很像),以為旅順人民盼他莅臨若大旱之望雲霓,還專門找來屬下批評教育,說搞什麽形式主義……

一天,姜老漢又把自己當成了康熙,跑到菜市場微服私訪。正巧碰到一個士兵買魚不給錢,還毆打賣魚的。姜桂題非常興奮——看看,深入基層,很有必要!

他沖上去就抽了士兵一嘴巴,誰知此人是個新兵,不知道眼前的糟老頭是姜桂題,立刻還手,兩人當街厮打起來。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一個頭目從旁路過,吓得大叫道:“這是大帥啊!”

士兵聞言,魂飛魄散,疾奔而逃,姜桂題也回到軍營。沒過多久,該兵的營官将他綁縛到轅門,請求軍法處置,并自請失察之罪。姜桂題盯着兩人看了許久,道:“我扇他嘴巴,他用拳還擊,都是打,治的哪門子罪嘛。”一句話便打發了,惹得衆人相視而笑。

袁世凱之所以重用姜老漢,将其放到中軸的位置,除去顧念舊情,也是看中他沒有架子、愛惜士卒的長者風範,想借此籠絡淮系老人(比如張勳、倪嗣沖),增強全軍的凝聚力。

而姜桂題也一直忠心耿耿地追随大頭,直至民國被授予陸軍上将。

場面撐起來,還得指望幹事的。和北洋水師學堂齊名的北洋武備學堂曾像造血幹細胞一樣為淮軍輸送了許多接受過德式教育的軍事人才。可惜老将們不珍惜,說“功名自馬上得”,年輕軍官雖有一整套數學物理、天文測繪等現代知識,仍飽受輕慢和讪笑。

甲午兵敗,樹倒猢狲散,袁世凱像考古挖掘一樣鄭重其事地将這些青年才俊打撈進新建陸軍。

于是,北洋三傑段祺瑞(1865—1936)、馮國璋(1859—1919)和王士珍(1861—1930)脫穎而出。

衆所周知,三人被分別冠以“虎”“豹”“龍”的稱號。和西部片《虎豹小霸王》所不同的是,北洋之虎與北洋之豹歷來不和;北洋之龍則一直很低調,清廉自守。

三傑在武備學堂時就以成績優異而著稱。

段祺瑞畢業後被派往德國深造炮兵;馮國璋兩不誤,考取了秀才功名,出來後一直跟聶士成混,編過兵法操典;王士珍揣着學位證跑到山海關當炮隊教習,被葉志超看重,跟着上了前線,參加平壤保衛戰。

在那個發足狂奔的雨夜,要不是細心的王士珍帶着一張朝鮮地圖,葉志超就是長跑冠軍也跑不回中國。

在武備學堂總辦蔭昌的力薦下,段祺瑞當了新建陸軍炮兵營統帶兼炮兵學堂監督,馮國璋任督操營務處總辦,王士珍任右翼第三營幫統兼步兵學堂監督。

袁世凱的特點是爽快、公正、認實力。只要你是塊金子,哪怕不是足金,在他手下幹事,永遠都不怕被埋沒。

新建陸軍逢升(提拔)必考,段祺瑞是炮兵專家,卻不擅長經史。為了助他上位,大頭事先私下向段祺瑞漏了題,在不破壞程序的同時保證了唯才是舉。

武備學堂投奔小站的傑出代表還有曹锟、段芝貴、張懷芝、陸建章、靳雲鵬、田中玉和王占元。再加上故交裏的張錫銮、雷震春、江朝宗以及言敦源,足蹬馬靴、斜挂佩刀的袁世凱揚揚得意地望着冉冉升起的朝陽,突然放聲大笑。

餘音繞梁中,鏡頭切到了紫禁城東北角的箭樓。

陰晴不定,黑雲壓城。

再微弱的光,也是對黑暗的拒絕

廣東。

孫文領導的廣州起義因叛徒告密,一槍未發便宣告失敗。陸皓東被捕處死,陳少白、楊衢雲、鄭士良等亡命海外,全成了職業革命家。

橫濱。

看到日本報紙上有以“支那革命黨首領孫逸仙抵日”為題的報道,孫文對陳少白道:“‘革命’二字,出自《易經》之‘湯武革命,應天順人’。日人稱吾黨為革命黨,意義甚佳,吾黨以後即稱革命黨。”

自此,四方勢力(清廷、康黨、孫文和袁世凱)活躍于棋盤之上,一切都像布朗運動一樣充滿了不确定性。

大頭首當其沖,挨了一記悶棍。

小站附近有許多商販,經常跑到軍營裏同官兵做生意,時間久了,不僅擾亂訓練、破壞軍紀,還産生經濟糾紛,麻煩不斷。

袁世凱三令五申皆不見效,畢竟老油條們又不是第一天在這開店了,類似的官樣文章以前盛軍統領發過不知凡幾,卻從來沒有執行到位過,這愈發助長了商販們明知故犯的氣焰。

誰知大頭下定決心要鬥硬,抓住一個跑得最勤的當場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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