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借勢黨争,(4)
兵營秩序從此井然。
問題是國有國法軍有軍規,人民子弟兵把人民給殺了,絕對是聳動的新聞頭條。再加上這幫商人并非你想象中的弱勢群體,一番活動下,禦史胡景桂參了袁世凱一本,說他“營私蝕饷,擾害一方”。
半年不到,就出了問題,光緒高度重視,責成榮祿赴天津徹查。
新建陸軍由督辦軍務處直轄,榮祿又是兵部尚書兼慈禧門下走狗,派他去看個究竟,各方面都放心。
随行的還有兵部員外郎陳夔龍。
鑒于我國官員應付檢查時登峰造極的表演藝術,聖旨嚴厲道:“斷不準徒飾外觀,毫無實際。”
這事在東方基本算痼疾。俄皇葉卡捷琳娜二世的情夫波将金公爵戰功卓著、聰穎過人,一次,女皇沿第聶伯河巡視,波将金幹了一件獨出心裁的事:下令把自己治下貧困肮髒的村子裝裱一新,打扮成一片繁榮的模範村。西方人少見多怪,後來就把各種弄虛作假的樣板工程統稱為“波将金村”。
深谙此道的榮祿當然不會上當,他決定搞突然襲擊。
到了天津,跟直督王文韶照了個面,旋即輕車簡行趕赴小站。
事實證明,在實力面前,關系和權謀都是浮雲。整齊劃一的身高,氣宇軒昂的士兵,操法娴熟,聲震雲霄,看得榮祿颔首贊許。
他忽道:“你覺得新軍與舊軍比,如何?”
陳夔龍:“卑職不懂軍事,何敢妄加評論?但看表面,舊軍不免有暮氣,新軍參用西法,倒是別開生面。”
榮祿:“你說對了,此人必須保,以策後效。”
問題是胡景桂的參劾雖多屬空穴來風,但“誅戮無辜”這條卻不假。如果據實複奏,大頭必然交吏部議處,最輕也是撤去督練一職,到時候翁同龢順水推舟又整一個洋人練兵,剛有起色的國防事業就中道崩殂了。
于是,榮祿大膽回奏光緒,說查無實據,請從寬議處,以鼓勵将來。
大頭雖僥幸過關,卻頹廢了許多,将近一個月沒緩過勁來,在給徐世昌的信中幻滅道:“所有夙志,竟至一冷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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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康有為卻迎來了他人生中最嚣張的時刻。
強學會的成功促使他南下游說張之洞,希望能拉到一筆贊助創辦上海分會。張之洞答應得很爽快,但有一個附帶條件:康有為必須放棄孔子改制的學說。如此,則一定竭力供養。
康有為偏執症發作,道:“孔子改制,乃是大道。我豈能為了一個區區兩江總督的供養而放棄自己的學說!”
于是,還沒步入正軌,張之洞就撤資了,理由是上海強學會的機關刊物《強學報》抛棄“光緒紀年”而采用“孔子紀年”,有敵視現政權的嫌疑。
不久,北京強學會也因禦史楊崇伊的彈劾被慈禧查封。
可能你會覺得康有為很有氣節,但只要對比一下公開出版的《孔子改制考》和戊戌年進呈光緒的版本,光環立刻蕩然無存。
給皇帝看的版本作了大幅删改,原版中“議院”“民權”等字眼統統消失,而代以“孔子立法,以天統君,以君統民,正五位,立三綱,而人人知君臣父子之義”之類肉麻的吹捧。
氣節?氣死豪傑罷了。
紐約。
下野的李鴻章乘坐“聖路易斯”號郵輪抵達美國。為了迎接他的到來,正在海濱度假的克利夫蘭總統特地趕回。
歡迎儀式被《紐約時報》稱為“史無前例的禮遇”。迎賓彩船和幾十艘裝飾一新的白色軍艦在港口列陣相迎,當聖·路易斯駛入時,艦隊發出了十九響禮炮。
二十層的高樓,李鴻章從未見過,但更吸引他的還是樓上樓下的美國青年。那一張張沒受過欺負的臉,時刻洋溢着自信和歡笑,沖李鴻章拼命揮動星條旗、黃龍旗,又跳又叫。
在記者招待會上,李鴻章回答了一個令人唏噓的提問。
美國記者:“閣下,您贊成将美國或歐洲的報紙介紹到貴國嗎?”
李鴻章:“中國辦有報紙,但遺憾的是中國的編輯不願将真相告訴讀者。他們不像你們那樣敢講真話,也沒有你們這麽大的發行量。由于不能誠實地說明真相,我們的報紙失去了新聞本身的高貴價值,也未能成為廣泛傳播文明的方式。”
李鴻章跑到牆外顯然不是為了體驗言論自由,事實上他肩負着朝廷授予的一項秘密任務——聯俄制日。
光緒已經數不清第幾次被同一場噩夢驚醒。
夢裏,日軍用刺刀穿透婦女的胸膛,将不滿兩歲的嬰兒串起來,故意舉向高空,讓人觀看。一男子失足跌倒,被日兵擒住。一個美國記者走上前示以臂上的紅十字纏帶,欲救之。日兵不理,以刺刀連插男子頸項後揚長而去,任其在地上延喘待死。
這是旅順大屠殺的殘酷景象,幸免于難的,全城僅三十六人——任務是留下來收屍。
光緒的眼眶濕潤了,昏黃的燈光下,他寫道:奉旨。環球之大,惟俄國與中國為三百年舊好。
熊的盛宴
這是對俄國抛出的橄榄枝的回應。
1896年9月,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舉行加冕典禮。俄方提出,為表示對俄國的感謝(幫清廷讨回遼東),中國應派重臣親臨致賀。
項莊舞劍,意不在此。
沙俄的遠東政策和日本的大陸政策都是擴張性的,彼此水火不容。現在朝鮮已是日本的囊中之物,俄國自然不會坐以待斃。它要趁戰後彌漫在中國上空的仇日情緒尚未衰退之際拉攏清廷,以締結軍事同盟的形式,名正言順地進入東北,并在時機成熟時據為己有。
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光緒聖旨裏的“三百年舊好”都像是一個莫大的諷刺。
作為中國的頭號威脅,俄國最擅長“兼弱攻昧,取亂侮亡”,總是在清廷被列強打蒙時從天而降,威逼利誘,趁火打劫。
第二次鴉片戰争時,俄國不廢一兵一卒,就憑《瑷珲條約》和《中俄北京條約》割走了半個東北,刷新了世界歷史上土地割讓的紀錄。
近代史上,被俄國巧取豪奪分出去的土地,占中國國土面積的三分之一。
雖然嚴複和黃遵憲早就指出包藏禍心的俄國才是中國之大患,但清廷已無路可走。鴉片戰争以來,由“師夷長技以制夷”到“以夷制夷”再到“結強鄰以自保”,可供轉圜的外交餘地已然不多。
從光緒到李鴻章,從張之洞到劉坤一,都被俄國的“仗義執言”和主動示好所蒙蔽,以為可以托庇,危機時不致孤立無援。
抵達聖彼得堡後,沙皇對李鴻章優禮有加,除隆重接待外,還授之以勳章,許之以重賄,一切能滿足清廷面子的排場,無不做到極致。
于是,《中俄密約》簽訂。
其他條款倒無所謂,致命的一條是:中國允許俄國修築一條橫貫東三省的鐵路,直達海參崴。
李鴻章說,中國境內的鐵路應由中國自己修。
俄方以中國財力不足,恐怕十年都修不好為由,威脅說“若堅拒俄國好意,則不再相助”,李鴻章只好服軟。
開門揖盜的聯俄使東北淪為日俄角力的戰場,是李鴻章終身無法彌補的大錯。
甲午戰争後,日本短期內并無再次進攻中國的企圖,反倒想結好清廷,對抗俄國。而中俄同盟,逼迫英國不得不在亞洲大力扶持日本,使其借此東風奠定了世界五強的地位。
李鴻章一着不慎、滿盤皆輸的失誤實在令人費解。
有人說,這是因為《馬關條約》對他刺激太大,使之決心壓制日本,不惜一切代價;有人說,這是賭徒心态,死馬當成活馬醫,孤注一擲。
其實原因很簡單,三個字:沒,得,選。
為專制國賣命,怎麽賣都是錯。因此,與其将錯就錯,不如亡清改制。
回國時,美輪抵達日本橫濱港,需要換船。當初離開馬關,李鴻章曾表示“終生不履日地”,但此番換船必須先上碼頭。
為了不讓自己同日本國土發生一絲一毫的聯系,李鴻章說什麽也不上岸。侍從無奈,只好在美輪和招商局的輪船間搭起一塊跳板,冒着掉進海裏的危險,将他扶上船。
不久,德國跟風,也索要“還遼”報償,被李鴻章拒絕。年底,又提出租借山東半島膠州灣的要求,再次遭拒。
于是,曹州教案爆發了。
如果不是人為安排,那一定是墨菲定律(越擔心出錯的,終将會出錯)。
山東省曹州府巨野縣的兩個盜賊跑到教堂行竊,殺死了兩名德國傳教士。清廷非常緊張,責令山東巡撫李秉衡限期破案,并派大員親赴巨野督辦。
兩名案犯迅速落網,被判死刑,清政府也答應賠償一切損失。可德國又豈會放棄大做文章的好機會?
1897年11月,德軍出動兵艦強行登陸,占領了膠州灣和青島港。
英國馬上跟進,要求在長江流域的特權;法國盯上了廣西、雲南;日本則看中福建;連意大利都想分一杯羹,要租浙江的三門灣。
瓜分狂潮風起雲湧,《時務報》轉載了日本的新聞,《中俄密約》昭然天下,一時間輿論大嘩。
按照康黨的說法,《時務報》是由康有為指揮創辦的,與夭折的上海強學會具有血脈上的繼承關系。
這又是不知所謂的夢呓。
《時務報》的創始人是進士出身的著名報人汪康年(1860—1911)。在張之洞的幕僚梁鼎芬的幫助下,他拉到了原本打算資助上海強學會的餘款。
梁鼎芬和康有為是至交。但康南海這人吧,你不跟他共事,是看不清其真面目的。從《時務報》開始,梁鼎芬對康的态度逐漸發生改變,直至成為康黨的反對者,明言“長素執政,不五日而亂天下”,可謂一針見血。
本來,汪康年邀請妙筆生花的梁啓超擔任主筆是一件兩全其美的好事。由他撰寫的社論最受讀者歡迎,成為報紙的品牌欄目。據後來的鴛鴦蝴蝶派作家包天笑回憶,當時蘇州一帶的青年學子争讀《時務報》,對梁啓超奉若神明。
其結果就是,又讓康有為盯上了。
他想讓《時務報》變成康黨的輿論陣地,宣揚自己那套“尊孔維新”的怪論,梁啓超的存在則是滲透報館的重要棋子。
在他的運作下,麥孟華、徐勤等康門弟子陸續進入報館,大有鸠占鵲巢之勢。
不久,梁啓超在康有為的指使下向汪康年提出:報紙應當采用孔子紀年。
汪康年怒了:拜托成熟一點好不好!剛搞垮了上海強學會,又來這套?
在報館高層的一致反對下,康有為沒能得逞。于是,梁啓超有情緒了,開始玩忽職守,以探親為名跑回了廣東。
本來約定四十日返回,并答應文章寄回上海,不誤報期。結果汪康年一篇文章都沒收到,返期也一推再推。
不僅如此,梁啓超還兩次致電汪康年,訴說自己強烈的出洋願望,請他轉告《時務報》投資人之一、剛被任命為駐德公使的黃遵憲。
沒過多久又有梁啓超欲随伍廷芳出使美國的傳言,汪康年幾近崩潰。
梁啓超最終未能成行。回到上海後,他加緊了奪權的步伐,組織康門弟子群毆了汪康年高薪聘請的新任主筆章太炎(1869—1936)。
成功,只需像壞人一樣勤奮
其實,康有為早就想揍主治古文經的章太炎了。
學術上,兩人方枘圓鑿。章太炎一再宣稱經書是客觀的歷史,并非神秘的宗教預言。而且還經常跟人揶揄康黨,說:“大賢”們以長素為教皇,又目為南海聖人,謂不及十年,當有符命(帝王之兆)。
趕走了章太炎,人事糾紛頓時公開化。外界紛傳《時務報》将“盡逐浙人而用粵人”。
整個1897年,報館內亂不斷。梁啓超動不動就揚言要率康門弟子離館“去西湖讀書”,或者以另立山頭、組建《新時務報》相要挾,逼迫股東趕汪康年下臺。
問題是江南士紳裏,反感康梁的人實在是燦若繁星。
汪大燮(xiè):“(康梁)終日賣人,必為人賣。”
鄒代鈞:“其奸詭不可不防。”
即便是中立派,也對梁啓超挑起的戰端深感厭煩。時任報館校對的王國維悲觀道:大抵近世士大夫,日日言合群而終不能合群。
康黨失道寡助,梁啓超一點便宜沒撈着。正好譚嗣同(1865—1898)在湖南混得不錯,受巡撫陳寶箴之托,邀請梁啓超擔任新成立的時務學堂總教習,梁遂率韓文舉等康門弟子集體入湘。
作為湖北巡撫譚繼洵之子,譚嗣同不缺吃不短穿,政治主張反倒比康、梁堅定多了——矢志不移地排滿革命。
他是墨家最後的信徒、弓馬娴熟的夕陽武士,奔走于這片堕落的土地,像堂吉诃德一樣格格不入、有心無力。
江湖上流傳着他和大刀王五的友誼,會黨(以反清複明為宗旨的民間團體)中遍布着他急公好義的事跡。
更重要的是,繼黃宗羲之後,他将批判君主專制上升到了新的境界:愛新覺羅諸賤類異種,憑借蠻野兇殺之氣以竊中國;(清廷)日存猜忌之心,百端以制其民;
中國之兵,固不足以禦外侮,而自屠其民則有餘;中國惟恐民之知兵,民間售藏槍械謂之犯法;二千年來之政,秦政也,皆大盜也。
看看清朝官二代的覺悟。
因為過于痛恨清政府,譚嗣同還得了失心瘋,在甲午年清軍一潰千裏時擊節叫好,稱贊日軍是無敵于天下,“神武不殺”的仁義之師。在談及改革路徑,具體到如何籌措經費時,甚至主張“盡賣新疆于俄羅斯,盡賣西藏于英吉利。費如不足,則滿洲、蒙古邊地亦皆可賣”。
當然,作為高幹子弟,譚嗣同也想移民。但他希求綠卡不是為了給發達國家貢獻GDP,而是出于對清廷的絕望(“求去中國,如敗舟之求出風濤,但有一隙可乘,無所不至”)。
早在1886年,他聽說上海的英國領事館搞了一個“貢捐”,捐者可得保護,免受中國官吏的騷擾和冤殺。于是立即致信汪康年求證此事,并表示“甚願自捐,兼為勸捐,此可救人不少”。
就是這樣一個有志青年,又被康有為給利用了。
第一次見面是在上海。俗話說得好,“一見南海誤終生”,官迷康有為上來就勸譚嗣同棄官。
所謂的官是指譚繼洵給他兒子捐的南京候補知府。以譚嗣同的政治立場,當然不喜歡,但畢竟是老人的一番苦心,權當撐了一頂保護傘。
結果就讓康有為給說沒了。
康長素這麽“毀人”不倦其實也有他的苦衷,強學會鑼鼓喧天拔地而起,又迅速灰飛煙滅,無異于一頭冷水澆下來,寒徹骨髓。
而且,京城內外,對康有為和他那套“野叟曝言”認可的人少之又少。
高層不關心,同僚不熱心,天天坐冷板凳,眼看天就要塌了(列強瓜分),康有為猛然起身,決定背水一戰。
腹地自立。
雖說康有為後來時以維新派招搖,時以保皇黨撞騙,但在那一刻,卻是徹頭徹尾的革命黨。
證據就是康門弟子何樹齡寫給康有為的信。信中用“大濁國”代替敏感詞“大清國”,說“大濁國必将大亂,為人瓜分,獨夫之家産何足惜?所難堪者,我之親戚兄弟耳”,并和老師探讨建立大同國的事宜。
康有為将策動革命的根據地選在湖南,皆因湘人敢為天下先,環顧宇內找不到比陳寶箴思想更右的巡撫。而譚嗣同,則是他的馬前卒。
梁啓超入湘後,獨立計劃進入快車道。在《上陳寶箴書》中,他明言“必有腹地一二省自立,然後中國有一線生機”。
舉例也舉得匠心獨運——鄭成功。
鄭氏臺灣妙就妙在不聽命于滿清,而清政府亦不宣布其為叛逆,可謂清朝版“一中各表”。
陳寶箴的開明也絕非作秀。姑息縱容之下,梁啓超反清的熱情一發不可收拾,公然在時務學堂上咒罵鞑子(“屠城皆後世民賊之所為,讀《揚州十日記》尤令人發指眦裂”)。
學生們也很興奮,忠實記錄了梁老師的反動言論。
再加上平時基本都住校,不與外界交流,課堂上的氣氛日趨激烈。直到年關放假,家長們才看到課堂筆記上充斥着諸如“欲求變法,必自天子降尊始”等大逆不道的言論,不禁慌了,紛紛找到時務學堂總辦熊希齡(1870—1937),要求給個說法。
問題是熊希齡向來跟梁啓超一個鼻孔出氣。由于對鄉紳代表葉德輝孜孜不倦地帶頭鬧事嚴重不滿,他不惜無中生有地污蔑對方“倒梁”是為了謀取時務學堂總教習這一薪資豐厚的職位。
事實上葉德輝家境富裕,張之洞屢次聘請都不應,人“倒梁”完全是吃飽了沒事幹,一心一意為信仰而戰——保守的信仰,也是信仰。
梁啓超并不滿足于把湖南攪得雞飛狗跳,而是進一步挑戰清廷的底線,點校私印黃宗羲的著名禁書《明夷待訪錄》,還在《湘報》上為這本號稱“中國的人權宣言”大作廣告。
譚嗣同則發揮其特長,聯絡會黨,把湖南搞成了一座火藥桶。雖然沒爆炸,但為日後唐才常的自立軍埋下了種子。興奮的梁啓超寫信給康有為,稱贊譚嗣同“才識明達,破例絕倫”,選總統的話非他莫屬。
康黨的活動引起了湖南士紳的一致反感。沒過多久,梁啓超就在葉德輝、王先謙等學界領袖的施壓下被迫離湘。
平心而論,這幫所謂的頑固派态度很明确:支持講西學,但不支持講康學;支持搞維新,但不支持排滿革命。
這似乎是戊戌年悲劇的預言:當大多數人都對變法達成了共識時,他們反對的其實只是由康有為來當主持人。
昏聩的老翁
做人,還是要像大頭一樣穩紮穩打。
之前,周馥見幕主失勢,已辭去了直隸按察使一職。光緒為鼓勵袁世凱練兵,将此銜授予了他。
這就導致了尴尬的一幕。
李鴻章出使回國,駐節天津,王文韶命全體直隸官員前去拜見。布政使之下就是按察使,大頭跑都跑不掉。
入座後,李鴻章雄風猶在,畢竟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和衆人寒暄了幾句,就輪到袁世凱彙報工作了。
自然是說練兵的事。誰知剛剛講完“聘請德國教員,簽訂了合同”,李鴻章就勃然色變,舉起手杖,用力敲地,砰砰作響,厲聲道:呸!小孩子,你懂什麽練兵,訂什麽合同!我治兵數十年,現在尚不敢自信有何等把握。兵是這樣容易練的?雇幾個洋人,扛一杆洋槍,念幾聲“橫土福斯”(“One Two Forth”,即“一、二、向前”),便算是西式軍隊麽?
袁世凱面紅耳赤,大氣不敢出一口,衆人也都低垂着腦袋。
恍惚間,他考慮的倒不是個人榮辱,而是一場更大的屈辱:德國人都欺負到家門口了,卻仍然不得不聘請德籍教員。
也許,這才是李鴻章火冒三丈的原因。
不能再等了。
否則,清廷還沒亡,中國就又要亡天下了。
于是,在新任的參謀營務處總辦徐世昌的襄助下,半個月內,兩封字字泣血的變法說帖接連出爐,呈交給了翁同龢。
袁世凱開宗明義:在強權即公理的時代,除了變法自強,別無他路可走。
他明确指出,中國落後于西方國家的根本原因是制度的落後。比之現在猶不承認的衮衮諸公,早了一百多年。
改革的矛頭則直指地方。
相比于康有為在中央搞核試驗,地方卻一點共振都沒有,袁世凱的方案顯然技高一籌。
首先,地方督撫有實權,容易在小範圍內試點。其次,封疆大吏多有基層工作經驗和同洋人打交道的經歷,看問題比較客觀,傾向改良。
問題是一旦涉及到自身和小團體的利益,再開明的人翻臉也會比翻書還快。因此,在裁汰冗員一事上,袁世凱主張妥善安排。
“厚祿以養之,崇秩以榮之”成為無可奈何的權宜之計。
緊接着就拿科舉開刀。廢除的時機還不到,但可以改變空洞的考試內容,并開設西律、技藝和軍務三門特科。
最重要的還是七項理財措施,它集中體現了袁世凱的經濟思想。
一、籌銀錢、設銀行、造紙幣;
二、振興商業,設立商會;
三、廣集商股,舉借外債,修築鐵路;
四、開發礦藏,鼓勵商辦,保護礦主;
五、扶助民營企業。在簡化審批的基礎上,對于財力不足者,國家酌情籌借資本;六、發展郵政;
七、借鑒海關的管理辦法清理內地關卡。
其中第五條和第七條,至今仍具借鑒意義。
中小企業貢獻了百分之八十的就業崗位,貸款之難,卻舉世罕見。
同時,物流成本推高了物價,星羅密布的收費站比之清末的厘卡,堪稱敢教日月換新天。
袁世凱的超前性和針對性,由此可見一斑。
帖中還附有一幅後來流傳頗廣的《時局圖》,在“不言而喻”和“一目了然”兩列字的中間,中國版圖上密布了北極熊、老鷹等代表着西方列強的飛禽走獸,危如累卵之勢,躍然紙上。
然而,你要把這理解為袁世凱開始忠君愛清那就大錯特錯了。
實情在翁同龢的日記中:
袁世凱來,深談時局,慷慨自誓,意欲辭三千添募之兵,而以籌大局為亟。
所謂的籌大局即謀求封疆。
這都是讓王文韶給逼的。在他手下當臬司非常痛苦,因其有“玻璃球”之稱,精打細算,混功了得。
史載王文韶“重聽”(聽覺遲鈍),在官場,這可真是一個求之不得的好毛病。
每當不得不回答那些不好回答的敏感問題時,王大人便會适時地犯病,不是裝聾作啞就是顧左右而言他,總之讓你無跡可尋。
袁世凱本來有添兵三千的機會,光緒也批準了,下旨給王文韶,讓他從直隸的綠營中淘汰一部分老弱殘兵,省出的糧饷供大頭招募新兵之用。
将自己飯碗裏的飯(哪怕是冷飯)主動舀給別人吃,王文韶還沒那麽高的覺悟。
于是,擴兵至一萬的宏願就此成為泡影。
袁世凱痛定思痛,深感僅有練兵之權還遠遠不夠。擴軍和攬才二事,非錢不辦,只有兼管軍民的督撫才能不受制約地把局面做大。
可惜,在張蔭桓的影響下,翁同龢屬意的是康有為。
膠州灣被德國強占時,康有為曾通過張向翁同龢提出一個休克療法:與其坐視列強在中國你争我奪,不知伊于胡底,不如主動把口岸城市開放給各國通商,如此既可借諸國之力保住邊境,又能夠開啓民智。
這同後來美國抛出的“門戶開放政策”不謀而合,雖然屈辱,卻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好比一夥強盜跑到你家,因分贓不均打了起來,這個摔鍋砸碗,那個撬保險櫃,就差殺人放火了。你正欲哭無淚,其中一個搶得最少的發話說:算了,生在中國都不容易,一人拿一點見好就收吧。
德國的蠻不講理和俄國的背信棄義讓翁同龢舉步維艱,他第一次對李鴻章産生了相惜之感(時事之艱難,惟有李相洞悉)。
在外,無兵可戰、無理可講;而在內,和慈禧的過招已使他筋疲力盡。
兩位老同志的沖突可以上溯到1894年。
彼時,慈禧借口“幹預政事”,要把珍妃貶為“貴人”,翁同龢再三要求緩辦,并當面詢問“上知之否”,一副忠臣不事二主的表情。
年底,禦史安維峻上奏請殺對日妥協的李鴻章,順帶刺了慈禧一句:“皇太後歸政已久,若遇事牽制,何以對祖宗天下?”
太後震怒,翁同龢卻勝似閑庭信步,說“究系言官嘛”,主張從輕發落。最後在光緒的回護和奕訢的調和下,安維峻得免死罪,革職充軍了事。
當然,慈禧也不是吃齋念佛敲木魚的。之所以暫時陷于被動,皆因倚為股肱的孫毓汶和徐用儀因長期對日妥協,在《馬關條約》簽訂後被全國人民的唾沫給淹了,不得不以罷官平息輿論。
但反擊非常迅猛。半年之內,吏部侍郎汪鳴銮、珍妃之師文廷式相繼被罷。聯系到兩者是翁門六子裏的傑出人才,翁同龢的心情可想而知。
最猛的打擊還在後面——裁撤上書房,免去翁同龢毓慶宮行走的差事。
毓慶宮是皇帝打小讀書的地方。督辦軍務處成立後,光緒往往先在此宮就重要政務征詢翁同龢的意見,定下調子後再召見諸位大佬。
這引起了榮祿的強烈不滿,在他的煽動下,慈禧開始敲打光緒:“咱們的天下是自己坐呢,還是叫姓翁的坐?”
現在姓翁的被慈禧的組合拳打蒙了。面對袁世凱和康有為的主動投誠,他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後者。
首先,康有為作為中國傳播學的理論奠基人,社會影響力無人能及;其次,狀元出身的翁同龢很看重學歷。
兩條一綜合,袁世凱出局也在情理之中。
但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翁同龢已如風中之燭,自身難保,與其被他拉入帝黨的圈子同後黨死磕,還不如安安心心地把新軍事業做大做強,兩邊得利。
畢竟,當時各國的世界地圖上,中國的直隸省只标注了三個地區:北京、天津和小站。
而直到今天,小站人說話還遺留着當年練兵時的影子,稱發工資為“關饷”,改善夥食為“吃犒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