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天朝崩潰,(2)
科學之路走得是何等艱辛……
1881年6月9日是火車發明者史蒂芬遜誕辰一百周年。當天,為運輸開平煤礦的煤而修建的唐胥鐵路通車。
選擇這一天剪彩,李鴻章費盡思量。
反對派并不體諒,立刻抛出在高層極有市場的“造鐵路等于開門迎盜”論,吓唬當權者。
劉銘傳在李鴻章的授意下進京上奏,說各國鐵路都用來鞏固國防,運兵朝發夕至,從未聽說為敵方所用。
并附上一則“體己”的小貼士:“若鐵路造成,十八省合為一氣,将來兵權、饷權俱在朝廷,內重外輕,不為疆臣所牽制矣。”
反對派又祭出聖人,說修鐵路有悖聖賢之道。
李鴻章只好親自出馬,寫了四千多字的長折大談聖人“刳木為舟,剡木為楫”的例子,論證修鐵路也是“濟不通,利天下”的正道。
翰林院侍讀學士張家骧換了套思路,從“斷民之利”的角度來反,說鐵路會奪了車夫、船夫的生計,引發社會動蕩。
李鴻章舉例說:英國初造鐵路時,也有這種顧慮,後來發現鐵路帶動了沿線城鎮的發展,馬車的需求不降反升。
更猛烈的反擊來自曾随郭嵩焘出使歐洲的劉錫鴻。
劉大人抛出一個“鐵路不可行者八,無利者八,有害者九”,登時語驚四座。
其實,早在駐英期間,劉錫鴻已經“名揚海外”了。
一位波斯藩王曾問他:“中國為何不造火車?”
劉錫鴻自以為幽默地回以“因為我們正在制造一種不用煤和鐵軌,卻能日行萬裏的超級火車”。
見波斯藩王迷惑不解,劉錫鴻自鳴得意道:“根據四書五經的教導,正朝廷以正百官,正百官以正萬民,此行之最速之火車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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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斯藩王哈哈大笑,劉錫鴻陶醉在自己的“妙論”裏,以為又創造了一條周恩來式的外交趣語。
對此,《泰晤士報》直言不諱地指出:“阻止鐵路之人,必将贻笑于後代。”
反對派的冥頑不靈讓李鴻章身心俱疲,在一封私信裏吐露心聲道:鴻章老矣,報國之日短矣。即使事事順手,亦何補涓埃(微小)?所願當局者洞悉中外真情,勿務虛名而忘實際,狃(拘泥)常見而忽遠圖,則天下幸甚,大局幸甚!
甲午之後,自上而下的改革扭轉了形勢,“要致富,先修路”的常識逐步深入人心,大興鐵路漸成熱潮。
然而,庚子國變把慈禧變成了列強的羊咩咩,逆來順受。洋人們一擁而上,紛紛争奪中國的築路權。
英法兩國在取得滇緬和滇越鐵路的修築權後,進一步觊觎貫通長江中上游富饒地區的川漢鐵路,英國甚至已派人入川勘察路線。
時任四川總督的錫良當即上疏朝廷,力主自辦川漢鐵路,防止列強染指,得到批準。
1904年,谕旨下發,成都岳府街挂出了“官辦四川省川漢鐵路總公司”的牌子。
按規劃,川漢鐵路的預計路線自湖北漢口經宜昌,過四川的萬縣、重慶、內江、資陽,最後抵達成都,總長一千五百公裏。
錫良與湖廣總督張之洞約定,全程分為三段:一、宜昌以東至漢口,連接京漢鐵路的區段由湖北負責修築;二、宜昌以西湖北境內的鐵路,由四川負責(待全部完工後,經二十五年時間,湖北政府出資贖回);三、四川境內的鐵路,由四川負責。
盛宣懷自投羅網
蜀道之難,路人皆知。如此漫長的鐵路線,初步預算高達五千萬兩白銀,錫良不借外債,中央又沒錢可撥,底氣從何而來?
來自踴躍的川民。
雖說不與秦塞通人煙,但進入到20世紀後,在鄒容和吳玉章等人的帶領下,川人的愛國熱情開始如煮沸的火鍋,滾滾發燙。
見平日整天在茶館扯把子、沖殼子的閑人都關心起捍衛路權的國家大事來,錫良決定走一步險棋。
在《川漢鐵路總公司集股章程》中他規定:除官方出資和紳商認購之外,設立“抽租之股”,年納糧十石(一百升)以上的耕田之家,按實收抽取3%,照市價折合銀兩後作為鐵路股款。
同有去無回的農業稅相比,作為有價證券的租股可自由買賣和轉讓,一旦路成,還可分紅。因此,推行極為順利,甚至連倡優乞丐都争相入股。
截至1911年,租股獨大,征收了九百多萬兩白銀。七千萬川民,全部因此同川漢鐵路扯上了關系。
然而,這種全民參與辦鐵路的景象,在盛宣懷看來卻未必是好事。因為修鐵路需要巨額投入,且投資回報期長,股散本弱,難成大事。
盛宣懷堅定地認為,鐵路必須國有化。其邏輯是:既然鐵路事關國家命脈,又有如此豐厚的利益,由政府壟斷經營天經地義。
問題是盛宣懷早已在政治鬥争中失勢,正走載澤的門路謀求複出,暫時還輪不到他說話。
錫良則趁商部政策放開之機,大搞國企改革,于1907年實現了國有資本的徹底退出。“官辦川漢鐵路總公司”變為“商辦川漢鐵路有限公司”,并高薪聘請詹天佑擔任總工程師。
與此同時,張之洞也召集湖廣紳商計議,以六百七十五萬美元從美國合興公司手上收回了粵漢鐵路的修築權。
一時間風起潮湧。
1907年,全國有十八家鐵路公司,其中十三家是商辦,以至于泥木匠作、輿馬幫傭,各行各業的人都跑來入股,把洋人看傻了。
美、英、法、德組成的“四國銀行團”利用外交和報紙極盡恫吓與要挾,煽動說清政府把路權下放給各省是致命的錯誤。
四國銀行團的算盤是:通過給川漢鐵路工程放貸,侵占路權。
1911年2月,同日本完成了媾和的俄國準備在東北設立軍事觀察站,新一輪的亡國危機使清政府吓破了膽。
四國銀行團順勢施壓,說中國要想獲得美、英、法、德的支持,前提條件就是締結針對川漢鐵路的貸款。
問題是路權現在屬于川漢鐵路有限公司,徹頭徹尾的民營企業,除非強搶,別無他法。
雖說對天朝而言,打劫民衆向來是其政治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但仍需一條堂而皇之的理由。
鐵路國有化無疑是最好的說辭,因為當時各國政府都在推行私營鐵路收歸國有的政策,大談“接軌”就行了。
而玩“國進民退”,經驗豐富的盛宣懷顯然是最佳人選。但使盡渾身解數東山再起的他,只撈到個郵傳部侍郎的帽子,離發號施令還差一步之遙。
1910年,徐世昌入軍機處,郵傳部尚書一職由唐紹儀署理。
如無意外,“署理”二字很快便會拿掉,這一掌管全國電報、鐵路的肥差還是抓在袁黨手中,不過從左手交到了右手。
此時,一件詭異的事情發生了。
唐紹儀接到委任狀後推三阻四,拒不赴任,連媒體都看出其用意,在報紙上刊文說這是為了讓“盛侍郎有郵部尚書之望”。
唐紹儀的反常行為,出自袁世凱的授意。
幾年前,大頭剛當上直隸總督時,曾乘人之危,将屬于盛宣懷的輪船招商局和中國電報總局搶到北洋旗下。二人由此結怨,積恨已久。
于是,由袁世凱幕後導演的這場“贈人玫瑰手有餘香”的大戲,外人自然表示看不懂了。
站在載沣的立場,想托庇于四國,就必須向四國銀行團貸款築路,而這一切的前提是将川漢鐵路收歸國有。
再往深了想,既要搞國有化,又要向列強借錢,沒有比常年周旋于官商和洋人之間的盛宣懷更令人放心的人選了。
袁世凱當然看到了這一點,但同時也看清了另一個更嚴峻的現實。
之前,張之洞遵從民意,贖回了粵漢鐵路的築路權,被輿論贊為“民族英雄”。
結果,當他向紳商們籌款修路時,所有人都兩手一攤,表示沒錢。
張之洞無奈,拖下去又徒增笑柄,只好向英國貸款修路。
誰知,已被點燃的民族情緒勢不可擋,反對的呼聲一浪高過一浪,認為“去美來英”,原先的合約還不如不廢。
聲讨中,張之洞又成了人人喊打的賣國賊,把一生好名的老頭兒逼得“心焦難堪”,乃至“嘔血而死”。
可見,承擔着對內收路、對外訂約的郵傳部尚書一職,已從晚清第一肥差變成一桶随時可能爆炸的硝化甘油。
正因如此,在袁世凱的布局中,唐紹儀必須撤離。
他已經看出,鐵路國有政策将是清廷的亡命符。而最好的吟咒者,便是兼具能力與決心的盛宣懷。
打了幾十年交道,袁世凱比盛宣懷他媽還了解他。
首先,此人迷信權力,從來不跟民間資本做坦誠的溝通,唯知以官家的身份利用、欺淩,一旦上位,必能成功搞出一個民怨沸騰的局面;其次,盛宣懷不是給李鴻章當助手,就是跟洋人搞商務,缺乏基層工作經驗,若出現亂局,絕對擺不平;最後,是基于對中國社會的整體判斷。在這張由官、學、商組成的牌桌上,文人有道無術,官員寡道多術,商人無道有術。
以無道而居要位,天下寧不亂乎?
但盡臣節所當為,何論君恩之厚薄
盛宣懷果然沒有“辜負”袁世凱的期望,如願以償地當上郵傳部尚書後,第一件事便是授意禦史石長信上了一道奏折,頗有創意地将全國鐵路分為“幹路”和“支路”,幹路只許官辦,支路則可商辦。
郵傳部立刻呼應,上奏說:
從前規畫未善,致路政錯亂紛歧,不分支幹,不量民力,一紙呈請,辄準商辦。乃數載以來,粵則收股及半,造路無多。川則倒賬甚钜,參追無着;湘、鄂則開局多年,徒供坐耗。循是不已,恐曠日彌久,民累愈深,上下交受其害。
作為從小到人民公園瞻仰“保路死事紀念碑”的老成都,實事求是地講,盛宣懷并未誇大事實。
以滬杭甬鐵路(上海、杭州、寧波)為例,清政府原拟借英資築路,遭到江浙兩省紳商的強烈抵制。
于是,兩省各自成立公司,承擔境內鐵路的修建。
浙江鐵路公司推舉咨議局議長湯壽潛為總經理,在全省募集股金。股款中,有老人的壽衣棺材費,有寡婦的生活儲蓄金。
結果,湯經理的親友團集體跑來賺快錢,争相介紹築路物資。由于缺乏監管,浙江鐵路公司盲目采購、虧空嚴重,最後竟資不抵債。若非政府施以援手,湯壽潛多半卷款跑路。
川漢鐵路的問題更嚴重。
籌備了八年,集款遠遠不夠。開工無期,耗費卻日多,挪借侵蝕、假公濟私的腐敗行為比起官場來不遑多讓。
財務主管施典章甚至調撥公司三百五十萬兩資金跑到上海搞投資,中飽私囊,結果遭遇股災,錢全部打了水漂。
許多川籍京官都看出這種靠民間融資修路的風險,紛紛上疏要求政府出面幹預:民盡锱铢,局用如泥沙,出入款項,均無報告;前款不敷逐年工用,後款不敷股東付息。款盡路絕,永無成期……
因此,當鐵路(幹路)收歸國有的上谕發布時,一開始,民間的反對并不激烈。
将民憤瞬間點燃的是幾天後朝廷與四國銀行團簽訂的出讓築路權的《粵漢鐵路、湖北境內川漢鐵路借款合同》。
兩湖相繼舉行大規模集會,抗議“國有”之命。川路公司也緊急召開了股東大會。
因有巡警在場,會議一開始非常沉悶。忽然,場下一人長嘆道:“四川亡矣!”言未已,即掩面恸哭。
一時間四周哭號相和,聲震屋瓦,連巡警也扔了警棍,伏案而泣。
面對失控的場面,勸業道(商務廳廳長)周善培起身道:“此事不是哭就能解決的,諸君當另想辦法。”
機靈的已然會意,走出會場,帶着哭喪團朝總督衙門走去。
四川總督,此時由布政使王人文(1863—1939)代理。事先得到消息的王大人命人将督署大門敞開,在大堂檐下擺了一張長案,神色泰然地立于案上,靜候請願團。
王人文素以開明著稱,川紳被他凝重的表态感動了:總督職在為民,民有隐,職當代請。請而不得,去官,吾職也,亦吾所樂也。
奏請的電報很快傳到權力頂端,王人文避而不談“鐵路國有”,只委婉地提出:川路租股涉及全省百姓的利益,當有萬全之策,切不可操之過急。
載沣漠然以對,繞開新成立的皇族內閣,直接跟郵傳部和度支部協商決策此事,激怒了奕劻,以至于日後局勢崩壞,作為內閣總理大臣的慶親王拒絕為此負責,态度極其冷淡。
其實,度支部摻和進來是一個再明顯不過的信號:四國銀行團的貸款是救命錢,載沣要拿來緩解財政枯竭的困境。
因此,給王人文的回電很不客氣地将川紳定性為“巧借鐵路籌款,專事苛虐小民”的土豪劣紳,并斥責川漢鐵路有限公司“虧倒巨款”。
王人文擔心刺激到紳商,将朝廷的斥電捂了一個星期,再次上奏苦勸。
回電卻愈發嚴厲:
覽奏殊為詫異,王人文着傳旨嚴行申饬。
與此同時,載沣起複投閑已久的端方為督辦川漢鐵路大臣,具體操辦收路事宜。
此差可謂萬人豔羨——還有比政府接收大員來錢更快的職業嗎?
端方的鐵路大臣,行轅設在漢陽。乃至同城為官的湖北布政使連甲拐彎抹角地找到袁世凱,想通過他走端方的門路,謀一個“會辦”的兼差,撈筆豐厚的外快。
紙包不住火,王人文不敢再掩蓋煌煌上谕,将之前那封指責川紳“誤國殃民”的朝旨公布了。
事實上,朝旨并沒有冤枉川路公司的大股東和高管——折騰得民窮財盡也沒見着鐵路的影子,還搞出一堆財務窟窿。
川紳自知理虧,集體呈請朝廷,百般辯解,并試探着問了一句:從前已收已用股款,将來如何退還?
為了施壓,還不忘把升鬥小民推到前臺:
小民最恐本息俱無,款歸無着……
出軌的和諧號
川路公司賬面上還有七百萬兩餘款,盛宣懷有兩個方案可選:一、餘款退給商民,已用之款轉為國家股票,再慢慢退本還息;二、只退餘款,已用拒不承認,把包袱扔給地方政府或那些大股東。
第一種方案正是王人文積極争取的——實在無法商辦,至少不要給商民造成損失。
問題是,在盛宣懷看來,所謂的“已用之款”根本沒用到正道上,就是虧空,第一種方案完全不用考慮。
OK,那方案二呢?各退一步,耐心說服,至少不會釀成民變。
可惜,盛宣懷屬于那種幹壞事都幹得理直氣壯的,他選擇了一條挑戰所有人底線的不歸路。
國産價值觀裏最混賬的一條莫過于:因為你黑,所以我要更黑。
最後,所有人都很生氣。
盛宣懷的邏輯是:川路公司的資金主要來源于租股,即農民的散碎銀兩,餘款總額雖大,但分攤到每個農民頭上卻是可以忽略不計的小錢。而且,經年日久,農民或許早已丢了收據,或許在層層倒賣中成了糊塗賬。總之,這筆錢即使退回去,多半也到不了老百姓手上,而是被地方政府或個別經辦人員侵吞。
既如此,還不如納入中央財政。
在此流氓精神的指導下,盛宣懷和度支部醞釀出臺了專門針對四川、比其他各省更為苛刻的收路方案:餘款不退,全部轉為國有。發給商民國家股票,将來盈利可以分紅。
問題是,到時路權還在不在中國都不好說,即使在,通車根本就遙遙無期。事實上,川漢鐵路真正全線貫通的日期是2012年7月1日……
路、款皆奪,盛宣懷成功榮膺四川人公敵。
王人文還想再争,郵傳部已下令給垂直管理的成都電報局禁止再發有關鐵路的郵電。
交涉渠道堵死,形勢驟然失控。
1911年6月17日,赤日無光。成都各社會團體和川路公司的股東總計兩千餘人,雲集在鐵路公司舉行控訴大會。
首先上臺發言的,是公司高管、曾任度支部主事的鄧孝可。
他摸出一份《蜀報》,大聲朗誦起自己剛剛發表的文章:既收我路,便須還款。人情天理,勢所必然……有生物以來無此情,有世界以來無此理,有日月以來無此黑暗,有人類以來無此野蠻……嗟呼盛尚書,川人誅不盡,爾亦徒勞矣!
接下來上臺的是四川咨議局副議長羅綸。
羅副議長比較通俗,動情道(用四川話讀更有感覺):“各位股東,我們四川的父老叔伯們!我們四川人的生命財産,拿給盛宣懷給我們賣了!賣給外國人去了!”
臺下涕泗橫流,哭聲連連,待羅綸講完,“打倒賣國奴盛宣懷”的呼聲已響徹全場。
當公義與私利融彙,國仇同家恨合流,其迸發出的張力足以令任何獨裁者瞠目。
專門領導保路運動的非法組織“四川保路同志會”在會場宣布成立,咨議局議長蒲殿俊和副議長羅綸分任正、副會長。
在場旁聽的王人文明白,人生最大的一次抉擇,終于到來了。
雲南人王人文站了出來,向大會宣布:“諸君熱心愛國,吾何惜一官?誓與川人相始終!”
排山倒海的掌聲經久不息。
僅僅幾天時間,加入“四川保路同志會”的川民就達到十多萬。各府縣相繼成立分會,形成了覆蓋全川的網絡。
不管運動朝哪個方向發展,王人文清楚,自己作為清廷封疆大吏的生涯都即将結束。
為給仕途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他做出了一個驚人的舉動——彈劾盛宣懷。
親信周善培勸道:“言而聽,誠朝廷之福,四川之幸;言不聽,必有譴,輕亦革職,重且不可測,望公熟慮。”
王人文嘆了口氣,愀然道:“吾以一進士,不三十年,擢居此任,朝廷待我厚矣。值此國家存亡,豈能計個人禍福,默不言耶?”
周善培不再多說。
三天後,一封苦心孤詣的彈章通過驿站送到了北京:然罪其一人而可以謝外人、可以謝天下、可以消外患、可以弭內亂,臣知朝廷必不愛一盛宣懷,而輕聖祖列宗艱難贻留之天下。臣知盛宣懷之忠,亦必不惜損一身以愛朝廷,且知盛宣懷之智,亦必知合同茍難修改,朝廷即優容,而天下之怨望既深,則未來之患方永……應請皇上天恩,準治臣以盛宣懷同等之罪。既謝外人,使知發難者臣;又謝盛宣懷,使知糾彈者臣。
效果立竿見影——王人文縱民釀禍,着革職進京。
帶着滿腔遺恨,王大人恓惶北上。
蜀地震怒。
在“權奸壓力雖大,匹夫志氣難奪;賊臣羽翼雖豐,衆人公怒難犯”的鼓呼中,保路運動掀起了小高潮。《蜀報》總編朱雲石甚至提出組織民兵,暴力對抗。
禦史歐家廉上疏嚴劾盛宣懷二十多條罪狀,川籍、鄂籍京官紛紛跟進,一時間唾沫橫飛。
漩渦中心的盛宣懷仍舊迷信權力,這幾乎是所有商人出身的國人揮之不去的宿命。
他收買了川路公司宜昌分公司總經理李稷,繞過董事會,直接任命其為政府委派的川漢鐵路宜昌段總辦。
川路公司當即反彈,召開股東會,開除李稷,并籌劃商人罷市、學生罷課的示威運動。
載沣慌了,叫來盛宣懷商議。兩人一致認為,亂世用重典,必須找一個作風強硬的人坐鎮四川。
衆争之地勿往
被後人罵作“屠戶”的趙爾豐(1845-1911)其實是個悲情的愛國英雄。
從1903年随錫良入川,歷任永寧道、建昌道,再加侍郎銜,任川滇邊務大臣。
在所轄的“川滇特別行政區”內,趙爾豐積極墾荒、改土歸流(政府收回土司大印,将少數民族地區納入正常的郡縣系統),既推動了川藏邊地的經濟發展,又加強了政府對邊區的控制。
1904年,在榮赫鵬的率領下英軍入侵西藏,占領拉薩,同噶廈政府簽訂了攫取在藏特權的《拉薩條約》。
為遏制分裂活動,清廷加趙爾豐駐藏大臣銜。這個常年生活在高原缺氧地帶,處理棘手的民族事務的老人,終于在年逾花甲之齡位列封疆。
親英的十三世達賴極為恐慌,一面上奏诽謗趙爾豐,一面暗中部署兵力。
趙爾豐當機立斷,提兵入藏,一舉擊潰由英國操縱的西藏僞軍,迫使十三世達賴出逃印度。
作為一名鐵血丹心的愛國将領,趙爾豐在奏折中建議朝廷仿照東三省之例,設置“西三省總督”,以杜絕英人之觊觎。
可惜,就是這樣一個不計得失、勇于擔當的治才卻不幸生逢末世。
奉命督川時,趙爾豐清楚,這是要他去當救火隊員。可即使如此,依舊欣喜不已——多少人想當還沒資格呢。畢竟,對芸芸衆官而言,省部級是一個可望而不可即的夢,為之傾倒,為之癡狂,韶華白首,至死方休。
當年慈禧“西狩”,瞿鴻禨和張百熙兩個湖南老鄉同屬逃難團成員。二人于西安行在相約,将來無論誰進了軍機處,都幫對方活動,謀取兩江總督一職。
後來瞿鴻禨當上軍機大臣,卻始終無力幫張百熙外放兩江總督。以至于在生命的盡頭,張百熙仍不無遺憾道:“別說兩江總督,看來連一個巡撫都當不上了。”
由此不難想見川督一職在趙爾豐心中的分量。
當然他也清楚,比起邊區的秣馬厲兵,已如一鍋沸水的成都無疑更加危險。
因此,在星夜兼程往回趕的路上,他密切同已經下臺的王人文通信,獲取信息。其中一封寫道:此事盛(宣懷)之乖謬,固不待言,所異者盈廷不乏明哲之士,竟無一言,何也?公(王人文)所陳者皆為國至計,豈僅為争路争款哉?乃不蒙見諒,閣部過矣!
8月5日,抵達蓉城的趙爾豐不顧舟車勞頓,直接趕往川路公司,參加正在召開的股東大會。
他當場承諾:“必代川人盡能盡之力,倘有棘手之處,仍望大家來讨論,我不敢不努力,大家也不要太急躁。”
話音剛落,就有一比《尋槍》裏的劉結巴還急躁的人沖上臺,對全場高喊道:“如若我們四川的股東、四川的人民并未死心,并不是全無心肝,大家起來,争争争保路呀!破約呀!”
原來是股東之一,後來的民盟創始人張瀾。
尴尬的開場已經預示了悲劇的落幕,但趙爾豐并不灰心,也未遵照“切實彈壓”的朝電,而是耐心地向北京彙報情況,勸說中央接受川民的請求。
懷柔的姿态卻無法阻擋憤怒的雪球越滾越大。由于同盟會趁亂滲透,運動開始向有組織無紀律的縱深方向發展。
店鋪一夜之間集體關門,各種臨時搭建的席棚在街頭出現,裏面供奉着光緒的牌位。前來跪拜的紳民絡繹不絕,怒容滿面,搞得趙爾豐非常被動,只好電請中央,問在拆棚的同時能否焚毀牌位?
對此,經常陷入意識形态悖論的天朝又一次選擇假寐,不作正面回答。
受此啓發,寫有光緒名號的木牌在成都賣斷了貨,标準格式是:中間一列寫“德宗景皇帝(光緒廟號)”,兩邊寫光緒生前承諾過的“庶政公諸輿論”和“鐵路準歸商辦”。
川民人手一塊這樣的木牌,頂着滿街亂走,也不喊口號,碰到熟人就交換眼色,表示一切盡在不言中。
趙爾豐頓感壓力山大。他再次致電朝廷,說“兵警難恃”(兵警多為本地人,同情紳民),建議将“借款修路”一案交資政院讨論,以塞洶湧之民意。
北京的回電措辭強硬,沒有任何轉圜餘地。趙爾豐兩頭不讨好,徘徊在崩潰的邊緣。
思前想後,只有發動“聯署”這一條路可走了。
于是,一封內容基本不變,但由四川總督、成都将軍、成都副都統、四川提督、布政使、提學使、提法使、鹽運使、巡警道和勸業道等四川所有高級官員聯名的電文火速發往北京。
趙爾豐不知道的是,危險正在逼近,它來自于兩雙窺伺的眼睛。
血案驚天下
任命端方為鐵路大臣,表面看合情合理,畢竟他曾在湖南巡撫任上協助張之洞辦理過廢約贖路之事。
深究下去,便經不起推敲了。
端方是在署理直隸總督任上下臺的,原因極其搞笑——作為攝影愛好者,給慈禧的出殡大典拍照,結果被參。
因此,在複出的端方看來,當個四川總督都委屈他了,遑論鐵路大臣?
當然你會說,可以先撈錢嘛。
但這真不是他的愛好。
作為學者型官員,端方死時包袱裏只有一本《紅樓夢》,身無餘財,可見的确志不在此。
然而,這恰恰鑄就了他和趙爾豐兩人的慘劇。
袁世凱一再勸說自己這個親家,就在漢陽待着,不要急于入川。端方不聽,反而積極行動起來,目标很明确:扳倒趙爾豐。
同他訴求一致的是四川布政使尹良。
四川不設巡撫,作為總督的左膀右臂,按理說尹良應當為督臺大人分憂解難才是,但尹藩司不這麽想。
站在他的角度,上有總督遮風擋雨,不會為政治風浪遭受朝廷怪罪;下有司道屬官具體辦事,少了承擔行政過失的風險。
但無危意味着無機,風平浪靜了很多年的他,做夢都想抓住一把晉升的天梯。
給王人文打下手時,尹良就大耍無間道。表面上擺出一副憂國憂民的表情,跟王大人共商大計;轉過身去就跟盛宣懷暗通款曲,秘陳“隐情”,把王人文賣了個幹幹淨淨。
趙爾豐上臺後,尹良依然同郵傳部保持密切聯系,向盛宣懷彙報趙的一舉一動。
議事時,又總愛與趙爾豐耳語,故作神秘狀,招致同僚種種非議。趙爾豐當面申斥多次,仍不改舊習。
同時,他還經常給端方發密電,對處置川民争路提出自己的見解。
而端方在積攢了足夠的彈藥後,以老辣的文筆發起了彈劾:趙爾豐庸懦無能,實達極點。始則恫吓朝廷意圖挾制,繼則養癰遺患,作繭自縛。警兵不畢命而銜泣,是謂無警;軍隊皆本省人而不可用,是謂無兵。無警無兵,四川大勢已去,雖百趙爾豐無益!且光天化日之下,街衢席棚何以能任其搭蓋?頭戴萬歲牌,何以能游行自如?省府為何地?督臣所司何事?無法無紀,造此怪象,尚複成何世界?!
次日,迫不及待的端方又電奏北京,申請派重臣赴川查辦趙爾豐。
他的算盤是:如果朝廷允其所請,查辦人選肯定是自己。因為上面那幫人最怕民亂發酵,從中央派人下來緩不濟急。
果然,朝旨很快下達,命端方赴川查辦。
誰知他并不着急啓程,而是坐地起價,要求朝廷先劃定他與趙爾豐的事權關系……
載沣極為窩火,給趙爾豐下了最後通牒,命其必須平息亂局,否則嚴懲不貸。
趙總督被逼上了華山一條道。他私下獲知,即将赴川的端方已和盛宣懷聯手,将以“有意庇民”為借口,謀取他屁股還沒坐熱的川督之位。
另一方面,同盟會又大肆印發《川人自保商榷書》,為武裝起義造勢,而各地也相繼出現抗捐抗糧之事,肝火上沖的趙爾豐終究在煎熬與擠壓中喪失了理智。
9月7日,蒲殿俊、羅綸、鄧孝可、張瀾等保路同志會代表在尹良的邀請下,到布政使衙門會談。
衆人等了一個小時,也沒見着省長大人的面。忽然,上房仆人過來傳話,說總督署打來電話,請各位即刻過去,閱看新到的郵傳部電報。
總督署的官廳裏,又等了三個小時,直到中午才見有人來傳,說大帥有請。
到了另一廳堂,只見正中坐着的卻是尹良。他環視了衆人一番,宣布說奉大帥命,将爾等拘押。
軟禁了群龍之首,趙爾豐當即着人查封保路同志會和川路公司。同時,一張告谕遍貼四方:只拿首要,不問平民。速即開市,守分營生。
然而,在同盟會的煽動下,當天下午,成都市民扶老攜幼、哭天喊地地從四面八方齊集到督署門前,要求釋放蒲殿俊等人。
外面,荷槍實彈的巡防營(新軍成立後淮軍、綠營縮編成的地方部隊)與激憤的人群緊張地對峙着;裏面,一衆官員惶然無計,坐立不安。
趙爾豐命人傳話,說可以派代表進來談,只要答應開市,立即放人。
人群不聽,沖破衛兵的防線,湧入轅門。
趙爾豐警告道:“不許再沖,否則開槍!”
人群仍不聽,又湧進一道門。
趙爾豐踱來踱去,焦灼的目光落在昨日端方拍來的一封語近恫吓的電報上。內稱庚子年裕祿當直隸總督時,因不聽他(端方)速速拿辦之言,袒護拳匪,最後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