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天朝崩潰,(3)

成大禍,連命都丢了。

趙爾豐一再被激,終于舉起了屠刀。

一聲令下,槍聲大作,當場擊斃三十多人。馬隊也得令出擊,沖散人群。左突右撞中,踩踏致死者又有十多人。

四川巡防營統領(四川武裝警察最高長官)田征葵殺紅了眼,竟滅絕人性地下命士兵開炮轟擊。眼見炮彈上膛,瞄準人群,成都知府于宗潼號啕大哭,撲到炮口跟前,以肉身阻擋,方才避免更大規模的殺戮。

五十多名死者,最大的73歲,最小的不過15歲,職業多為工匠、裁縫和店鋪學徒,都是社會底層的勞動者,無一公知,無一紳商。

死路

血案過後,趙爾豐立刻發布戒嚴令,封鎖城門與郵電,切斷成都同外界的聯系。

同時,電奏朝廷,誣稱川人圖謀獨立,幸虧自己彈壓及時,才彌亂于始萌。

同盟會會員龍鳴劍等人經過密議,連夜趕制出數百塊木牌,上書“趙爾豐先捕蒲(殿俊)、羅(綸),後剿四川,各地同志,速起自保自救”,塗以桐油,投入錦江。

順着縱橫交錯的河網,木牌四散開來,形成一張輻射全川的“水電報”。

各縣同盟會及其發展的“袍哥”接到警訊,立刻組成同志軍,源源不斷地開往成都,攻打清軍。

袍哥雖說是黑幫,但紀律嚴明,決不拉稀擺帶,有違反軍令者,必須當衆自裁。自殺前還要在大腿上捅三刀,黑話叫“三刀六個眼,自己找點點”。

同志軍不需要擾民,甚至不用自帶糧草。每到一處,自有當地的飯館酒店招待,老板還會主動把錢放到各個軍官的房間。

心虛的趙爾豐發布了替自己辯解的白話告谕:争路是極正當的事,并不犯罪,何至要拿辦?此次所拿,是因為他們這幾個人想犯上作亂,故意借争路的名目,煽惑全省的人。煽惑既多,竟至抗糧抗捐,明目張膽,反對朝廷……

所拿首要,非為争路,系為悖逆朝廷,本督堂奉密旨辦理,我們百姓要聽明白,切勿誤會。此次非但不株連我們百姓,且不妨礙我們争路。就是從前誤入該會(保路同志會)的,只要能立刻改過自新,也便不追問。

僅僅兩日之間,形勢的劇變就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Advertisement

川民雲集響應,贏糧而影從,起義軍瞬間激增到幾十萬之衆。

在這個公平從未實現,正義自古難見的國度,冷漠與麻木才是國民的常态。而能讓革命熱情如此高漲,則基本意味着大勢已去。

通過其他渠道,清廷了解到成都血案另有隐情,而原本催逼趙爾豐強硬的端方又突然改旗易幟,參他魯莽行事、戮民欺君,氣得趙爾豐仰天長嘆道:“平生未受人弄,乃為端四(端方)所弄!”

對趙爾豐失去耐心的朝廷直接電令成都将軍玉昆,要求徹查亂由。同時,真心意識到必須派一個深孚民望之人去四川收拾爛攤子了。

載沣首先想到的,是在丁未政潮中被慶袁搞下臺的岑春煊。

以“官屠”查“民屠”,确實令人期待。可岑春煊剛出來講了幾句“一定為民做主”的場面話,四川就傳來吳玉章率同盟會打下榮縣、宣布獨立的消息,于是停在武昌不走了,打探觀望。

被撤去川督之職、重任川滇邊務大臣的趙爾豐膽寒萬分。他必須“護印”到繼任者的到來,但榮縣的示範效應已經推動廣安等地的獨立,自己坐守空城,性命堪憂。

載沣比他更急,見岑春煊不好用,又把希望寄托在端方身上,任命其為署理川督,從湖北新軍第八鎮中帶兩标人馬入川平亂。

端方不顧袁世凱的警告,同弟弟端錦率三十、三十一标乘“楚同”號沿江而上,抵達重慶。

剩下的路只能步行,但各府縣都在鬧獨立,連成都附近的龍泉驿都起義了,端方一行,步步驚心。

當武昌起義的消息傳來時,端方發現士兵看他的眼神明顯變了。

想想也是,如果在湖北好好待着,這會兒都成“首義功臣”了。結果來了個端方,投胎似的趕着要去成都,還拉上弟兄們送命,将來革命要是勝利了,大夥全成反革命。

端方理解大家的心情,一路上竭盡赤誠,同士兵們稱兄道弟,努力打成一片。

當有人抱怨腳痛不能行軍時,他給對方雇轎子;每遇士兵患病,端錦必親入營中,熬湯伺藥。

行至資州,不敢再走,頗有悔意的端方一度想辭職不幹,卻耐不住朝廷一再電谕,只好自吞苦果,繼續死撐。

趙爾豐的日子更不好過。武昌槍響剛一周,四川保路同志會就發表了聲讨他的檄文:炮斃懇恩之民,并碎先皇神位。以臣轟君,非叛逆而何?

摟民之財,奸民之女,更焚毀民房,不下百千萬戶,全蜀寒心,人人切齒。我朝歷二百餘年,凡全國督撫,間有不臣不子者,至趙逆而已極!

“趙逆”成了朝廷的棄子。誅趙以息川省之潮在中央達成共識,大理院提請把趙爾豐解京審訊。

然而,形勢變化之快,所有人都措手不及。多米諾骨牌相繼倒下,各省紛紛獨立。

輿論的矛頭又對準“激成川變”的盛宣懷。在資政院殺盛以謝天下的呼聲中,該“誤國首惡”終于被罷,永不敘用,在四國使館的保護下出逃日本。

民心離散。危殆中,清廷頒布《十九信條》死裏求生,承諾皇族不入內閣,皇權不逾憲法。

歷史的劇變眼花缭亂,趙爾豐也只有自求多福。他親自入獄放人,并在督府大設酒宴,款待蒲殿俊等人。

席間,趙爾豐攤出一堆電報公文,訴說連月來犯下的種種反人類罪都是盛宣懷和端方撺掇朝廷逼自己幹的,非其本心。

蒲殿俊見他所言非虛,也擔心暴力革命演變成殺富濟貧的打砸搶,便組織人手宣發《哀告全川叔伯兄弟》一文,乞求大家刀槍入庫,解甲歸田,不要再給動蕩的中國添亂了。

問題是獨立風潮已在各省拉開序幕,而自古就有“天下已定蜀未定”的說法,川民豈肯善罷甘休?

趙爾豐丢掉幻想,一面将巡防營調駐城內,一面把幾百萬庫銀收集起來,打定主意:兵錢在手,扛過亂世。

深谙進退之道的他同蒲殿俊、羅綸等立憲派簽署了《四川獨立條約》,将行政權交給蒲,軍權交給心腹——新軍第十七鎮鎮統朱慶瀾。做完這一切,趙爾豐如釋重負道:“我以前對不起四川人,今天又要對不起朝廷。四川被我弄壞了,只盼你們趕快替我補救。”

11月27日,大典隆重舉行。趙爾豐将四川總督的大印畢恭畢敬地交給蒲殿俊,“大漢四川軍政府”宣告成立。

一時間,錦官城內遍樹白旗,上書一個大大的“漢”字,迎風飄舞。乍看之下,似乎剛剛完成一場不流血的革命。

奢侈的人牲

資州。

武漢和成都皆已變天,端方帶着一支進退失據的軍隊,如坐針氈。

小恩小惠已不起作用,但凡智商正常的,都開始設想自己的處境:無論前進還是後退,都要跟革命黨幹仗,腹背受敵。

起義成了唯一的出路。

加之軍中革命代表的煽動,拿端方的人頭當投名狀在官兵中間基本達成共識。

嘩變一觸即發,端方和端錦愁坐屋中,相對而泣。

不久,士兵湧至,持槍怒目,叱令二人出門。

兩人被挾持到資州城內的天上宮,坐于條凳之上。端方心存僥幸,對士兵道:“我本姓陶,是漢人。現在想改回原姓,可以嗎?”

端方所言,源于一條流傳頗廣的秘聞,說他母親原是湖廣總督陶澍的婢女,因跟主人私通,被陶妻趕了出來,後流落到托忒克家,嫁給端父,生下了端方。

為了保命,把醜聞都搬出來了,可惜經不起推敲。

陶澍死于1839年,端方1861年才出生,時間根本對不上。

其實,即使對得上也已經晚了。

一個士兵喊道:“端方不要巧言!武昌起義,天下漢兒,必當響應。今日不殺你,我輩就是附逆之人!”

端方:“一路入川,我待兄弟們不薄,能否刀下留情?”

一下級軍官道:“這是大人待我們的私恩,今日之事,是為報國仇!”

言畢,一士兵趨前揮刀。兩顆人頭,應聲而落。

成都。

大漢四川軍政府的正副都督蒲殿俊和朱慶瀾,一個書生,一個武夫,皆是短視之人,相互争權奪利,完全無法控制四川的亂局。

起義軍和朱慶瀾麾下新軍裏的兵痞個個以“革命功臣”自居,持槍擁械,花天酒地,為争奪妓女、搶占地盤大打出手,成為地方公害。

為了顯得有所作為,蒲、朱二人突發奇想,準備搞一場大規模的閱兵,凝聚軍心。羅綸力谏不可,認為局勢很亂,人心各異,閱兵只會适得其反。

蒲殿俊不聽,同朱慶瀾在東校場演武廳閱兵。

訓話後,他提出要給士兵發一個月的“恩饷”,登時引起騷亂——之前明明許諾發三個月的。

吵鬧間,有人趁亂鳴槍,校場內頓時子彈橫飛。蒲殿俊和朱慶瀾倉皇逃走,士兵們一湧而出,四處劫掠。商店民宅,損失慘重,天府之國再次陷入血雨腥風。

一些商民終于想起趙爾豐,求其出面穩定局面。

趙爾豐稍事猶豫,還是以“前任四川總督”的名義發布了一道告示,令亂兵速到衙門受撫。

誰知卻引火燒身,立刻有人懷疑趙爾豐就是兵變的幕後主使。

趙爾豐怒了:“與其破壞于後,曷若不讓于先?”意即我要破壞你們,早就破壞了。

然而,硬邦邦的辯解無助于澆滅對他的猜忌之火,反倒引來更多的矛頭。

兵變最終由大漢四川軍政府的軍事部長尹昌衡平息,他也因此得到了四川都督一職。為增加政治籌碼,一向瞧不起同盟會的尹昌衡火線入黨,穩住了各方勢力。

兵變得有個說法,新政權也亟須立威,尹昌衡決定用趙爾豐這只死老虎祭旗,替自己夯實根基。

然而,巡防營還在趙爾豐手上,兵精糧足,來硬的不行,只能捅軟刀子。

于是,尹昌衡連夜拜訪趙爾豐,與他傾訴衷情,大談亂世相互保全之道。

須鬓皆白的趙爾豐久病卧床,心力交瘁,輕信了尹昌衡的示好,寫手令将巡防營三千人馬交予尹指揮。

心下狂喜的尹昌衡立刻回去部署,命手下管帶(營長)陶澤锟率人活捉了趙爾豐。

12月22日,明遠樓。公審大會。

五花大綁的趙爾豐看見兩面三刀的尹昌衡,破口大罵。

尹昌衡微笑着望了望樓下黑壓壓的普羅大衆,高聲道:“大家說說,該怎麽處理這個趙屠戶啊?”

三聲齊吼,響徹雲霄:“殺!殺!殺!”

陶澤锟手起刀落,砍下了趙爾豐的人頭。

在那個庸官多如狗、貪官滿街走的時代,為天朝陪葬的居然是一文一武、體制內兩個最優秀的人才,不得不令人感慨:血債還需血來償……

應聲而倒

1911年6月7日,保路運動方興未艾之時。

東邊的田野裏,火紅的朝陽噴薄而出,一會兒就升上了樹梢。透過濃密的柳條,陽光散射出一根根金色的光柱。柳葉上的露水被照得蒸騰起來,化作輕盈的曉霧,從林子裏飄拂而出,如同一片潔白的輕紗。

洹上村迎來了新的一天。

袁世凱的人生,也即将翻開新的篇章。

當日,一個因皇族內閣而對清廷失望透頂的立憲派領袖,肩負着千萬人的重托,專程造訪彰德,就中國的前途,求教于一個下野在家卻身系國運的強人。

張謇和袁世凱的會晤引人遐想,也是兩人相識二十八年來未曾有過的長談。其間,張謇一再勸他出山,袁世凱答以“若有朝一日複出,一切當遵從民意而行”。

從傍晚一直聊到次日淩晨三點,猶嫌不足。袁世凱懇請他留宿一晚,明日繼續,張謇則以趕着進京為辭,執意告別。

通往北京的火車上,張謇興奮地對助手道:“慰庭畢竟不錯,遠在碌碌諸公之上,不枉老夫此行!”

養壽園,曉色微茫。

連月來,請袁世凱複出的呼聲越來越高。并且,這種籲請不僅來自體制內,更形成了廣泛的社會共識。

兩年多的時間,光《大公報》上關于袁世凱的報道就有一百多條。人們非但沒有遺忘這個正當盛年、遠見卓識的改革旗手,反而在愈演愈烈的亂局中深刻地認識到四個字:非袁莫屬。

于是,舉凡說得上話的頭面人物,無不積極進言。為袁世凱規劃的職務,則從內閣協理大臣(副總理)、資政院院長到直隸總督、四川總督等。

對此,袁世凱只想說:我不是曾國藩。

他才不會去當救火隊長,對保薦一概回以“不複作出山之想”。

只有張謇的到訪,引起了他極大的熱情,因為這标志着一場政治聯盟的訂立:張謇為立憲派物色到滿意的政治領袖,袁世凱則找到了擁有龐大社會實力的堅強後盾。

四個月後,辛亥革命爆發。東山再起的袁世凱主持南北議和,委派唐紹儀赴上海談判。臨行前他囑咐道,到滬後必須先見張謇,并轉告其“世凱一切尊重他的意見行事”。

直到此時,後知後覺的人們才看懂洹上之會的意義。

北京。

在海軍部上班的嚴複從學部、幣制局的兼差中一次性領取了一千兩白銀的薪水。同時,其長子和次子分別是位居二、三品的朝廷命官,一家子都混成了羨煞旁人的既得利益階層。

嚴複的宅子是個三進的南向庭院,有七間房和一個馬廄。他養着青黑兩匹大馬,并有一輛皮篷車。

這樣的好日子,嚴複曾經想都不敢想。即使留學英國,會通中西,但因沒有科舉功名,他擠破了腦袋也鑽不進嚴絲合縫的體制。

怨怒交加的嚴複逢人便發表反動言論,以至于李鴻章想用他,都“患其激烈,不之近也”。

改寫嚴複命運的,是那一本本啓蒙了幾代國人的皇皇譯著:《原富》(亞當·斯密)、《法意》(孟德斯鸠)、《群學肆言》(斯賓塞)……

1909年,享譽海內外的嚴複終于被清廷特賜“進士出身”,他當即重印名片,鄭重地添上了“進士”這一閃耀着萬丈光芒的标簽。

在清廷陽壽将盡之時,嚴複奉旨為天朝譜寫了中國歷史上第一首國歌:鞏金瓯,承天帱(chóu),民物欣凫(fú)藻,喜同袍,清時幸遭。真熙皞(hào),帝國蒼穹保,天高高,海滔滔。

佶屈聱牙的歌詞和假大空的內容顯然不利于傳唱,但能得到上谕“聲詞壯美”的肯定,嚴複還是興奮了幾天幾夜。

他已經不是那個用《天演論》開悟國民的嚴幾道了。參加南北議和時,幾乎所有代表都已剪辮,他卻堅持留着辮子,以示對大清的忠誠。

難道人的立場,終究會随着年齡和位置的改變而改變?若果真如此,一切執着還有什麽意義?

如果每個二十歲的青年所讨厭和反對的那個六十歲的老朽,都将是四十年後的自己,那才是比“其興也勃,其亡也忽”的王朝周期律還令人絕望的宿命。

天下歸心的袁世凱能否跳出這一夢魇,暫時還無人知曉。唯一清晰可見的是,清廷終于倒臺。

這在絕大多數國人心裏,已是一件注定遲早發生的事,無喜無悲,只有漠然。

過去的十年裏,內憂頻仍,外患日緊,傲慢的王公貴胄卻從未顯示出一絲應變的智慧,反而在天朝財政崩潰之際作壁上觀,拒絕伸出援手。

自李鴻章隕亡,最後的衛道者也消失了,大清成為世界上一個最抽象、最做作的空殼。當它總算轟然倒塌時,宛如一個悠長的噩夢随晨霧一同消失,讓所有人都長長地舒了口氣。

1911年10月10日深夜,冒着綿綿陰雨,張謇在漢口登上“襄陽丸”返滬。不久前,大生紗廠湖北分公司剛剛開業,他過來參加開工儀式。

六天的行程安排得滿滿當當,上至湖廣總督,下到咨議局諸公,誰不想結識這位名滿天下的商業巨子?

起身時,張謇聽說督署轅門前挂出了三個革命黨的人頭,心下一沉,抓緊訂了當晚八點半的頭等艙船票。

一衆紳商來到江邊恭送張謇,只見對岸武昌城內火光沖天,照亮了半幅夜空。

輪船開動後,張謇站在甲板上,聆聽着隐隐約約的槍聲,心情複雜。

他是吼立憲吼得最兇的人,也是最不希望看到國亂之人。庚子年向兩江總督劉坤一進言倡議東南互保是為了穩定,領導江蘇乃至全國的立憲運動還是為了穩定。

畢竟,張謇的商業帝國已輻射到了長江上游,若時局動蕩,官員可以舉家移民,創造價值的實體經濟則避無可避。

在日記中,他凝重地寫道:

舟行二十裏,猶見火光熊熊燭天也……

理想主義者都是跟你鬧着玩兒的?

如貝婁所言,毀滅總是輕易而尋常;又如艾略特所寫,這世界倒塌了,不是轟然作響,只是唏噓一聲。

中亞有過多少王國,而今唯餘莽莽黃沙,誰會真的為之嘆息?“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嘆明之亡的《桃花扇》方才傳唱了兩百年,輿圖便又換了稿,不得不令人感慨歷史就是一首單曲循環的死亡金屬。

當年甲午敗績,李鴻章收到幕僚的報告:“倭人常謂中國如死豬卧地,任人宰割,實是現在景象。”

其實,每個人都有尊嚴,只要他們可以有。薩特曾說,人不是一種個性,也不是一個故事,而是在特殊性和普遍性之間無休無止、軟弱無力地來來往往。

人所面臨的無窮選擇中,最根本的一條便是“普遍”與“特殊”之間的抉擇。對自我實現的渴望,總能激起人性中不安于現狀的一面,從而擺脫共性邁向個性。這種內與外之間的游移、沖突構成了人生的全部,痛苦的、歡樂的。

這也解釋了為何自由有着種種遺憾,但對自由的向往卻在一代又一代人手中薪火相傳。

話說當年德軍入侵,眼看山河破碎,卡夫卡卻在日記裏淡定地記錄自己購物、游泳之類的瑣事——這是他的權利。

羅素總結道:“參差多态,才是幸福之本源。”

也可見,自由不是想幹什麽就幹什麽,而是不想做什麽就可以不做。

從這個角度看,清廷不亡,天誅地滅。

更本質的原因,托克維爾已經說得很透:

在這種社會中,人們相互之間再沒有種姓、階級、行會、家庭的任何聯系,他們一心關注的只是個人利益,蜷縮于狹隘的個人主義之中,公益品德完全被窒息。專制制度非但不與這種傾向作鬥争,反而使之暢行無阻;因為專制制度奪走了公民身上一切共同的感情,一切相互的需求,一切和睦相處的必要,一切共同行動的機會,專制制度用一堵牆把人們禁閉在私人生活中。人們原先就傾向于自顧自,專制制度現在使他們彼此孤立;人們原先就彼此凜若秋霜,專制制度現在将他們凍結成冰。

在這類社會裏,沒有什麽東西是固定不變的,每個人都苦心焦慮,生怕地位下降,拼命向上爬。金錢已成為區分貴賤尊卑的主要标志,還具有一種獨特的流動性。它不斷易手,改變着個人的處境,使家庭地位升高或降低,因此幾乎無人不拼命地攢錢或賺錢。不惜一切代價發財致富的欲望、對商業的嗜好、對物質利益和享受的追求,便成為最普遍的感情。

中國的統治者喜歡将人民稱作“群衆”。“群”字的繁體是上“君”下“羊”,即高高在上的君主統禦着散亂如羊的臣民。漢字改革後,“群”字成了左右結構,看似平等,但在中國文化裏左尊右卑是約定俗成的慣例,依然凸顯了君王的尊貴和羊群的恭順。

正如梁啓超所說,“數百年卵翼于專制政體之人民,既缺乏自治之習慣,複不識團體之公益,唯知持個人主義以各營其私”,專制對人心的荼毒如此之深,以至于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踏上了通往奴役之路。

保持虛假的神秘和真實的黑暗是極權政治的胎記,它刻意營造的深不可測使被統治的人們從來不會知道任何真相與歷史。

久而久之,便出現了哈維爾描述的景象:

在每個人內心深處,他一方面是奴仆,畏懼上司;另一方面又是奴隸主,踐踏下屬。專制就是以這種方式把整個社會納入它的系統,使人不僅是它的受害者,也是創建者。人們既是囚徒,又是獄吏。

這也解釋了為什麽一個不再被人們認可或相信的意識形态依舊可以發揮政治與社會價值分配的功能。因為哪怕它看上去漏洞百出、謊話連篇,但只要人們仍能通過它獲得自己想要的東西,便可運轉良好。

人,是向往自由的;但人又是懶于思考、習故安常的。因此盧梭諷刺道:“人是被迫而自由的。”

群氓的集體無意識是如此頑固,以至于勒龐賭氣般斷言文明的進步誕生于謬誤。

清楚了鐵路兩條鐵軌之間的标準距離為什麽是1.435米,你會發現這話還真沒亂說。

早期鐵路的寬度遵循的是電車的輪距,電車遵照的是馬車的輪距,馬車又是按英國馬路的轍跡設計的,源自古羅馬的标準:1.435米。

羅馬人為什麽以此為戰車的輪距?因為這是牽引一輛戰車的兩匹馬屁股的寬度。

考慮到美國航天飛機燃料箱的火箭推進器要用火車運送,因此該設備的寬度也是由鐵軌決定的。于是你會發現,兩千年前兩匹馬屁股的寬度決定了人類上天的事,隐藏在背後的邏輯卻很少有人去思考,就像鮮有人思考執政黨是否有在民政部門登記、軍隊到底屬于國家還是屬于個人這類常識性的問題。

拉丁格言有雲:一個了解事物原由的人,才是幸福的。但這話擱中國,也許得改成“試圖尋找事物原由的人,是要倒黴的”。

不過,你以為理想主義者都是跟你鬧着玩兒的嗎?自命不凡的天朝混到1911年,終于倒大黴了。

陽夏之戰

漢口古稱夏口,因此漢陽、漢口總稱陽夏。

經過四十天血與火的厮殺,北洋軍攻占漢口,卻遭遇了噩夢般的巷戰。

革命黨提着腦袋造反,早已自絕後路,個個奮勇殺敵,不作他想。首義時曾在楚望臺立過大功的馬榮受傷後被敵人活捉,剖心剝皮,猶罵不絕口,毫無懼色。

見革命軍像打了雞血一般,馮國璋大怒,下令縱火。

頓時,烈焰延綿三十多裏,燒掉了十分之九的城區,只剩一片焦土和廢墟。

漢口淪陷。

值此危急存亡之秋,一個讓黎元洪眼前一亮、以手加額的救星降臨武昌。

黃興。

比孫文小八歲的黃興,在同盟會中的威望遠較前者為高。

章太炎曾倡議:“若舉總統,以功則黃興,以才則宋教仁,以德則汪精衛”——壓根兒沒孫文什麽事。

章士钊也稱,自己弱冠以來交游遍天下,以光明磊落、任勞任怨的黃興最易交。繼而評價道:“孫、黃合作,最理想不過。一個在海外奔走,鼓吹籌款。一個在內地實行,艱辛冒險;一個受西方教育,一個喝傳統墨水(秀才)。”

其實,珠聯璧合的孫、黃,本質的區別在初識後的一個月內便展露無餘。

當時,同盟會成立,孫文提議叫“中國革命同盟會”,生怕別人不知自己在造反。黃興覺得還是低調些好,悶聲造大反,把“革命”二字删掉,衆人一致贊同。

實幹興邦的黃興和浪漫派詩人孫文之所以磨合無間,蓋因前者具備國人身上稀缺的配角意識,甘當綠葉。

黃興曾自述:

我革命的動機,是少年時閱讀太平天國的雜史。金田起義後,洪楊(洪秀全、楊秀清)本來頗知共濟,故能席卷湖廣,開基金陵。不幸的是,因他二人有了私心,互争權勢,自相殘殺,以致功敗垂成。我讀史至此,不覺氣憤騰胸,為之頓足三嘆。

同盟會發生過多次“倒孫”風波,若非黃興堅信革命不能懷有私心,拒絕取而代之,洪楊故事早就重演了。

然而,他畢竟是書生,對軍事并不專業。之所以在同盟會取得一人之下的地位,除了每次起義都躬親策劃、身先士卒外,還有一個鮮為人知的原因。

彼時,留日的陸軍士官生裏,有一百多人加入了同盟會,如李烈鈞、尹昌衡、程潛等,皆為一時之選。

由于是官派留學,精英裏的精英,回國後便可掌握兵權,因此要做好保密措施。

于是,這幫人平時都不去同盟會總部,只跟黃興單線聯系,入會證也統一交他保管。

日積月累,黃興在革命軍人中樹立起崇高的威信。當他出現在武昌時,城內士兵,奔走相告,并高舉大旗,上書三個大字:黃興到!

黎元洪拉着黃興的手,興奮道:“克強兄你來,武漢幸甚,革命幸甚!”

鑒于黃興屢戰屢敗的造反履歷,黎元洪不指望靠他打跑科班出身的馮國璋。之所以高興,完全出于有人接過包袱,自己如釋重負。

宋教仁(1882—1913)卻沒有擺正自己的位置,欲推黃興為兩湖大都督,置于黎元洪之上。

湖北軍政府參謀部部長吳兆麟極力反對,認為此議會導致內部分裂,不如委任黃興為戰時總司令。

衆人均無異議,黎元洪當即登壇拜将,親授黃興關防令箭。儀式走完,主次揭然,黃興人望再高,也不過是黎元洪的手下大将。

由此可見,段祺瑞對黎元洪的評價“貌似厚重而實有權術,外似深沉而內有心機”還是很客觀的。

黃大将軍到漢陽組織人馬,見光複不久的湖南派來兩協軍隊相助,登時豪情萬丈,準備反攻漢口。

吳兆麟又跳出來反對,力主堅守漢陽,且分兵至六十裏外的蔡甸布防,因為此地是北洋軍從側面包抄漢陽的必經之路。

事實證明,黃興的軍事才能還不如一個連長(吳兆麟起義前是新軍隊官)。

發動突襲的當晚,大雨滂沱,革命軍占盡天時,卻因軍紀渙散,找不到認真作戰的,唯見大聲喧嘩者,到民房躲雨者,家在漢口直接步行回家者……

在北洋軍機槍的掃射下,潰敗的革命軍被趕到漢江邊上。

結果悲哀地發現,形式主義害死人——戰前黃興為了搞他那套“破釜沉舟”,把浮橋都拆了,自絕退路。兵荒馬亂間,掉進江中淹死者不計其數。

退守漢陽的黃興極其被動。

武漢三鎮裏,漢陽地勢最高。尤其是龜山,在上面架個炮,指哪轟哪。

一切如吳兆麟所料,北洋軍經蔡甸攻打漢陽側翼。

面對訓練有素、裝備精良的敵軍,兩協湘軍的鬥志受到了嚴重摧殘,血戰五日,紛紛逃回湖南。

在付出傷亡三千多人的代價後,漢陽失守。

憂憤交加的黃興當場想自殺,為同志所阻,栖栖遑遑地跑回武昌。

軍政府召開緊急會議,怒氣未消的黃興指責一些軍官沒有貫徹執行他的作戰方案。

見黃興新敗之後還這麽嚣張,衆人拍案而起,斥其無能,一時間争吵之聲響徹屋頂。

黎元洪又出面當和事佬,平複了兩邊的情緒。接着,同與會人員盤算下一步棋怎麽走。

黃興作為常敗将軍,敵進我退慣了,當即提出收拾殘兵,棄城順江而下,會合廣東的革命軍,攻打南京。

舉座嘩然,衆皆反對。

軍務部副部長張振武憤激道:“若失武昌,敵人盤踞上游,即使攻下南京又有什麽意義?不過是像洪秀全那樣茍且待斃!”

說着拔出腰間手槍,大呼道:“敢有再言放棄武昌者,即為漢奸,殺無赦!”

衆人一致叫好,起立鼓掌,黃興面如土灰。

黎菩薩打岔說要陪黃司令休息一下,把黃興拉離了會場。

當晚,成事不足的黃興黯然離鄂。

與此同時,馮國璋被清廷授予男爵,感動得號啕大哭:“想不到我一個窮小子竟能封爵,真是天恩浩蕩!”

這就是袁世凱要廢科舉的原因——馮國璋秀才出身,思想卻比沒有功名的段祺瑞迂腐,可見八股取士害人不淺。

感激涕零之餘,馮國璋将南下前袁世凱面授的六字方針“慢慢走,等等看”抛諸腦後,準備一舉蕩平武昌。

結果接到了袁世凱緊急叫停的電話。

灤州兵谏

武昌槍響後,在奕劻、徐世昌等人的推波助瀾和列強的施壓下,急火攻心的載沣不得不忍淚屈從,請袁世凱出山,并負氣道:“就照你們的辦!若日後有事發生,都不要推卸責任!”

你不高興,我還不樂意呢!因“足疾”而被開缺的袁世凱上折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