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天朝崩潰,(4)

推辭道:臣舊患足疾,迄今尚未大愈。去冬牽及左臂,時作劇痛。近自交秋驟寒,又發痰喘,頭眩心悸,思慮恍惚……一俟稍可支持,即當力疾就道。

話雖沒說死,但整個一快進ICU的架勢(其實精神好得很,一頓能吃五個大饅頭),還怎麽出山?

見“湖廣總督”引誘不了袁世凱,載沣強壓怒火,派出了內閣協理大臣徐世昌——你不是想“抱膝長吟”嗎,那我讓你大哥來勸駕。

果然,袁世凱亮出了複出的底牌:

一、明年即開國會;

二、組織責任內閣;

三、寬容參與起義的黨人;

四、解除黨禁;

五、委以陸海兩軍最高權力;

六、保證充足的軍饷。

實現前四條,能和平過渡到民主共和國;實現後兩條,能兵不血刃地完成王朝更替。

對“袁六條”,載沣斷然拒絕,但很快就被次第倒下的多米諾骨牌吓傻了。

陝西獨立,署理巡撫錢能訓出逃,西安将軍文瑞投井自殺;雲南獨立,雲貴總督李經羲被禮送出境,鎮統鐘麟被擊斃;江西獨立,巡撫馮汝骙吞鴉片自盡,成為漢族疆吏中為清廷殉節的第一人。

山西。

巡撫陸鐘琦曾當過載沣的老師,剛從江蘇布政使任上調來山西。其子陸光熙在日本留學,已加入同盟會,聽說老父成為一方大員,趕緊回國勸其反正,以免覆巢之下無完卵。

可惜,生活就像墨菲定律,害怕發生的事終究會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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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鐘琦上任不到半年,人生地不熟,對摻了許多留日學生的新軍放心不下,決心效仿各省的普遍做法,将巡防營調入太原駐守,把新軍打亂分派到晉南晉北。

還沒來得及實施,鄰省的西安便宣布光複。手忙腳亂的陸鐘琦根據自己的觀察,覺得新軍标統(團長)閻錫山(1883—1960)态度尚好,不甚激進,便找他商量。

剛滿二十八歲的閻錫山心機似海,當年在日本時,經常挂在嘴邊的一句話是“事到危難宜放膽,人非知己莫談心”。

早就和同盟會暗通款曲的他不動聲色地向陸鐘琦獻策道:“太原新軍裏,只有姚以價那營不穩。姚的老家在晉南,靠近陝西,不如多給些錢糧,遣他去那防守,省城自可無虞。”

由于符合既定方略,陸鐘琦依言而行。

這就給姚以價找了一個要子彈的借口。

軍隊開拔前,撫臺衙門敷衍說“子彈随後補充”,姚以價嚴詞拒絕,說“世界各國,還沒聽說有部隊出征卻不帶一顆子彈的”。

僵持了兩天,閻錫山站出來扮好人,說子彈可以先發一半,讓他們走了再說嘛。

結果彈藥一到手,姚部立反,閻錫山麾下三營也加入助戰,一舉攻克太原。

為了好言勸導陸鐘琦,早已剪辮的陸光熙甚至買了條假辮子安在腦後,誰知一夜之間風雲突變。

被槍聲驚醒的陸光熙趕緊起身去尋父親。一出大堂,正好碰上革命同志亂槍掃射,當場斃命。死不瞑目的他,瞳孔裏映射出的最後一幕是橫在地上的父親的屍體。

陸家滿門被屠,包括陸鐘琦十三歲的長孫,慘烈程度直追《神雕俠侶》裏的陸展元。

新軍協統(旅長)譚振德單騎趕來,也被亂槍打死。山西宣布獨立,閻錫山被舉為軍政府都督。

見腹部暴露到了革命軍的槍口下,清廷大驚,急調第六鎮鎮統(師長)吳祿貞(1880—1911)率軍前往鎮壓。

個頭矮小的吳祿貞性格放蕩不羁,甚至納娼為妾,早年在日本士官學校求學時,因出類拔萃,同張紹曾(後任二十鎮鎮統)、藍天蔚(後任混成協協統)被時人稱作“士官三傑”。

回國後,吳祿貞攀上良弼這棵大樹,累遷至副都統。好友幫他策劃:副都統與撫臺品級相當(正二品),但無實權,不如設法謀取一省之巡撫。

吳祿貞反志已定,籌集了兩萬兩白銀,送給奕劻。不久,慶記烏紗貿易有限公司來話說:各省巡撫都未出缺,只有新軍第六鎮鎮統一職需人。

第六鎮原歸被載沣排擠走的段祺瑞,兵精糧足,且駐紮保定,便于起事,吳祿貞欣然赴任。

很快,他便和同樣心傾革命的張紹曾、藍天蔚借軍事演習策動“灤州兵谏”,向北京施壓,要求速開國會。

灤州就在直隸境內,可謂肘腋之變。清廷惶恐不已,非但不敢怪罪,反而下令嘉獎張紹曾,授予侍郎官銜。

按下葫蘆浮起瓢。光複後的山西,革命力量集于娘子關一帶,虎視北京,局勢危如累卵。

當然你會問,吳祿貞已有前科,再調他去打閻錫山,不是飲鸩止渴嗎?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首先,吳祿貞反跡未彰,正好借此機會觀察其動向;其次,第六鎮離京城太近,一旦倒戈,後果非常嚴重,必須調離;最後,任命吳祿貞為山西巡撫,打動其心,瓦解異圖。

結果,吳祿貞一到山西,便單騎會晤閻錫山。二人密謀成立燕晉聯軍,同張紹曾的二十鎮合力攻打北京。

誰能替天行道,英雄還是法治?

洹上村。

清廷之亡,已無懸念。擺在袁世凱面前的,是兩條路:一、替清政府撲滅起義;

二、幫革命軍打垮清廷。

袁世凱夙懷亡清之志,助纣為虐與其立場不符。并且,革命風潮席卷海內,方興未艾,為了一個寡恩薄情的腐敗政府而同天下人為敵——那得有多強烈的自虐傾向?

即使肅清了全國叛亂,載沣也絕不可能坐視袁世凱尾大不掉。等待大頭的,仍是卸磨殺驢的老戲。

第二條确實令人期待,揮師北上,盡誅滿人,就像東晉時頒布“殺胡令”的冉闵,被後世譽為“再造玄黃”的民族英雄也未可知。

半個世紀前,平定了洪楊之亂的曾國藩威震華夏,人稱“三千裏長江,無一船不挂曾字旗”。

慶功宴上唱堂會,有一出關于司馬懿的戲被曾國藩當場叫停。司馬懿從孤兒寡母手上篡了曹魏政權,而時局恰好是慈禧垂簾,主少國疑,杯弓蛇影的曾國藩自然怕引起上面的猜忌。

左宗棠來信試探:“鼎之輕重,似可問焉”,曾國藩趕緊将“似”改為“未”,原信退回;弟子彭玉麟垂詢:“東南半壁無主,老師豈有意乎?”曾國藩當着衆人的面把彭信吃進了肚子裏。

此一時,彼一時。雖然馮國璋、張勳等北洋舊部還一副犬馬戀主之情,但君之所向,天下趨焉,同革命軍并力推翻清廷,絕非癡人說夢。

楊度明白袁世凱的心思,卻沒有就事論事,而是聊起了法國大革命。

18世紀的法國,社會階層劃分為三個等級:第一等級僧侶(天主教神父)、第二等級佩劍貴族(政府官員)和第三等級市民。

國王路易十六比他那個叫嚣“我死之後,管他洪水滔天”的前任要開明得多,巴士底獄沒有政治犯,抨擊統治階層的歌劇《費加羅的婚禮》也被請進了凡爾賽宮演出。

然而,危機恰恰發生在改革的中途,而且是經濟繁榮的年代,這無疑颠覆了“哪裏有壓迫,哪裏就有反抗”的常識。

其實,改革一旦啓動就不能停止,否則改掉的部分将使沒改的殘渣顯得格外觸目,難以忍受。

就像你過河過了一半,摸到一塊大石頭,欣喜地摟在懷裏不動彈,那唯一的結局便是被身後也想過河的人群拍死在河床上。

法國大革命就發生在彈簧松弛之時,直接導火索是稅收問題。

由于支持美國獨立戰争,國庫嚴重虧空,路易十六叫來貴族,勸他們讓渡一些利益,幫國家挺過難關,遭到拒絕。

走投無路的路易十六只好召開中斷了一百七十五年的三級會議,把三個等級召集到一起,共商國是。

每個人都在一定的階級地位中生活,各種思想無不打上階級的烙印。即便路易十六願望良好勇氣十足,三個不同的階級又怎麽可能達成共識?

第三等級不但沒有實現自己的政治訴求,還被告知要征收新稅。代表們賴在巴黎不走,從讨論稅收演變為讨論憲法。

不巧的是,凡爾賽宮又傳出小道消息,說王室準備調集軍隊,血洗巴黎。一幫深受伏爾泰啓蒙的市民幹脆先下手為強,揭竿而起。

起義爆發後,路易十六一度采取妥協立場,通過《人權宣言》,推行君主立憲。

然而,革命就是得寸進尺,釋放了的民意比《蝙蝠俠之黑暗騎士崛起》裏的哥譚市民還瘋狂。

誰的聲音更響亮、主張更激進,誰就能上臺執政。一時間,吉倫特派、山岳派、雅各賓派走馬燈似的你方唱罷我登場,直到羅伯斯庇爾掌權,清除異己,實行恐怖專政,将制度革命推演為文化革命,建立精神烏托邦,卻最終身死人手,唯餘一片道德理想國轟然倒塌後的廢墟。

令人唏噓的是,羅伯斯庇爾是啓蒙運動旗手盧梭的狂熱粉絲,一直致力于将偶像的哲學思想運用到政治實踐當中。而寫出了《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礎》以及《社會契約論》的盧梭,其核心思想卻是天賦人權,人人生而自由平等……

楊度沒有去分析從小革命到大革命,從改造社會到改造人性,革命何以最終搞得人人自危,與人心為敵。做夢都想當帝王師的他,哀嘆的是盧梭死得太早,沒能看到法蘭西第一共和國的成立。

袁世凱則像被說中心事一般,聽得後脊發涼。

羅伯斯庇爾唯一的錯誤便是沒有生在中國,否則以其殺伐決斷臉厚心黑的個人素質,想必功不在秦皇漢武之下。

這是一個重複上演搶舞臺、争主角的國度,無限循環。

見始皇出巡,威風凜凜,劉邦和項羽不約而同地發出“大丈夫當如是也”和“彼可取而代之”的喟嘆,其核心都是對當歷史看客的不甘。

無論“逐鹿中原”還是“問鼎天下”,鹿和鼎都是唯一的,不容他人染指。

于是,分久必合的大一統思想便同個人野心孟不離焦地纏繞在一起。

天無二日的一元文化,是中國政治的核心邏輯。即便以新新人類自居的同盟會,也不例外。

刺客蔣中正

上海光複後,功勞最大的光複會骨幹李燮和被起義同志推為滬軍都督,引起蔣介石的良師益友、同盟會一霸陳其美(1878—1916)的強烈不滿。

跟霍元甲過從甚密的陳其美在上海經營多年,同黑幫無賴打成一片。為了都督一職,不惜派人刺殺李燮和。

這就有點恩将仇報了,畢竟李燮和曾率兵将陳其美從江南制造總局裏救出來。

該局是晚清首屈一指的軍工廠、李鴻章給洋務運動作出的最好诠釋。陳其美為了搞到起義用的軍火,找制造局總辦談判,希望策反對方。

問題是你讓旱澇保收、工資條能吓死草民的國企老總去當官他都未必樂意,還指望他毀家纾難,跟你造反?

果然,陳其美直接被關了起來。

等光複會打下制造局,好不容易找到陳時,發現其形象頗為狼狽:手足戴着鐐铐,坐在一張條凳上,頭緊緊地靠着牆壁,一動不動。再一看,原來辮子從牆上新鑿的小孔拉出房外,系着梁上懸挂的一個鐵鈎,故而紋絲不動……

重獲自由的陳其美又恢複了“四捷”(人稱其“口齒捷、主意捷、手段捷、行動捷”)的威風,見暗殺未遂,幹脆派自己的黑道兄弟拿着手榴彈去威脅李燮和。

光複會在江南經營多年,李燮和根本不怕當鋪夥計出身的陳其美,只因顧全大局,不想跟黑幫火拼,選擇了低調閃人。

當上滬督的陳其美并不滿足,正好時任浙江都督的湯壽潛去南京臨時政府赴任交通總長,便又打起了浙督的主意。

然而,輿論一邊倒地擁護光複會領袖陶成章(1878—1912),認為“非陶公繼任,全局将解體矣!”“斯人不出,如蒼生何!”

被梁啓超譽為“當世墨子”的陶成章常以麻繩束腰,腳穿芒鞋,奔走國事,四過家門不入,兩番謀刺慈禧,可謂光複會的靈魂。

多年來,經陶成章之手的革命經費數以萬計,他自己卻衣衫褴褛、粗茶淡飯。而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煙花巷陌的常客陳其美,由于三天兩頭往娛樂場所鑽,輿論攻擊不斷,被上海人稱作“楊梅都督”。

其實早在日本時,陶成章就曾當着孫文的面苦勸陳其美戒嫖戒賭,遭到後者記恨。

以個人身份加入同盟會後,陶成章發現,在孫文的領導下,同盟會的管理和財務極其混亂。

一次,孫文托日本友人訂購了兩千支快搶,供起義同志使用,結果被章太炎探知是早已淘汰的劣槍。

還有一次,大難不死的起義同志逃回新加坡,身無分文,欲賣身作豬仔(苦工)。衆人同孫文商量,設法接濟,不料孫卻說:“聽之可也,不必管他。”

最誇張的是坐視為革命宣傳立下汗馬功勞的《民報》(同盟會機關報)風雨飄搖,幾近斷炊,卻始終不肯施以援手,任其自生自滅。

主編章太炎餓得眼冒金星,連催孫文給錢,且只需三千銀元便能解燃眉之急,卻被告知沒有。

最後《民報》被封,章太炎因交不出罰金,險些罰做苦役。

為此,陶成章同章太炎多次發動“倒孫”,要将其趕下臺,另選賢能;孫文則四處誣蔑二人為清廷的偵探。

由于內部紛争不斷,孫文的權威受到嚴重的挑戰,胡漢民、宋教仁等相繼單飛,回國成立支部。若非黃興極力維護,同盟會早已分崩離析。

陶成章心灰意懶,在東京重組光複會,分庭抗禮。

上海光複前,陳其美已同陶成章冰炭不容,向蔣介石等人吐露心事道:今武昌為首義之區,而江浙為光複會勢力所在,若先于我等舉事,同盟會将無立足之地。故吾人為同盟會計,為報答孫先生多年奔走革命計,不得不繼武昌而立奇功于長江下游。茍能從上海入手,次第光複江、浙、皖、贛,以達北京,共和告成,同盟會化為永占優勢之政黨,始可無恨。今李燮和以協助光複為名,由鄂來滬,其人為陶成章之親信,居心可知。諸同志好友,能有出奇制勝之策乎?

就差直接說:“有能手刃此二賊者乎?”

1912年1月14日淩晨,蔣介石奉陳其美之命在上海法租界廣慈醫院槍殺了陶成章。

時論普遍認為,刺陶是孫文默許甚至直接指示的。

1943年,這樁公案塵埃落定三十年後,蔣介石在日記中寫道:餘之誅陶,乃出于為革命、為本黨之大義,由餘一人自任其責,毫無求功、求知之意。然而總理(孫文)最後信我與重我者,亦未嘗不是由此事而起,但餘與總理從未提及此事也。

史學家楊天石點評道:“蔣介石始終認為刺陶是出于大義,其授意者雖非孫文,二人也未曾談及此事,但他估計,孫之所以長期信任、重視自己,和此事密切相關。”

同一時間,同盟會籍的廣東都督陳炯明也在其治下捕殺光複會成員——以革命主角自居的同盟會,用最直接的方法幫光複會實現了“功成身退”的入會誓言。

崇尚實踐不愛标榜、始終未設宣傳機關的光複會,在貢獻了吳樾、秋瑾、徐錫麟等烈士,光複了江南後,便已成為歷史名詞。

失去平臺的章太炎與李燮和性命堪憂,逐漸倒向袁世凱。

而作為退休返聘人員,袁世凱才不相信什麽“成功不必在我”的鬼話,“非袁莫屬”的輿論和中外仰仗的人望讓他愈發堅信中國需要憲政。但,必須在自己手上實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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