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2)
末立憲派)的熊希齡,把持了軍事、外交和財政,一切唯袁世凱是從,不輸才叫沒天理。
正式國會選舉在即,臨時政府為期不久。宋教仁意識到,必須盡快将同盟會改組為現代政黨,再推行“政黨內閣”。即參議院裏占多數席位的黨派選出內閣總理,再由總理指定內閣成員,從而上下一心,不被總統分化瓦解,真正實現權在內閣。
如此一來,政治鬥争下沉到了各黨對參議院席位的競争,簡稱黨争。而這,正是宋教仁所擅長的。
袁世凱聽說後,睡不着覺了。
不搞混合內閣,自己就無法縱橫捭阖,總統徹底變成虛位。
因此,他針鋒相對地發表了一封公告:
餘不注意黨派,專注重人才。其人為餘深服者,無論甲黨、乙黨或并無黨,但熱心國事,必引為輔助。故重在得人,但問其才與不才,不論其黨與不黨。
并“苦口婆心”地勸大家風物長宜放眼量,不要拘泥于黨派之争,破除成見,同心協力建設民國。
最後還不忘抨擊一下《臨時約法》裏的“總統不負責任”。
他打比方說,國民好比股東,大總統好比董事長,總理好比CEO。公司的運營發展,固屬CEO之責任,但若因用人不當,致使商業失敗,瀕臨破産,則董事長不能不負責任,股東也未必肯寬容董事長。
袁世凱的話言之鑿鑿,擲地有聲,在社會上引起強烈的反響,一些報紙甚至指責同盟會結黨營私,已成為實現中國夢的桎梏。
水流如激箭,人世若浮萍
打下了良好的輿論基礎,袁世凱提名由外交總長陸徵祥擔當第二任總理。
作為職業外交官,陸徵祥常年在駐外使館工作,連老婆都娶的洋妞。後受“庚子五大臣”之首的許景澄賞識,官至駐荷蘭公使,于王朝末日前,在袁世凱的授意下電奏隆裕,逼清帝遜位。
雖說陸徵祥在外交總長任上引進西方的管理制度,刮起了一陣科學的新風,但讓他當總理,資歷和人望還是太淺。
之所以有此動議,出于三方面的考慮。
Advertisement
一、中華民國還沒得到世界各國的正式承認,俄國又在策劃分裂外蒙,總理這個位置需要一個外交幹才,不然連錢都借不到;二、陸徵祥無黨無派,剛從國外回來,人際關系相對簡單,容易在臨時參議院通過;三、逼宮一事上,陸徵祥幫過自己,是可以争取過來的好同志,必須回報。
果然,其上任沒有遭遇任何阻力。
因為在宋教仁的布置下,同盟會把視線放到了不遠的将來。
根據《臨時約法》的規定,袁世凱必須在十個月內召開國會,臨時政府才能變成正式政府,臨時大總統才能變成正式大總統。而屆時,所有部門都要洗牌重選,誰占領了國會誰就擁有天下。
因此,戰略重心已發生轉移的同盟會會員先後從政府辭職,跟着宋教仁造黨去了。
本以為可以太平幾日,卻在陸徵祥組閣時又碰到了麻煩。
在袁世凱的授意下,六名候選人被提交到臨時參議院。其中,提名擔任教育總長的孫毓筠(同盟會籍)遭到同盟會的強烈抵制。
當然你會問:都是革命同志,咋大水沖了龍王廟?
因為同盟會一致認為孫毓筠是個叛徒。
其實人是名門之後,孫家鼐的侄孫。
狀元出身的孫家鼐當過帝師,做過工部、禮部、吏部尚書,官至內閣大學士,死後谥“文正”,與曾國藩同。作為文官楷模,能拿的成就都拿到了,還活了八十多歲,死在清朝的前面,可謂完美人生。
進步青年孫毓筠鄙視這樣的人生。
他東渡日本,加入同盟會,又回國響應萍浏醴起義,同潛伏在新軍第九鎮裏的革命同志柏文蔚一道謀刺兩江總督端方。
結果事洩被捕。
換個人家屬鐵定準備後事了,但誰叫他叔爺爺是當朝軍機大臣呢?
端方立刻給孫家鼐打了封電報确認:“孫毓筠是否屬于華族(您的家族)?”
孫家鼐不便公然作保,只好暗示道:“此子頑劣異常,請嚴加管束。”
巧妙地默認了。
端方心領神會,派人下獄去教孫毓筠:“你在口供裏只承認政治革命,莫談種族革命,如此便能起死回生。”
最後,孫毓筠被判五年監禁,暗地裏則在端方的安排下躲到總督衙門的後花園讀書。
令人唏噓的是,另外兩個從犯卻被判處終生監禁。
這件事情教育我們不要以己度人,官員眼中的意識形态同我們所理解的大相徑庭。在官員眼中,這玩意兒即使邏輯上不能自洽,被時代抛棄,遭世人唾棄,也是個不可多得的法寶,既能清除異己,又可兜售人情,當真是國之利器,百用百靈。
辛亥後,孫毓筠獲釋,任江浙聯軍副秘書長,旋即出任安徽都督。
可惜等他空降過去,才發現安徽遍地都是都督,根本沒人把他當回事兒,個把志存高遠的還準備攻打省城。
孫毓筠只好向南京求救。豈料前門驅虎,後門進狼,招來了柏文蔚。
柏的軍隊迅速穩定了安徽的亂局,而他本人也董卓附體,跟孫毓筠搶起都督來。
官司打到南京,孫文很為難。又覺得兩人二十年的交情,當無大礙,便将皮球踢了回去。
事實證明,權力面前,友情只是浮雲。
當孫毓筠的心腹被柏文蔚砍死時,他只能選擇默默地離開,懷着對同盟會的滿腔怨恨跑到北京,去臨時參議院報到。
袁世凱對這個失意的議員高度重視,把錫拉胡同的舊宅和端方的一個愛妾送給他,致使孫毓筠徹底倒向大總統,并引來種種非議。
象來街,臨時參議院。
陸徵祥向議員介紹六位總長候選人(其中同盟會籍三人)。這是他第一次向臨時參議院作報告。
與會人員的評價只有十六個字:猥瑣支離,毫無政見。旁觀駭異,全院失望。
陸總理在國外太久,把腦子呆傻了,不懂牆內的會怎麽開。
再加上想跟議員們套套近乎,刻意放低姿态,東拉西扯。一會兒說在駐外使館工作時,廚師的薪水都要從他工資裏出;一會兒說自己不吃花酒,不肯借錢,不恭維官場,回國後被各界視為怪人,頗多質疑。但清夜自思,又不失為生平一大樂事……
一場演講下來,豈止被視為怪人,簡直就是純屌絲。
臨時參議院當即投票,把陸徵祥提出的六個總長全部否決。
對此,民國史家李劍農評價道:
此舉誠屬幼稚,好比小孩得了一鉛筆刀,随處亂砍,不管有效無效,有害無害。
的确,之前王芝祥的委任狀未經唐總理副署,在議員那竟能通過,《臨時約法》已成空文。而現在只因陸徵祥的發言雜亂無章,就對其組閣全盤否定。政治活動至此,可謂形同兒戲。
新疆。
俄國在邊境制造事端,借題發揮,派兵攻打喀什,并綁架中國平民和官員,新疆都督楊增新告急。
章太炎義憤填膺,撰文狂噴:
借款不成,勢即瓜分,究其原因,在政府之無能。政府之無能,在參議院之築室道旁,用一人必求同意,提一案必起紛争。始以黨見忌人,終以攻人利己。名曰議院,實為奸府。請大總統便宜行事,毋再拘泥《約法》,以待危亡。
袁世凱重新拟定了閣員名單,一面将議員裏的領袖人物請到總統府磋磨,一面讓人放出風去,說再不通過即以武力解散參議院。
終于,陸內閣艱難開張。
陽壽只有唐內閣的一半。
生存的障礙不是無知,而是傲慢
追根溯源,殺死陸內閣的是黎元洪。
不要覺得好多集沒露臉,就以為黎胖子領了便當。人經營湖北,圖謀大業,選上副總統都不去北京,就是要穩坐老巢,擁兵自重。
武漢的不和諧因素有很多,主要集中在“首義三武”身上。
軍務部長孫武主動向黎元洪靠攏,副部長蔣翊武跟同盟會眉來眼去,另一個副部長張振武東奔西走當獨行俠,最不可控。
起義前,孫武和蔣翊武分別是革命團體共進會和文學社的老大,派系矛盾由來已久。
兩人鬥得越兇,黎元洪越高興,還時不時把火往張振武那邊引。
張振武是個炮筒子。
起義時黎元洪扭扭捏捏不肯做都督,拔槍要斃他的是張振武;滿城的旗兵反攻軍政府時,要拿他腦袋安撫叛軍的也是張振武。
而且,張大俠一貫不尊重領導,對黎元洪呼來喝去當階級敵人看,黎督的任何人事安排都要不陰不陽地諷刺兩句,深深地傷害了黎胖子的自尊心。
南北議和期間,張振武攜款數十萬跑到上海去買槍,結果碰到日本奸商,買了一堆廢槍。
黎元洪得知後,電催他返回。讵料張振武看到議和瀕臨破裂,準備去山東投靠藍天蔚,北伐清廷。
無組織無紀律,此風一開,以後隊伍還怎麽帶?心念及此,黎元洪嚴令張振武回鄂。
歸來後,黎元洪認真查賬,細追每筆款項,惹得張振武勃然大怒,沖進都督府指着他鼻子大罵:“當初把你拉出來當大都督,現在你富貴了,也清起我們的賬來!”
黎胖子不吭聲,揮筆核銷了張振武的發票。
其實,首義後張振武納妾九人,私生活不檢點,難免有侵吞公款的行為,但數目不大,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也就過去了,照黎元洪這樣锱铢必較小題大做,不如搞整風運動算了。
整風沒搞起來,倒孫運動爆發了。
一幫原共進會的革命士兵,起義成功後不但沒分到革命的果實,還被投閑置散,棄如敝履,一個個別有憂愁暗恨生,全把氣撒到孫武頭上,高喊着“驅逐民賊”的口號,沖向軍務部。
幸虧孫武跑得快,躲到漢口的租界裏。亂兵燒殺搶掠,扣押了蔡濟民等軍務部高官,跟黎元洪叫板。
孫武寒了心,主動辭職。黎元洪趁機把軍務部縮編為軍務司,兩個副部長蔣翊武和張振武均被罷免,只留以“顧問”的虛銜。
一場乾坤大挪移打完,軍政府上下全成了黎元洪的心腹,兄友弟恭,其樂融融。
蔡濟民很識趣地拒絕了軍務司司長的任命;蔣翊武一頭紮進同盟會的懷抱,不跟武漢這幫人玩兒了。只有張振武不甘心邊緣化,把持着武裝力量将校團,繼續死磕。
為了改組這個團,黎元洪想盡千方百計,卻連派個副團長過去都被趕回來,頓時感到不下黑手不行了。
可惜,張振武是公衆人物、革命元勳,殺了他既會遭到輿論非議,又容易引起連鎖反應,破壞湖北的穩定局面。
因此,黎元洪将皮球踢給袁世凱,向北京“推薦”張振武出任“東三省邊防使”,還給他一鎮軍隊,天天盼着這尊大神能早日離境。
張振武一心想揚名立萬,根本不用家長操心,已經開始收拾行裝。
袁世凱卻不樂意。東三省是戰略要沖,怎麽可能用一個自己完全不了解的人?
他拖了一陣,随即電令三武入京,授予“總統府軍事顧問官”的虛銜,以示籠絡。
孫武和蔣翊武都默默地接受了,唯獨張振武,又開始放大炮:“我們湖北人只配當顧問官嗎?”
他兩次上書袁世凱,要求外派戍邊,其實是想效法黎元洪,霸占一塊地盤。
為了敷衍張振武,袁世凱授其為“蒙古屯墾使”。
但凡懂點事的,拿了俸祿也就算了。可他一根筋,三番五次地申請撥款,要當真的屯墾使。
袁世凱搪塞說政府沒錢,張振武大怒,撕了委任狀,氣呼呼地回武漢去了。
精力旺盛的他又在湖北四處奔走,上下串聯,設立了屯墾事務所,一邊籌兵,一邊找黎督要經費。
黎元洪則一面敷衍,一面發文痛斥武官幹政的“十大害”,着手在湖北推行“軍民分治”。
張振武針尖對麥芒,在一次公開演講中煽動道:“革命非數次不成,流血非萬萬人不止!”
一批下崗的起義同志受激,暗中策劃“二次革命”,準備武力推翻都督府。
幸虧黎元洪提前偵破,一舉搗毀該反革命團夥,砍了十幾個帶頭的,鎮壓下來。
見武漢派系林立,烏煙瘴氣,袁世凱派去了兩個湖北籍的參議員了解情況。
連月來,無論袁世凱作何選擇,黎元洪都堅定地站在他這邊,還經常發些貌似憂國憂民的通電,怒斥南京集團的拖延刁難,贏得了袁的好感。
因此,通過參議員,黎元洪同袁世凱達成了一項秘密協定。
饒漢祥的劇本“梨園紅”的戲
收到大總統的電邀時,張振武喜上眉梢。因為按電報裏的說法,他即将走馬上任夢寐以求的東三省邊防使。
張振武帶着三十多個将校團骨幹,拿着黎元洪給的四千元路費,趾高氣揚地踏上了入京的不歸路。
到京後,張振武四處宴飨會友,大講安邊之策,還呈遞了《上袁大總統書》,整個一舍我其誰的架勢,殊不知兩天前袁世凱就收到一封要他命的密電。
電文言辭懇懇,殺氣騰騰,羅舉了一大堆罪名,說張振武蠱惑軍士,勾結土匪,破壞共和,倡謀不軌,狼子野心,愈接愈厲。假政黨之名,遂其影射之謀;借報館之揚,掩其兇頑之跡。
簡直就是壞得掉渣,惡得流膿,人神共憤,百鳥悲鳴。
控訴會開完,作者嘆了嘆氣,一副不負如來不負卿的口吻道:元洪愛既不能,忍又不可,回腹蕩氣,仁智俱窮。伏乞将張振武立予正法,以昭炯戒。
袁世凱召集在京的湖北官員商議,又回複黎元洪,征詢電文是否确定。
黎元洪馬上确認,并派自己的筆杆子饒漢祥赴京面見袁世凱,告知武漢方面已布置妥當,不會因殺張振武而出事。
1912年8月15日夜,張振武一行在六國飯店宴請北方将領。
晚上10點,酒酣人散,張振武乘車返回金臺賓館,途經正陽門時遭到預先埋伏的軍警襲擊,被綁到西單的軍政執法處。
該處好比前蘇聯的克格勃、以色列的摩薩德,直屬于袁世凱,處長陸建章。
陸處長親自審訊,先念黎元洪的電文,再讀由袁世凱簽發、陸徵祥副署的手令,直聽得毫無思想準備的張振武目瞪口呆。
他當場抗議:“不能僅憑一紙電文就擅殺無辜,請執法處查明真相再做處置。”
陸建章兩手一攤:“軍人只知服從命令,你準備遺囑吧。”
事已至此,無可挽回。想起啓程時,前來送行的黎元洪握着他的手說“撫心自問,對閣下并無一絲相待不好之心”,張振武就像吞了蒼蠅一樣惡心。
他痛心疾首地提起筆,良久不能成一字,最後僅留書黎元洪:“但恨不能死戰場,而死于仇雠之手!”
行刑時,張振武身中六槍,留在世上的最後一句話是對開槍者說的:不料共和國竟如此黑暗!
舉國震駭。
按理說張振武跟南京集團關系疏遠,又曾與黃興交惡,同盟會完全沒有必要替他出頭。
但或出于倒袁,或因為義憤,彈劾瞬間滿城風雨。
袁世凱淡定地将黎元洪的電文在報上全文發表,說自己只是出于維護湖北長治久安的好意遵照辦理的,撇清了幹系。
怒火又燒到陸徵祥和黎元洪頭上。陸總理臉皮薄,不禁罵,憤然辭職。黎元洪則讓饒漢祥寫了一篇珠圓玉潤的骈文,通告全國,歷數張振武罪狀十四條,泣陳自己揮淚斬馬谡的無辜與無奈:元洪數月以來,躊躇再四,愛功憂亂,五內交萦,回腸九轉,憂心百結。寧我負振武,無振武負湖北;寧取負振武罪,無取負天下罪。刲(kuī,割)臂療身,決蹯(fán,獸足)衛命,冒刑除患,實所甘心。
夫漢高、明太(劉邦、朱元璋),皆以自圖帝業,屠戮功臣。勾踐、夫差,皆以誤信讒言,戕害善類,藏弓烹狗,有識同悲。至若懷光(唐德宗時的叛将李懷光)就戮,史不論其寡恩;君集被擒(初唐淩煙閣二十四功臣之一侯君集,因從太子李承乾謀反,事敗被誅),書不原其戰績。矧(shěn,況且)共和之國,同屬編氓,但當為民國固金瓯(疆土),不當為個人保鐵券(皇帝賜給功臣的免死勳章)。
然後聲東擊西,一會兒說自己“積勞成疾,咳血盈升。俯仰世間,了無生趣”,一會兒又裝好人,說要“贍其母以使終年,養其子以使成立”。
演戲就要一撸到底,黎元洪來了個富貴險中求,自請辭職。
緊接着,由他策動的署名“湖北全體軍民”的電報打到了北京的臨時參議院,竭力挽留黎元洪,搞得人一走湖北就要大亂似的。
其實,黎胖子完全可以冷處理。國人對政治事件的關注不會超過半個月,時間一到,注意力自然跳轉到別的新聞,對真相的挖掘從來淺嘗辄止。
這次的“救場新聞”是孫文的北京之行。
當然,他不是來替黎元洪解圍的,而是專程參加國民黨的成立大典。
民初的政黨有六百多家,但小黨衆多,想在國會中争得一張議席,除了合并或被大黨招安,別無他法。
宋教仁甄選了四個大黨予以收編,将同盟會改組為民國第一大黨國民黨。
當然你會問:卧榻之側,袁世凱能容他人安睡?
事實上他一直在隐忍,想像籠絡汪精衛那樣把宋教仁拉到自己這艘大船上來。
為此,袁世凱曾贈宋教仁一沓空白支票,任其填寫。宋教仁辭掉農林總長,袁又派人以退休費的名義送來五十萬元。甚至當陸徵祥下臺後,提名宋教仁當內閣總理。
可惜,作為堅定的理想主義者,宋教仁一概拒絕,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
袁世凱倒也不生氣。進入民國後,他經常對周圍人說的口頭禪是“辦共和”。地方大員來京請訓,也喜歡問“你們那兒共和辦得怎麽樣”。雖不好聽(又不是辦洋務),但說到底,共和還是靠人而不是口號辦出來的。
為了得人,別說宋教仁這樣不給面子的,便是像瞿鴻禨、岑春煊和康有為等多年的政敵,也能拉下臉主動示好,邀請其參政議政。
懷柔與妥協彌合了各派間的裂痕,最大限度地團結了不同階層,卻也使得袁世凱愈發固執地認為中國的共和只能靠自己來辦。
他在總統府特設了“軍事處”,由親信唐在禮負責,繞開財政,專事收買。接受過該處糖衣炮彈考驗的不勝枚舉,如黎元洪、王芝祥、孫毓筠、柏文蔚、陳其美……
一次,同唐在禮閑聊時,袁世凱吐露了心聲:他們(南方黨人)來,我是歡迎不暇的,但要在我們的圈子裏。
最天真的人,有時是最高明的
北京的夏天烈日炎炎,孫文的火車磨蹭到下午五點過才到,把前來接站的總統府秘書長梁士诒、內閣代總理趙秉鈞以及各部總長熱得汗流浃背。
歡迎儀式備極隆重。鼓樂聲中,孫文走下火車,同政府官員簡單寒暄了幾句,坐上一輛朱漆金輪的馬車,在三十個騎兵的開道下,從正陽門直入外交部街,下榻于袁世凱特意命外交部改建的迎賓樓。
翌日,孫文出席國民黨成立大會,高票當選理事長,卻堅辭不就,暫由宋教仁代理。
接下來的二十多天,孫文和袁世凱會談十三次,每次都在六個小時以上。這是兩大政治巨擘的首次見面,也是二人絕無僅有的一段蜜月期。
袁世凱極為謙恭,誇獎孫文“光明正大,毫無私意,所恨相見之晚”;孫文則對外宣稱“維持現狀,我不如袁,規劃将來,袁不如我。為中國目前計,此十年內,似仍宜袁氏為總統,我專盡力于社會事業。十年後,國民欲我出來服役,尚不為遲”。
由于會晤只有梁士诒在場,具體的談話細節已無從考證。但可以肯定的是,孫文提出:袁世凱再當十年總統,練兵百萬;自己則專任修路,把全國鐵路延長至二十萬裏。
袁世凱求之不得——只要你不搞政治,別說修路,就是修火箭也全力支持。
他立刻委任孫文為“全國鐵路督辦”,月薪高達三萬元,并把當初慈禧回銮時乘坐的豪華專列撥給他,以便巡視四方。
背地裏卻對人開玩笑說孫文是個“大炮”。
的确,終其一生一裏鐵路也沒修成,而二十萬裏的目标,要到一百年後方能實現。
不久,黃興抵京,袁世凱在總統府擺了晚宴,政府要員悉數到場。
先是袁世凱講了幾句開場白,無非竭誠歡迎招待簡慢等客套話。接着是孫、黃講話,都未涉及政治,黃興還誇袁世凱是民國第一流人物。
輪到軍事處副處長傅良佐發言時,由于想出出風頭卻又不善言辭,所言從恭維孫文自然而然地轉為恭維袁世凱,繼而牽扯到政治,批評了國民黨幾句,把氣氛搞得不倫不類。
袁世凱很不高興,當場打斷道:“我們今天歡迎孫先生、黃司令,不要說那些題外的話。”
所幸孫文面無愠色,不以為意。
宴後,黃興半開玩笑地動員袁世凱加入國民黨,後者沒有接招,而是推薦趙秉鈞加入國民黨,為其去掉總理前面那個“代”字掃清了障礙。
離京前,孫、黃聯合袁世凱、黎元洪發表了共同綱領,确定了八條大政方針。四大巨頭捐棄前嫌,調和歧見,對內以安人心,對外昭告列強,于外交承認和金融貸款都是利好消息。
黃興頂着“漢粵川鐵路總辦”的頭銜南下,逢人便贊袁世凱忠心謀國,勸新聞界不要再诽謗國家領導人。
孫文更是直言不諱道:
欲治民國,非具新思想與舊手段,而袁總統适足當之。
深感其人可倚的袁世凱投桃報李,特命國有交通銀行墊付了孫科(孫文獨子)及其妻的留學費用,并下令各地官員對巡視路政的孫文熱情接待,聆聽教導。
望治心切的國民再次從絕望中尋找希望,自我安慰說改革的春天終于到來了。
而老辣的讀者,卻從報紙的字裏行間揣摩出另一條信息:全面左轉的時代,正步步逼近。
很好理解。試問原本互相提防的孫文和袁世凱怎麽就一見如故了?靠袁的個人魅力?可惜搞政治不是談戀愛。
事實是,孫文在關系上跟宋教仁更近,但在政治主張上則同袁世凱一拍即合。
按照他在《革命方略》裏的設計,欲成憲法之治,必先經歷“軍法”和“約法”兩個階段,分別實行“軍政”和“訓政”,用梁啓超的話說就是開明專制。
當然,最理想的狀态是由他來做這個威權領袖,但種種跡象表明,如果連袁世凱都開不好這艘剛改裝過的舊船,自己就更搞不定了。
因此,孫文不得不把希望寄托于袁,諄告國人,“袁總統可與為善,絕無不忠民國之意”。
而他不願當國民黨的黨魁,亦有此考慮。
其實,共同綱領只字未提議會制度,第六條卻明白規定“軍事、外交、財政、司法、交通皆取中央集權主義”,已完全說明問題。
站在1912年的丁字路口,面對紛紛攘攘的時局,左轉之人,不乏精英。
梁啓超曾致信袁世凱,說“今後之中國,非參用開明專制之意,不足以成整齊嚴肅之治”;雲南都督蔡锷也抨擊《臨時約法》,主張造就強固有力的中央政府。便是國民黨的李烈鈞,雖不滿袁世凱,卻同樣不願國會操立法之權。
然而,歷史一次又一次用血的教訓昭告世人:但凡專制,不論個人專制還是政黨專制,失去了制約的力量,盲目寄希望于它開明,只能是與虎謀皮。
既是專制,就永遠不可能開明。
沒有國民黨,就沒有新民國
右轉的道路上,只剩形單影只的宋教仁。這條荊棘密布的路,只留給寒冬夜行人。
為了盡快将同盟會由革命黨改組為普通黨,宋教仁不得不遷就其他四個黨,将男女平權的主張删去,結果激怒了同盟會首個女會員唐群英。在一次公開大會上,她沖到主席臺揪住宋教仁就是一耳光。
多疑不如獨決。真正的先驅,從不渴求世人的理解,動搖自己的主張,正如宋教仁至死都未嘗懷疑內心所堅持的信仰:一種合理的制度,比個人的力量要偉大一萬倍。
為了實現這一政治理想,他不顧孫文的勸阻,摩頂放踵,奔走呼號,于中華民國的正式國會召開之際,在南中國掀起一股勢不可擋的“宋教仁旋風”。
武漢。
宋教仁的演講萬人空巷:
世界上的民主國家,權力是集中于國會的。在國會裏,占得大多數議席的黨才是有政治權威的黨。因此,我們要停止一切運動,來專注于選舉活動。選舉的競争是公開的,只要在國會裏獲得半數以上的議席,進而在朝,就可組成一黨的責任內閣;退而在野,也可嚴密地監督政府,使其有所忌憚而不敢妄為。那麽,我們的主義和政綱,便能夠求其貫徹了。
一開始,宋教仁的心态是很平和的,經常教育同志們“如能實現政黨內閣,縱使他黨出為總理,亦贊助之”。
低調是高調者的權力。能如此釋然,蓋因國民黨獨孤求敗,勝券在握,除了共和黨偶爾發發雜音,基本天下無敵。
不過,前提是那個人不回國。
早在一年前袁世凱複出當內閣總理時,就曾向遠在日本的梁啓超抛出橄榄枝,電邀其回國出任司法部副大臣。
梁啓超沒接招,但同袁世凱開始了頻繁的電報往來,最後得出一個結論:理財治兵,我不如袁;引導輿論,袁不如我。因此,若雙方推心握手,則天下事大有可為。
1912年的冬天,千呼萬喚中,梁啓超衣錦還鄉,成為政壇上的一件大事。在京十二天,赴會十九次,總統府設宴,各部總長作陪,一時風光無限。
國民黨天天派人拉梁啓超入夥,讓他當理事,但跟同盟會積怨已久的他一直不為所動,還在給女兒的家信中輕蔑道:“彼必憤憤,然亦無可奈何。”
人回來是要當黨魁的,目标就是共和黨。
作為立憲派的大本營,共和黨奉黎元洪為理事長,囊括了張謇、伍廷芳和章太炎等社會賢達,但獨缺一個像宋教仁那樣的精神領袖,缺乏凝聚力。
在袁世凱的暗中支持下,梁啓超着手改組共和黨,以便同國民黨一決雌雄。
最讓宋教仁崩潰的是,梁啓超居然要剝奪國會的憲法起草權,主張由中央和地方政府以及各大政黨推薦人才,在總統府成立專門的委員會來制憲,還美名其曰“仿照美國開國的先例”。
被《臨時約法》折磨得想跳樓的袁世凱當然舉雙手贊同,卻把宋教仁氣得吐血。
危機感與日俱增的他開始在演講中猛烈抨擊袁世凱:現接到各地報告,我們的選舉運動極其順利。袁世凱見此情形,一定忌憚得很,一定會想方設法陷害我們。我們要警惕,但也不用懼怕。将來他若有撕毀約法背叛民國的行為,便是自掘墳墓自取滅亡,真到了那個地步,我們再起來革命也不遲!
各種犀利之詞,以剪報的形式彙集到一起。袁世凱看完後不禁皺眉道:“其口鋒何必如此尖刻?”
1913年春,選戰正式打響,國民黨攻勢淩厲,狂踩共和黨,大獲全勝,在國會參衆兩院(其中參議院每省十個名額。衆議院則根據各省人口多寡,每80萬人選衆議員一名)共計八百二十個席位中奪得近四百席,組閣已無懸念。
作為第一屆國會,距清廷的九年預備立憲提早了五年;同日本明治維新用了二十二年才召集國會相比,更是神速。
而泥沙俱下,也就無可避免了。
一個叫吳寶璜的農民向媒體爆料,說共和黨骨幹湯化龍曾派人找過他,許諾只要投湯的票,當選後即贈送三百銀元的酬勞。自己依言而行,湯化龍也選上了議員,結果之前向他畫大餅的那人瞬間杳無音訊。
類似的新聞在當時已經司空見慣,但該案被證實是國民黨誣陷湯化龍的苦肉計,目的就是扳倒梁啓超的這位政治密友。
按照《臨時約法》“國會裏的多數黨自然組閣”的規定,總理的位子,宋教仁手到擒來,趙秉鈞只有回家賣紅薯的命。
并且,萬能的《臨時約法》還規定,正式大總統由國會制憲後根據憲法選舉産生。
問題是國會已被國民黨占領,真要投票,袁世凱可能也得回家抱孫子。
而宋教仁的舉動恰恰坐實了這一可能。
國會召開在望,報紙上卻風傳一則勁爆內幕:國民黨準備排袁舉黎,在正式總統的選舉中推黎元洪為候選人,将袁世凱淘汰出局。
雖說民初的媒體享受了空前絕後的言論自由,經常聳人聽聞,但這條還真不是空穴來風。
站在宋教仁的立場,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