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3)
論袁世凱還是孫文,個人意志都太過強烈,讓他們當總統,只會實行開明專制,破壞自己“政黨內閣”的政治藍圖。
而黎元洪至少看起來比較憨厚,懂得發揚民主,将其調離湖北老巢到北京來當總統,顯然有利于內閣制的推行。
被勝利沖昏頭腦的宋教仁信心十足,在杭州登山時臨風賦詩道:海門潮正湧,我欲挽強弓。
其人雖已殁,百年有餘情
束手待斃向來不是袁世凱的風格。
他電召宋教仁進京議事。
3月20日晚10點半,上海火車站。
所有人都以為宋教仁此行多半入閣拜相,故送行者衆。除正在日本訪問的孫文外,黃興、陳其美、于右任和廖仲恺等國民黨政要幾乎悉數到場。
列車鳴笛待發。
檢票口前,宋教仁同大家一一握手告別。轉身正要上車,但聞“砰”的一聲,從月臺的水泥柱邊飛來一顆子彈,正中其右腰。
宋教仁驚呼:“我中槍了!”向前踉跄兩步,倒在欄杆邊的鐵椅上。
衆人還在錯愕,又是兩聲槍響。
循聲望去,只見一身形矯健的矮個子正向站外飛奔。
衆人這才回過神來,一面高喊抓刺客,一面将宋教仁送到附近的鐵路醫院搶救。
由于彈頭抹毒,傷勢沉重,拖至次日淩晨4點,宋教仁不治身亡,年僅31歲。
臨終前,趁神志尚清,宋教仁掙紮着口述了一封給袁世凱的“遺折”:伏冀大總統開誠心、布公道,竭力保障民權,捭國家得确定不拔之憲法,則仁雖死之日,猶生之年。臨死哀言,尚祈見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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舉國嘩然。
袁世凱接連發電慰問,并責成江蘇都督程德全限期破案。
懸賞之下,兩名學生到巡捕房(租界警局)報案,說一個跟他倆住同一間旅館名叫武士英的曾開口借錢,并自诩殺人後即能如數奉還。
警察趕往旅館,武士英已不知所蹤,只發現一張寫着“應桂馨”的名片。
在一家妓院,警察逮捕了應桂馨。兩天後,殺手武士英落網。
從應桂馨的寓所抄出大量同北京往來的密電,直指內務部秘書洪述祖。
其中兩封,坐實了二人買兇殺宋的罪行。
洪述祖:毀宋酬勳位,相度機宜,妥籌辦理。
應桂馨:匪魁已滅,我軍無一傷亡,望轉呈。
一個“望轉呈”,又把洪述祖的幕後指揮趙秉鈞牽扯出來。
洪述祖早年在湖北混社會,賣假地契給洋人,造成外事交涉,被張之洞下令通緝。後經巡警部侍郎趙秉鈞求情改為逐出湖北,從此投靠趙,成為其心腹。
洪述祖奉命收買應桂馨,蓋因此人黑白兩道通吃,還當過孫文的侍衛隊長,可以借其革命黨的外衣在南方搞間諜活動。
不久,國民黨在競選中獨占鳌頭,趙秉鈞痛感總理的位子還沒坐熱就要被攆下臺,懼恨交加,命應桂馨運作上海的媒體抹黑宋教仁,編造其貪污納賄乃至生活作風問題。
當然,趙秉鈞不是沒有考慮過消滅宋教仁的肉體,他在等待時機。等到宋的演講把袁世凱都激怒時,洪述祖來到了總統府。
洪述祖:“國事艱難,不過二三人反對所致,如能設法剪除,豈不甚好?”
袁世凱:“一面搗亂尚不能了,況兩面搗亂?”
沒有答應。
待宋案發生,袁世凱急召洪述祖,問及宋教仁究系何人所害時,洪說“這還是我們的人,替總統出力”。
袁世凱臉色煞白,面有怒容,洪述祖出府後惴惴不安,旋即告假赴天津養病。
其實,趙秉鈞幹的這事在我國博大精深的政治文化中有專門的術語:希旨承顏。
即在領導不便明說的情況下揣摩其意圖,然後放手去幹。踩準了扶搖直上,踩錯了萬劫不複。
願賭服輸。
袁世凱何嘗不惱恨宋教仁?但直接動刀子代價太大,自己畢竟是國家元首,不是陳其美。
因此,召宋入京,是想通過協商化幹戈為玉帛。豈料,擔心相位不保的趙秉鈞選擇了先下手為強。
當然,群情激憤的國民黨是不會去做冷靜的案情分析的。在宋教仁的追悼會上,黃興獻上了一副對聯:前年殺吳祿貞,去年殺張振武,今年又殺宋教仁;你說是應桂馨,他說是洪述祖,我說就是袁世凱。
雖說宋教仁“舍袁就黎”的舉動使得袁世凱貌似具有充分的作案動機,但無任何證據顯示他同宋案有關。
殺吳祿貞是千鈞一發下的“斬首行動”,殺張振武更是黎元洪的主意。但殺宋教仁,作為利益攸關方袁世凱根本逃不脫輿論的指責,得不償失。
況且,國民黨既已雄霸國會,殺了宋教仁也于事無補。宋一死,正好師出有名,不管政治倒袁還是武力讨袁,都能得到國民的擁護。
素來客觀公正的張一麐的結論,也許最接近這一版故事的真相:宋案之始,洪述祖自告奮勇謂能毀之。袁以為毀其名而已,洪即唆使武刺宋以索巨金,遂釀巨禍,袁亦無以自白。小人之不可與謀也,如是。
以上就是如電影《禁閉島》般的前九十分鐘,下面進入刺宋案的另一個版本。
藝術的魅力源于其內容的多義性,歷史的複雜則超越了阿加莎·克裏斯蒂的推理。
宋教仁的“羅生門”
當武士英和應桂馨從公共租界移交給上海當局後,詭異的事情發生了。
先是武士英吃了一個毒饅頭暴斃獄中,再是應桂馨成功越獄,逃之夭夭。
而負責看守監獄的滬軍六十一團是陳其美的老班底,戒備森嚴,除了陳本人,幾乎沒人能搞出一死一逃這麽大的手筆。
事實上,應桂馨在獄中潇灑自如,甚至有恃無恐地吸鴉片,安逸得跟自己家似的。
聯系到應桂馨是陳其美的青幫兄弟,給陳當過諜報科科長,向北京“投誠”還不到三個月,裏面的內幕就引人遐想了。
當然你會說,應桂馨和洪述祖的電報在那擺着,還能有什麽隐情?
通讀兩人的往來電文不難發現,洪述祖關心的是如何诋毀宋教仁,當他聽說應桂馨能搞到宋早年在日本的犯罪記錄時,立即許以重金。
而刺宋則是應桂馨主動提出的,在洪述祖發“毀宋酬勳”之前。
暫且不論“毀宋”到底是毀滅還是毀謗,就應桂馨對殺宋教仁比洪述祖還熱心(若不去宋,恐大局必為擾亂)這一點而言,都值得剛步入社會的大學畢業生學習,那就是把別人的事當成自己的事來辦,想人所想,急人所急。
敏銳的你不難猜到,應桂馨的幕後指使可能是陳其美。
草菅人命的魄力不用懷疑,畢竟人前科累累。問題是,動機呢?
首先,陳其美不爽宋教仁很正常。因為宋根本看不起孫,經常在日記中指責其“素日不能開誠布公、坦懷待人,做事近于專制跋扈”,還曾直接對日本友人說:“孫逸仙是落後時代的人物,不足以指導革命運動。”
其次,自從唐內閣倒臺,陳其美從工商總長變成無業人員後,心理落差一直比較大。于右任在給友人的信中就說,陳其美如今在上海很無聊,成天躲在家裏,客人也不多見,攻擊他的人還說他整天在娛樂場所厮混,其實哪有這回事。
信末,他不免有些慨嘆:“昔日的滬軍都督,如今混成這樣,你說可憐不可憐!”
反觀宋教仁,年紀輕輕,蒸蒸日上,不日便會出任內閣總理,讓一幫老同志情何以堪?
而事實上只要有國人的地方就有權力鬥争,革命陣營內部也不例外。
最後則是無法調和的根本矛盾,即“革命成功後,革命黨往哪裏去”的問題,由此在國民黨內部分化出“孫系”和“宋系”兩派。
娜拉出走以後怎麽辦?這是魯迅借用易蔔生的《玩偶之家》抛給革命者的終極命題。
從來破壞易,建設難。當孫文的洋顧問端納看過他那張畫着密密麻麻的“鐵路線”的地圖後,在給朋友的信中這樣寫道:從這張地圖可以看出孫文先生狂妄極了,簡直是個瘋子。他完全不切實際,對自己将要開創的事業缺乏最基本的了解。
的确,根據孫文的描繪,鐵路時而翻過崇山峻嶺紮進海拔四千多米的西藏,時而又穿越茫茫戈壁來到一望無際的蒙古草原,整個一人擋殺人佛擋殺佛。
革命家是人群裏的酵母菌,只有當國家害了重病時才能如魚得水,呼風喚雨。而在和平年代,這些人毫無用武之地,大多抑郁而終。
所以,秋瑾走向死亡,徐錫麟走向死亡,林覺民走向死亡——也許冥冥之中都意識到青春背後沒有東西了,就此了斷。畢竟革命成功後,夢想不再是夢想,必須落實到制度的改革和瑣碎的行政事務上,詩意煙消雲散。
故由亂而治之日,便是革命家生不如死之時。烈士暮年,老骥伏枥,沒權的刀槍入庫也就認了,有權的則可能突變為終生革命家,從政治革命到文化革命,從革敵人的命到革自己人的命。
作為《臨時約法》的起草者,中華民國政治體制的締造者,宋教仁取代孫文是大勢所趨,也符合同盟會從革命黨向執政黨轉變的歷史進程。
但從孫文拒絕出任國民黨理事長來看,其內心是抵制這一轉變的。常年策劃起義的他堅信槍杆子裏出政權,主張同盟會仍為革命組織,今天可以擁袁,明天操家夥便能反袁。
不要以為去修鐵路就意味着默認了出局的現實,也可能是曲線救國,争取一擊命中,徹底整垮宋教仁。
這就是宋案真相的兩個版本。
鏡頭切到六年前,二十五歲的宋教仁潛入東北,成立同盟會東北支部。其間,他四處走訪,遍覽群籍,寫就《間島問題》一書,成為對日交涉的有力根據,以至于驚動了中央,要以五品京銜邀其入外務部供職。
如流星劃過夜空,宋教仁以天縱之資給國人帶來了唯一一次走向共和的希望。可惜,倏忽的逝去使初具規模的制度設計戛然而止,空留一腔“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的遺恨和一句至今無解的百年之問:在這片專制深厚的土地上,到底有沒有可能實現憲政民主?
誠如于右任為宋教仁撰寫的銘文:“先生之死,天下惜之。先生之行,天下知之。吾又何記?為直筆乎,直筆人戮;為曲筆乎,曲筆天誅。嗚呼!九泉之淚,天下之血。老友之筆,賊人之鐵。勒之空山,期之良史。銘諸心肝,質諸天地。”宋之死不單單是一黨一姓的損失,更是全體國民南柯一夢醒來後的悵然若失……
潘多拉的魔盒業已打開,剛剛啓動的民主實踐又回到了以武力決勝負的舊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