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專制之上,(3)

身份,月薪六十元。但在政治運動的沖擊下,很快袁克定便丢了工作,寄居在表弟張伯駒家。

即使生活潦倒到只能吃窩頭,他也要戴好餐巾,用刀叉進食。每次提到袁世凱,一定尊稱“先總統”,絕不辱及先人,始終保持着恍如隔世的貴族範兒。

1958年,伴着“大躍進”的喧鬧,八十歲的袁克定在“家國山河半夢中”悄然離世。

臨終前,他的思緒飛回到民國元年的春天……

那是袁世凱就任臨時大總統後不久,袁家由洹上村遷居京城。一天,袁克定送袁克文到火車站後騎馬返村,不慎從馬背上跌落,摔成重傷。

袁世凱聞訊大驚,在咨詢專家後,給家人的電報裏殷殷叮囑,說切不可亂治,“必須專信西醫”。并讓他們趕緊把袁克定送到天津的醫院,途中緩行,由醫生随同照料。

擔心于氏迷信中醫的他還不忘提醒五弟“切勸汝嫂,萬勿固執,速同往診治”。

其實,這封舐犢情深的家書,最具史料價值的是這句:兄年已逾五旬,當此亂世,只此一子可支門戶,讵(怎)不愛念。

一年後,落下腿疾的袁克定應德國公使之邀赴柏林治病,熱情的德皇威廉二世設國宴款待。

彼時歐戰剛剛打響,德國氣勢方張,欲拉攏中國的威廉對袁克定說:“中國的東鄰日本和西南的英國(英屬殖民地印度、緬甸)都是君主立憲國,北面的俄國更是君主專制國。因此,中國實在不适合共和。如改為帝制,由令尊主持國事,則更為妥當。到時朕會全力襄助此事。”

見袁克定似有所動,曾經一即位就罷免鐵血宰相俾斯麥的威廉把當年對載沣講的那套“強幹弱枝”的理論又複述了一遍。

結果,袁克定一回國就向袁世凱提出兩項建議:一、迎王士珍來京,代替段祺瑞主持軍事;

二、在總統府內設陸海軍大元帥統率辦事處,為全國最高軍事機關,總統挂帥。

剛愎自用的段祺瑞的确在不打招呼的情況下提拔重用了許多門生故吏,使陸軍部隐然成為一股勢力,但忠誠的秉性決定了其永遠不可能背叛袁世凱。

不過,至少有兩件事讓袁世凱覺得,袁克定的建議應當采納。

一次,幾度想把徐樹铮從陸軍部次長的位置上調離的袁世凱又向段祺瑞提出這一老生常談,誰知段當場發飙:“很好,請總統先免我的職,随後要怎麽辦就怎麽辦!”

另一次是“二十一條”交涉時,袁世凱正焦頭爛額,陸軍部很不識趣地上了一道呈文,請求增加部員薪水。袁怒批八個字:稍有人心,當不出此!

河北正定。

袁克定親自去迎王士珍入京,對方卻以“不願過問政治”回絕了其美意。袁克定磨了半天,最後道:“不參加政治活動可以,難道不能到北京看看我父親嗎?”

北洋之龍沉默半晌,同意了。

不久,淩駕于陸軍部、海軍部和參謀部之上的陸海軍大元帥統率辦事處成立,段祺瑞、劉冠雄、陳宧、薩鎮冰、王士珍和曹锟為辦事員(常委),陸軍總長的權力嚴重縮水。

倔強的段祺瑞開始消極怠工,部務全交給徐樹铮處理。

一天,袁世凱查問一件公事,段祺瑞茫然不知所答,半天才說:“容我到部查明。”

袁世凱高聲道:“怎麽還待查明,你的呈文不是早都送來了嗎?”

很快,秘書夏壽田私下裏便聽到總統的吐槽:“人家都說我重視北洋團體,其實我何嘗有南北之見?如果南方人不反對我,何嘗不能重用他們?”

未及回答,袁世凱又道:“你看,小站舊人暮氣沉沉,華甫(馮國璋)要到12點以後才起床,芝泉(段祺瑞)老不過問部務,咱們北洋成了什麽樣的團體!”

每天下班,夏壽田都要和同門師弟楊度湊在一起密謀大事。他知道,一向堅信自己是王佐之才的楊參政是瞧不上參政院的閑差的。

早在熊希齡組閣時,楊度本來有望出任交通總長,結果在梁士诒的作梗下被周自齊頂替。只對教育、司法和農商三個俗稱“冷衙門”的總長人選有話語權的熊希齡給楊度協調了一個教育總長,好言相勸老友“幫幫忙”。

誰知楊度冷言冷語道:“我幫忙不幫閑!”拒絕赴任。

于是,以當帝王師為畢生追求的楊度在郁郁不得志中把希望寄托到了下一代身上,成為袁克定的狗頭軍師。

霧中風景

1914年底,總統府軍事顧問蔣百裏上了一個條陳,建議在陸海軍大元帥統率辦事處的直接領導下成立一支模範軍,給老氣橫秋的北洋軍打打強心針。

夏壽田與袁克定立刻附議。

除了覺得提法比較高調,給改成“模範團”外(袁世凱自任團長),一切均按軍事理論家蔣百裏的倡議規劃:一、模範團的士兵從北洋各師的下級軍官中抽調;二、模範團的下級軍官從各師的中級軍官中抽調;三、用五期練成十個師的模範軍官。

當時全國的北洋軍合起來還不到十個師,進展順利的話,從第二期就開始擔任團長的袁克定便能另起爐竈,培植自己的勢力。

除了可憐天下父母心外,還有兩個原因促使袁世凱力推模範團。

第一,如曾經看過剿辦白朗起義相關電文的蔡锷所言,北洋軍已不堪大用:先後調動所有兵力的三分之二,費時近兩年,械齊饷足,獎賞超乎常規,而白朗縱橫出入豫、鄂、陝、甘,如履無人之境,誰說小站兵力足以威令天下?雲南一個師,足夠打敗北洋十個師。

第二,割據一方的北洋軍頭已形成各自的利益集團,動不動就跟北京叫板。

二次革命時,段芝貴率第二和第六師南征。六師師長李純打下江西後被任命為江西都督,二師師長王占元則因駐守湖北接應,什麽都沒撈着。

論資歷,王占元比李純老;論年紀,也比他大十來歲。心中不滿,可以想見。

問題是王占元的反應令人費解,他把氣撒到頂頭上司、接替黎元洪任湖北都督的段芝貴身上,整日給領導穿小鞋。

段芝貴也不是吃素的,收集了一堆黑材料,暗中參了王占元一本。

奈何王師長情報工作搞得比較紮實,破獲了段芝貴的密電,看完後氣鼓鼓地打電報向袁世凱辭職。

王占元的兵跟他十幾年,你批一個“同意”試試?

袁世凱一面派人到湖北調和矛盾,一面升王占元為湖北軍務幫辦,以平其怒。

療效只持續了一時。

由于段芝貴頻繁往來于北京和湖北,離鄂期間的工作由王占元暫代。結果“幹殿下”痛苦地發現,每次回來王師長的态度都比之前更為驕橫。

而且,王占元擴了權,第三師師長曹锟就必須得擴,畢竟人在清末當鎮統時王只是個協統。于是,曹锟撈了個“長江上游警備司令”的頭銜。

由此引發的連鎖效應是,對兩個重要崗位上海鎮守使(軍分區司令,位同前清總兵、民初師長)和松江鎮守使也不得不有所表示。

有兵權而無地盤的張勳不幹了,給自己的“長江巡閱使”一職正名,制定了一個條例,把長江流域各省一律劃入其勢力範圍,并呈請公布實施。

袁世凱大驚,立即批示:“長江上游已另設員警備,該使不宜過勞”,并規定張勳的巡閱範圍是從安慶(安徽)到上海……

為了化解統治危機,袁世凱着手在地方推行“軍民分治”。

這既符合歷代開國後偃武修文的慣例,也是黎元洪早就在湖北開展過的實驗。當時,黎的筆杆子饒漢祥用骈四俪六的文章力陳唐代藩鎮之禍,給全國人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切割權力,自古不易,袁世凱的措施迂回曲折。

首先,廢除“都督”,改稱“督軍”。以前是什麽都能督,現在只能督理軍務;其次,給各省督軍加将軍銜,在北京設将軍府,由段祺瑞管理。按照袁的說法,将軍既可內調北京,也能外放各省,流通自由。其實明眼人都清楚,将軍府就是個坑,掉進去便出不來,只能坐冷板凳;最後,改原都督之下的“民政長”(省長)為“巡按使”,兼管軍事。當然,這必定會引起督軍的反彈,但袁世凱盡量起用前清的封疆大吏為巡按使,結果軍頭們在情感上非但不好拒絕,還得自覺接受老領導的監督。

廢督裁兵是維護國家統一的必須,但也因此,袁世凱犯了衆怒,在各地埋下了反叛的隐患。

為了配合大總統全面左轉的政治立場,“相國”徐世昌掀起了一陣複古的浪潮,把中央的官職全部改回舊稱,并在法制局局長顧鳌的建議下,由政事堂議決,交參政院頒行恢複了“公、侯、伯、子、男”五等爵。

一批有行政經驗的遺老遺少被返聘回來做官,支撐民國這棟搖搖欲墜的新屋。輿論諷刺參政院有“枯木逢春之氣象”,袁世凱的辯解是:漢之良相即亡秦之退官,唐之名臣即敗隋之故吏。政治不能憑虛而造,參政責任極重,非富有經驗者不理。

對此,朱爾典附和說:“老成持重者聯翩而出,是政治穩定的吉兆。”

也是人心大亂的肇始。

以勞乃宣為代表的投機分子傾巢而出。

庚子國變時,吳橋縣令勞乃宣寫了篇《義和拳教民源流考》,居然“考證”出義和拳為白蓮教支流,奏請朝廷取締拳匪,名噪一時。

此番他故伎重演,寫就《共和正續解》,說當初周成王登基時因年幼不能理政,由周、召二公輔助,稱為“共和政治”,由此知共和乃君主而非民主政體。

接着,“勞你宣”筆鋒一轉,說溥儀仍在幼沖,故袁世凱可居總統之名,行攝政王之實,等十年後再還位清帝,受封王爵……

從趙爾巽那兒收到勞乃宣的“大作”後,袁世凱一笑而過。見七十歲的老頭求個官也不容易,便給了個參政院參政。

誰知剎那間便刮起陣陣陰風,國史館編修宋育仁甚至抛出“還政清室”的謬論——不明真相的還以為大總統真的準備禪讓了……

謠言越傳越廣,連剛剛就任國史館館長的王闿運,拜訪徐世昌時也揶揄說政事堂少了一塊匾,匾上應題“清風徐來”四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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