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1)

君憲救國論

在去帝制未遠的民初,任何關于國體問題的風吹草動都會對世道人心産生微妙的沖擊,畢竟新舊交替的時代,原本光怪陸離。

甘肅都督趙惟熙一直拒絕剪辮,還不準治下的民衆剪。見遺老們玩兒得很爽,他也發電請求恢複谥法。

其實,民間私谥一直就沒斷過。對死去的舊臣,小朝廷也經常用發表上谕賜谥來刷存在感,比如陸潤庠谥“文端”、梁鼎芬谥“文忠”,以至于人們在聊起曾國藩、左宗棠時,還是一口一個“曾文正”“左文襄”,看不到一絲新氣象。

而地方官因為覺着民國的官當得不如前清威武,私下裏也開始為封建殘餘招魂。桐城縣縣長用名片去見安徽都督倪嗣沖,結果被罵“目無長官”,轟了出去;瓊崖道尹呈請恢複清朝儀仗,如傳人令箭、八擡大轎什麽的,廣東巡按使當即批示準行。

不是所有人,都愛民族風。面對聲浪四起的反對,袁世凱發表了禁止紊亂國體邪說的申令,并以“年老荒謬,精神錯亂”為名,将宋育仁“遞解回籍”。

清室大驚,瑾太妃(光緒妃)派人到政府解釋,袁世凱派阮忠樞代為接見。

來人交出勞乃宣的一封密折,內稱德國陸軍最強,建議溥儀向其皇室求婚,立威廉二世之女為皇後,如此則複辟有望。

這可真是碧血丹心,感天動地。

為免節外生枝,袁世凱沒有深究,而是命人重修《清室善後辦法》,制定了更加嚴厲的約束條款。

然而,一切都逃不過楊度的眼睛。

他注意到兩個事實。

首先是阮忠樞的宦海沉浮。阮大秘跟袁世凱的關系毋庸贅言,前清時幾乎所有袁的奏折都出自其手,深悉幕主機密。

可惜到了民國,公文程式為之一變,阮忠樞頓失所長,不知不覺便打了醬油。

不久,袁世凱給他布置了新任務——奔走于北京和徐州之間,安撫、籠絡張勳這個日漸坐大的老将。

阮忠樞不辭辛苦的身影給時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被喚作“神行太保”。

而令楊度心中一動的是,當總統府秘書廳被改為內史廳時,出任內史監的竟然是阮忠樞。袁世凱需要他起草什麽,可堪玩味。

另一個事實是袁克定透露的家事,說袁世凱命人找來《德皇威廉本紀》和嚴複翻譯的《歐洲戰紀》細讀,還聘請蔭昌為家庭教師,吩咐子女不要再學英文,統統改學德文。

然而,嫌疑不能作為呈堂證供。根據袁記約法,不論“終身總統”還是“志在傳子”,都具備很強的可操作性,而稱帝,動機不足,風險卻很大。

楊度明白,輪到自己上場了。

洋洋灑灑的奇文《君憲救國論》出爐。

立意雖說反動,理論上的貢獻卻也不容抹殺。

文章一上來便正本清源道:

富強者,國家之目的也;立憲者,達此目的之方法也。

即先要搞清楚,我們是為了富強才去立憲,不是為了立憲而立憲。

然後分析地緣政治:

俄、日二國,君主國也,強國也。我以一共和國處此兩大之間,左右皆敵,兵力又複如此,一遇外交談判,絕無絲毫後援,欲國不亡,不可得也。

楊度沒有否定共和制,而是認為“共和誤中國,中國誤共和”。

共和的基礎是法治,用楊度的話說就是“賢者不能逾法律而為善,不肖者亦不能逾法律而為惡”。但可惜,中國自古就沒這習慣。

宋教仁臨終前給袁世凱打的電報裏稱自己“不敢有一毫權利之見存”,可見直到那會兒,“權利”還不是今天的意思,而是個貶義詞。

在楊度看來,民國人大多不知共和為何物,既沒有法治精神又缺乏權利意識,“以為此後無人能制我者,我但任意行之可也”,中央威嚴掃地,社會呈現無政府主義傾向。

在“和尚摸得,我摸不得?”的邏輯中,“總統人人做得”的所謂“民權觀念”深入人心,進而發展到“選舉不可得,則舉兵以争之”,最後給人留下的混亂觀感讓唐德剛感慨“假共和不如真帝制”。

以廣東和湖南為例,兩省分別是孫文和黃興的故鄉,黨人衆多。二次革命後,國民黨四散而逃,粵督和湘督被換上龍濟光與湯芗銘。

兩人向以殘暴出名,黨人還不斷挑戰其底線。

一天,龍濟光出署去看他哥,走到半路被黨人扔出的炸彈炸傷。刺客當場被捕,龍命人處以寸磔之刑。其時“淩遲”已廢除多年,酷刑激起了全國輿論的聲讨。面對袁世凱質詢的電報,龍濟光矢口否認,搪塞道:“兇犯正法後,軍民人等痛恨此種暴行,剖心食之,實所難免。”

為鞏固都督之位,資歷較淺的湯芗銘嗜殺程度更在“龍王”之上。監獄人滿為患,浏陽門外的刑場號啕之聲終日不絕。三年間,被湯屠戶搞死的,有案可稽者便達兩萬人,其中大多是以黨人為名,剪除異己。

暴力搶來的權力,只能靠暴力維系。當權者生活在“喪失政權就喪失一切”的恐懼中,根本不可能做出任何還政于民的改革。

事實上這種各領風騷兩三年的都督也不可能有什麽長遠的打算,因為即使人存政舉,終究人亡政息。

久之,中國式的共和誘發了朝野的短期行為,所有人都假共和之名攫取私利。看淡的浮萍般漫無目的地混世,絕望地賭上性命拔劍而起。

一個皇帝倒下了,千萬個皇帝站起來,化身為大隊委、青年導師和居委會大媽,遍布于各行各業,時不時冒出來教育你該如何做人。

楊度堅信,只有憲政才能保證政策的持續性,從而“人事有變,法制不變”,避免周期性的歷史雪崩。而大清之所以敗亡,正是由于不聽袁大總統“不立憲即革命,二者必居其一”的勸告,搞假立憲。

行文至此,推理基本沒有破綻。但當楊度抛出他的終極觀點時,人類震驚了:這不科學!

風起楊花愁殺人

楊皙子亮明真身:只有實行帝制,才能确保憲政成功。

在他看來,各省都能暗中招兵買馬、走私軍火的國家是沒有憲政可言的。統治者“止亂”尚且乏力,哪還顧得上建設?

恢複帝制等于昭告天下鹿死誰手,獵鹿人們不要再想入非非争總統了。

楊度認為,君主和憲法的關系應當是共生,前者維護後者,後者制約前者。

從而以開明專制治國,嚴刑峻法,普及教育,走上複興之路——比商鞅變法多了一道加在秦孝公頭上的緊箍咒。

楊度的解釋很牽強,說如果從共和改為君憲,那麽帝位就是國民公投、憲法賦予的,君主要想永延帝祚,就必須實行憲政,否則會被人民抛棄,釀成革命。

其實,不管楊度的雄辯如何氣勢縱橫,推導如何步步為營,舍棄一條,《君憲救國論》就只能是空中樓閣。

那便是可行性。

或者換一種說法:人民答不答應。

替人做主的時代早已遠去,總想管別人的人只能收獲越來越多的失望,因為你之蜜糖,安知不是我之砒霜?

文章通過夏壽田交上去後,袁世凱親筆題寫了“曠代逸才”四個字,制成金匾賜給楊度,此外再無表示。

态度不是很明朗,楊度決定團隊作戰。

事實上幾個月前他就推薦老師王闿運出山,但很明顯,八十多歲的王同暌違了數十載的袁世凱氣場不合。

剛到北京,會晤段祺瑞。段對眼前這個長袍馬褂留辮子的老古董不屑道:“民國了,還是胡人服裝?”王闿運當即回以:“西裝革履,也是胡人服裝。”

訪問老鄉熊希齡時,問:“國務院何在?”熊答以在集靈囿(中南海西北角)。王淡然一笑:“此中飛禽走獸必多。”熊知他說笑,沒接話。

王闿運不依不饒:“想必有熊。”熊希齡忍不住了:“壬老休要取笑,我早已不做國務總理了,繼任者為原山東撫臺孫寶琦,現又改名國務卿,由前清相國徐世昌擔任。”

王闿運若有所悟道:“畢竟大官還是大官。”

見到袁世凱,王老頭對貼身女仆周媽道:“這是我侄兒(王跟袁保慶一年中舉,拜過同年),像不像總統?”周媽說:“頭很大,就是個子矮了點。”

吃席時,王闿運又對周媽道:“你要多吃點,這就是當年皇上的禦宴。”

袁世凱無語,結果發現還有更無語的。

一次,同王闿運到新華門前,老頭冷不丁來了一句:“我老眼昏花了,這不是新莽(繁體的“華”跟莽接近,指王莽)門嗎?”

前清時王闿運就經常諷刺封疆大吏,故袁世凱也沒跟他計較。誰知隔天便得知老頭給國史館題了一副門聯,曰:“民尤是也,國尤是也;總而言之,統而言之”——自封起民國總統來。

平生專攻帝王學的王闿運反對的其實不是帝制,而是不符合他心目中明君聖主條件的袁世凱。因此,在國史館裝神弄鬼一番後,老頭不辭而別。

湯山。

自從袁克定以養病為名遷居此地,帝制運動的大本營便轉移到了京郊。

1915年初,下野的梁啓超接到一張署名袁克定的請帖,邀他參加春宴。

等趕赴湯山,發現只有袁克定和楊度在場。閑談間,話題逐漸往政治上靠,兩人極言共和政體如何不好,試探梁啓超對複辟帝制的态度。

梁明确反對,并勸他們斷了這比《1984》還荒誕的妄想。

一生都在做選擇的梁啓超之所以大面上不錯,蓋因在位時短,在野時長,用史學家張朋園的話說就是“每當其退而在野,多有建設性的言論;及自身當政,則往往置原則、理想于不顧”。

袁克定根本沒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敏感的梁啓超離開湯山,立刻舉家遷往天津租界。

要知道這是代表着中堅力量的進步黨的黨魁,雖說國會沒了,但在地方極有勢力,比如說蔡锷。

不過,袁克定對恢複帝制非常樂觀,因為手中還有王牌。

牌是顧維鈞送來的。兩年前,他向法制局推薦了自己的博導——哥倫比亞大學法學院院長、世界政治學權威古德諾。

民國草創,亟須憲法專家,但在哥大的象牙塔裏教了三十年書的古教授顯然把政治和政治學搞混了,拿着高額聘金,正兒八經地顧起問來。

在三權分立的框架下,法制局屬于“行政”系統,站在這一立場上看“立法”系統的國會,古德諾發現問題很嚴重。

國會中起草憲法的人黨派偏見太深,竟然要用憲法規定“內閣向衆議院”負責,還提出在國會休會期間保留一個國會委員會代行職權,對行政部門作常年不斷的監控。

從學理的角度出發,古德諾認為這種“國會獨裁”的制度很荒謬。并且,不谙內情的他對南方發動的“暴亂”(二次革命)也心生厭惡,畢竟人幼年時經歷過南北戰争,很自然地站在了代表北方的袁總統一邊。

民初的政治更疊本就頻仍,中間回了趟美國擔任霍普金斯大學校長的古德諾,等到1915年夏第二次來華時,就更不了解中國的國情了。

彼時,“二十一條”剛剛簽訂,袁世凱給古顧問布置了一篇命題作文——比較世界各國政體之優劣,以資參考。

古德諾覺得既然是寫給總統的密件,就從學術角度毫無保留地向雇主論述了自己的思考。

豈料,這篇備忘錄被袁克定搞到手,組織楊度等翻譯成《共和與君主論》公開發表,一時間舉世皆驚。

古文主張:帝制與共和,無高下之分,但看采用之國能否适應。

當初法國革命直承美國獨立戰争之餘波,醉心于自由民主。但因沒有議會政治的傳統,經歷了兩次複辟,直到普法戰争帝國崩潰,方才建立起法蘭西第三共和國,時距巴黎人民攻占巴士底獄已近百年。

而相繼擺脫殖民,建立共和國的巴西、阿根廷等拉美國家就更等而下之,在畫虎不成反類犬中次第走向寡頭政治。若獨裁者強勢,亦可相安數十年,但待此強人老邁或去世,因無固定繼承人,則往往群雄并起,全國大亂。

古德諾以墨西哥總統迪亞斯為例。該寡頭獨裁了三十五年,一再連任,終于在衰病之年因沒設法定繼承人鬧得諸侯割據,一國之內竟出現了五個總統。

總之,古教授的立論并不新鮮:制度派生于文化,文化制約着制度的變遷。

激進浪漫的法蘭西顯然無法容忍一個高高在上的虛君,而冷靜理性、崇尚高貴的英吉利則願意同皇室談判妥協。

具體到中華民國,古德諾主張君主立憲。考慮到開倒車的風險,文末他提出必須滿足三個條件,方能恢複帝制:一、不會引起反對;

二、嚴格确定繼承法;

三、為立憲政府的發展做好規劃。

穆赫蘭道

居仁堂的夜,已經很深了。

黑夜總是讓人聯想到死亡,那個不曾有旅人回來過的神秘之國。

死是一件沒有辦法的事,除了接受,別無他策。

曾幾何時,人們為自己從上億顆精子中拔得頭籌、贏得誕生的權利而深感慶幸。但慢慢發現,這可能并非勝利,而是放逐。人生即痛苦,最大的痛苦便是明知一個意味着“永恒消失”的黑洞在終點收割一切,卻只能機械地朝它奔去。

袁家祖上普遍短壽,五十八歲成為一道邁不過去的檻。因此,對死神的恐懼在袁世凱晚年持續發酵。

翻檢家書不難發現,袁世凱經常叮囑家人祖墳不可随意動土,老宅不要輕易改門。1910年,周馥去洹上村拜訪前,他叫周攜堪輿大師楊煥之同來,專程到項城看袁家的祖上風水。

深谙乃父心理的袁克定伺機大造輿論,稱只有做“真命天子”才能改寫命運,闖過生死大關……

袁世凱何嘗不明白,死亡才是唯一永遠亮着的燈塔,不管你往哪航行,最終都得轉向它所指引的方向。

仰望夜空,他産生了一種更絕望的猜測:宇宙其實早就死了,星系、恒星、行星乃至人類,無一不是它的殘片。

我們生活在一具加速膨脹的屍體之內。

證據便是光永遠無法從宇宙的一端傳到另一端。

既然速度的極限光速都做不到,說明宇宙一端的信息根本傳不到另一端。如果宇宙是一個人,這意味着他已經全身癱瘓,沒有知覺。

而地球,這個待死的細胞,正繞着銀河系懸臂上一粒毫不起眼的微塵(太陽)公轉,體積不足其百萬分之一。

銀河系也毫無特別之處,離它最近的星系在幾十萬光年以外,像它這樣無足輕重的點綴宇宙中至少有幾十億個。

許多年後,太陽的死亡将宣告地球的終結。

但眼下看來,末日好像還遠。博物館、美術館、圖書館煞有介事,莊嚴肅穆,昔在今在永在的樣子——其實都是毀滅前的景觀。

這場人類的浩劫對銀河系而言不過如恒河少了粒沙,同樣的劇情每天都在宇宙中上演,多少未知的故事消失在光錐之外,無人打撈。

萬般皆逝去,死神獨永生。

無涯的痛苦造就了無邊的恐怖,在涼如秋水的孤獨中,袁世凱昏昏睡去……

馬來西亞是東南亞的君主立憲制國家,西北角的槟榔嶼華人衆多,是馬六甲海峽上的重要港口。

俯瞰槟城,只見一排建于20世紀50年代的平房,頂頭一座小院的門被一個步履蹒跚的歐巴桑推開了。

“Mrs.沈,謝謝你來看我。”虛弱的老人從床頭取過眼鏡,一邊強撐病體,一邊微笑着打招呼。

九十多歲的沈玉英徐徐道:“聽嘉惠霖博士說,你被提名諾獎候選人。正替你高興呢,就聽說你病倒了。”

伍連德擺了擺手:“人老了,難免頭疼腦熱的,不礙事。”

他指了指沙發,示意沈玉英坐下,接着道:“你在信中沒提要來,可有緊要的事?”

沈玉英像是陷入了悠遠的沉思,良久方道:“先夫當年并非必死之症,你推薦的貝希葉醫生也認為病情可控,為什麽……”

伍連德打斷道:“膀胱結石引發的尿毒症,住院開刀,絕無性命之虞。”

沈玉英:“但他拒絕了?”

問對方,也像是在問自己。

伍連德望向窗外:“這裏是我的故鄉,直到兩年前它才真正獨立。此前,英國人、馬來人以及馬共争鬥不休——是不是很像那時的中國?”

沈玉英點了點頭:“還不是為了老頭子要不要做皇帝,吵來吵去。”

伍連德:“所謂的政治立場,實在是最無價值的東西。按佛教的說法,世界是不可表達的,當你表達時,已經錯了。”

沈玉英沒接話。

伍連德:“屈指一算,人生不過兩萬來天,所能接觸的事物,對世界而言只是滄海一粟。正如這院子裏的螞蟻,從沒走出過院門,又怎能對槟城發表意見?但人類就敢。殊不知結論是簡單的,結構是複雜的。”

沈玉英:“政治家改造世界,文人總結世界,只有科學家在探索世界。現在看來,我們對世界的理解遠遠不夠,扭曲和加工卻習焉不察。”

伍連德:“因為人的感官全部向外,對自身缺乏了解,對世界頗多誤解。所以,偉大是管理自己,不是管理別人。”

沈玉英表示贊同:“沒有一勞永逸的答案,也沒有标準的世界圖式。任何一個主義,都無法徹底解決現實問題。”

伍連德點頭道:“宇宙的熵增(趨向混亂)決定了一切都在變,所謂的定論皆如盲人摸象般殘缺片面。故笛卡爾有言,一切皆可質疑,只有我的質疑不可質疑。”

“但是,”沈玉英道,“如果諸事可疑,真實與虛妄的邊界又在哪裏?”

伍連德:“印度教認為世界是梵天的一場夢,夢醒之時,世界重啓。而梵天又在另一個神的夢中,一切的盡頭都是虛無。”

沈玉英笑道:“莊生曉夢迷蝴蝶,搞不好你我也身處夢境啊。”

伍連德正色道:“人們生活在熟悉環境裏,學習、工作、戀愛、生育,忙忙碌碌,日複一日。公司前臺重複着一成不變的禮貌用語,銀行賬單每月準時寄到分秒不差。究竟什麽是真實?如果你認為由視覺、嗅覺和觸覺感知到的就是真實,那麽這種生物電在大腦特定區域作用産生的信號并非不能模拟。”

見沈玉英一臉狐疑,伍連德舉例道:“設想這樣一個科學實驗,将活人的大腦從身體上切除,放入盛有腦存活營養液的器皿,神經末梢同計算機相連。按程序,計算機持續向大腦輸送信息,刺激指定區域,構建‘真實的’虛拟世界。同時,通過對海馬體與杏仁核的改造,重寫大腦記憶,使之徹底‘忘記’被動過手腳。那麽請問,你如何擔保自己不處于這種困境之中?”

第七封印

沈玉英笑道:“這不是《理想國》裏的‘洞穴寓言’嗎?一列世代住在不見天日的洞裏的穴居人像囚徒一樣被人鎖住腳和脖子,無法環顧,全部面向盡頭的洞壁。隊列後方有一燃燒的火堆,幾個手持器物的人繞着火苗游走,高大的身影被火光投射到對面的洞壁上。由于‘囚徒’不能回頭,不知成像原理,皆以為影子是實體,以給它們命名為樂,習慣了這種生活。一天,一個‘囚徒’偶然間掙脫枷鎖,回頭發現了真相。順着蜿蜒曲折的甬道,他走出洞口,雙眼卻因陽光的刺激什麽也看不見,只剩下一片虛無。他不得不原路返回,且追悔莫及,恨自己看清了一切,但自食其果了更大的痛苦。”

伍連德:“洞內負重,洞外虛無,柏拉圖是想告訴世人要立足于生存,但不應放棄對真理的追求吧。”

沈玉英:“此岸,還是彼岸?回到缸中之腦的假想,即使那顆大腦覺醒了又能如何?面對的不過是比虛拟殘酷百倍的真實,要之何用?”

伍連德颔首:“的确,無知才是快樂。”

沈玉英盯着他看了半天,從包裏取出張黑白照片,一字一頓道:“伍博士,這是真的嗎,周遭的一切都是幻象嗎?”

那是一張五十年前的照片,伍連德在哈爾濱拍的,複印後給幾個朋友寄過。

他接過照片,摩挲了一番,道:“物理學無法解釋的漏洞太多,大自然何曾自然過?”

沈玉英感慨道:“我時常想,人類栖身于一個波瀾不驚的無知島嶼,處在浩瀚無盡的黑色汪洋中,但這并不意味着就該為此遠航。迄今為止,自然科學的縱深發展尚未對世界釀成嚴重的災難,而在不遠的未來,彼此孤立的學科拼湊整合為一體,将開辟出關于現實世界的恐怖景象,人類……”

“會消亡在自我的精神廢墟裏,”伍連德道,“文明的終極形态。”

沈玉英:“文明的終極形态?”

伍連德:“人類被自己發明的工具改造了幾百萬年,牙齒退化,手指靈巧。蒸汽機出現後,進化一路狂飙,卻終将遭遇難以逾越的鴻溝——信息衰變。技術的發展可以提高信息傳播的效率和覆蓋面,卻對人類落後的感知力愛莫能助。即我們仍受限于原始的感官(耳鼻口目),意中有,語中無,接收信息的方式也跟動物沒有任何區別。而且,顯微鏡之所以能看見細節,是因為視野足夠狹窄,但在信息爆炸的時代,所謂的真相雲山霧罩,各執一端,傳媒搭建了一個失真的世界,權力與財富隐身其後,如操傀儡。”

沈玉英似有所悟:“如果技術能實現人與人的大腦在精神上直接溝通……”

伍連德:“思維的交互将達到最大化,生産力取得驚人的發展。要知道,人腦有一千億個神經細胞,軸突以每秒一百米的速度傳遞信息。而這一切,只需要擺脫肉身,以‘義體人’的形式存在,即全身上下除大腦外一律更換為電子義體,外表與常人無異。通過義體,大腦統一聯網,交換信息。”

沈玉英:“問題是,這樣的你還是你嗎?”

伍連德:“從誕生之日起,新陳代謝就貫穿了生命的整個過程。最初的受精卵在第一次分裂時便宣告死亡,而每天又有多少細胞死去,多少細胞生成?人的存在,不能靠肉體确證,而要靠記憶(否則無法解釋兩個一模一樣的克隆人)。是記憶,塑造了人的思維方式和性格特征。”

沈玉英舉一反三:“欲滅其國,先滅其史。歷史就是文明的記憶,也是人類存在過的證據。”

伍連德:“可惜,聯網使得記憶也變得不牢靠,有被篡改的可能。‘滴水殺人’的實驗假設,死刑犯被蒙住雙眼,得知将被割斷動脈流血而亡。接着,行刑官用刀背劃過他的手腕,再用細小的橡皮管把溫水灌到其手心。盡管犯人滴血未流,最後還是因為極度恐懼而死。”

沈玉英:“聽說醫生有時也會将營養品謊稱為最新研發的妙藥,患者服用後,病情竟得到控制。”

伍連德把話題拉了回來:“全身義體化會造成對自身存在的困惑,認為自己可能早就死了,現在的‘我’只是誕生于信息海洋的虛拟人格。但這還不是最嚴重的問題。”

沈玉英:“繁衍?”

伍連德點了點頭:“‘完美’是祝福,也是詛咒。生命經由變化而不朽,DNA在遺傳中變異,頑強地适應變幻莫測的環境,這是一種堅持與妥協的藝術。而義體人無法繁殖,也就喪失了生命體最重要的責任——延續物種。即使系統再強大,甚至長生不死,也只能在單一化中走向滅亡。一個病毒就夠了。”

沈玉英:“如果傳承才是生命的意義,義體人顯然是對進化論的挑戰。不過,伍教授,你還是沒有解釋這張照片。”

沉默。

漫長的沉默。

伍連德嘆了口氣,道:“我們都是不存在的,是Program。”

沈玉英瞪大了眼睛。

伍連德:“起初我以為是精神容器,像缸腦那樣,均勻穩定,但嘉惠霖博士堅持認為,即使出于實驗的目的,人類也不會用這樣的系統把同類‘關’起來,且無法複蘇。只有一種可能。”

沈玉英的聲音有些顫抖:“什麽?”

伍連德:“這是一套不在人類操控範圍之內的系統,締造者可能是地外文明,也可能是我們根本無法理解的存在。”

沈玉英的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你是說我們連缸腦都不是,只是,只是一堆代碼?”

伍連德兩手一攤:“也許你能接受周圍的一切都是建模的,但不相信人類豐富多變的情感也能編程。這就涉及到一個問題,什麽是人性?程朱陸王都試圖定義人性,但人性既不是黑色也不是白色,甚至連灰色都不是,而是‘無限複雜’。人可以在任何環境中生出任何念頭,只要網絡單元極度繁複,龐雜到一定程度時,就開始往‘人性’的方向發展,模拟出人格。”

沈玉英還是搖頭。

伍連德:“三維世界的人,對愛因斯坦的相對論中提到的四維世界只能想象,無法感知。就像如果有一群生活在二維世界的‘紙片人’,可能會談論三維世界的話題,卻描繪不出這個世界的樣子。而身處三維的我們,卻能看清二維世界的全貌。”

傀儡謠

沈玉英:“即便如此,這個系統存在的意義是什麽?”

伍連德:“許多年前,父親送給我一架天文望遠鏡。每當我用它觀測夜空時,就在想人類文明之于宇宙的意義。後來我終于想通了,人類的出現純屬偶然,對宇宙毫無意義。這種可有可無是如此地徹底,以至于它連清除你的興趣都沒有。因此,我們感受到的不是宇宙的敵意,而是冷漠——你看窗外。”

沈玉英順着他的目光,只見院子裏一個男孩蹦蹦跳跳,正在踩螞蟻玩兒。

“滅了你,與你無關”,伍連德見沈玉英回過頭來,道,“不管我們怎麽定義自己的意義,對上面那級文明來說都無關緊要。這個世界只是那個世界的一粒灰塵,既然還存在,說明對他們有用。”

沈玉英:“嘉惠霖的看法呢?”

伍連德指着照片:“他曾滿世界尋找同樣的‘奇跡’,最後真讓他找到一處。而且,他還把手伸了進去。”

沈玉英有些激動:“他看到了什麽?”

伍連德:“這個系統是那個世界的游戲,模拟文明的演變。不同的國家因地理環境、文化制度的不同,承擔不同的模拟任務。我們感覺過了一個世紀,在他們看來只運行了一兩分鐘。”

沈玉英神色嚴肅:“中國呢?”

伍連德:“嘉惠霖是個白人,但對中國的研究比我深入得多。他和李約瑟、費正清讨論過為什麽在中國這片土地上,兩千年前就形成了統一的中央集權國,最後得出的結論是‘黃河水患’。古代中國,水患嚴重,戰國時,黃河沿岸的小國一遇洪災,上下游不能協同應對,損失極其慘重。作為以農為本的民族,要抵禦洪水,就必須建立強大的中央政府,快速有效地調動資源。因此,中國的專制體制比世界上任何國家都早熟、複雜和精密。這種外部危機也塑造了中國人的生活,使之時刻處于過度競争的生存恐怖主義當中。”

沈玉英:“聽起來不錯。”

伍連德:“這是原因之一,但不是根源。嘉惠霖體驗‘奇跡’後,真相浮出水面,即中國人的‘理性無知’。農民自己就是種地的,豈不知‘畝産萬斤’的荒謬?科學家有基本常識,不明白土法煉鋼煉出來的都是什麽東西?各級領導炮制假數據,不清楚隐藏在‘大好形勢’後面的災難?與其說不知道,不如說不想知道,因為在這個情境裏,無知可以帶來利益,帶來安全,滿足意識形态的偏執,它就像一塊肥肉,蠅營狗茍蜂擁而至,各取所需。”

沈玉英:“如果國民都對真理熟視無睹,充耳不聞,确保這個國家平穩地模拟專制政體就是一件很輕松的事。”

伍連德:“沒錯。在這樣的國家,熱愛真理的人注定要倒黴,追求真理的人要倒大黴。但是,Mrs.沈,我們今天不是來批判專制的。沒有天敵,物種會退化;沒有專制,民主就無法凸顯其價值。這便是系統生成一個永世專制之國的意義所在。”

沈玉英:“永世專制?”

伍連德:“歐洲歷史上的波旁王朝和都铎王朝也是封建專制,但陸續被推翻。而有的國家,專制深入靈魂,颠撲不滅,其獨裁領袖可以叫Emperor、President、Chairman,無論叫什麽,專制的內核永遠不變。”

沈玉英:“可歷史上反抗專制的英雄……”

伍連德:“反抗的不是專制,而是加諸自身的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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