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2)
公。因此,他們創造了歷史,又成為歷史的攔路虎。”
沈玉英:“為什麽出不了華盛頓?”
伍連德:“源代碼。嘉惠霖在那次事件中發現,構成中國人的代碼中有一行是相同的,大體在三十歲後表征,他将之命名為‘凱利班’。”
沈玉英皺眉道:“那不是莎士比亞筆下的怪物嗎?”
伍連德:“不錯,冷血、獨斷、野心勃勃。你不要生氣,獸性是先于人性存在的,沒有這些特質,人類在茹毛飲血的時代就被自然界淘汰了,哪輪得到周公制禮作樂?而‘凱利班’無疑是專制主義的基礎,在殘酷的生存競争中,最原始的叢林法則和最森嚴的等級秩序萬古長青。”
沈玉英:“既如此,從湯武革命到辛亥革命,一次次的輪回又有什麽價值?”
伍連德:“專制的自我更新。生命之所以在死亡時帶走所有的經驗信息,只留下DNA,蓋因外部世界時刻在變,過去的經驗不但無用,反而會成為累贅。從中書省到軍機處,進化雖說緩慢,卻蘊藏了多少權力的游戲和血腥的代價。”
沈玉英忽然想到了什麽:“先夫到底因何而死?”
伍連德眯起了眼睛:“大概是天命吧。既然系統定義了‘永世專制’,那稱帝才是順天承運,才是Chosen One(天選之子)。如能維護好帝制,長命百歲也未可知。”
沈玉英喃喃道:“若我命由天,人還有選擇的自由嗎?”
伍連德:“也許你應該考慮的是‘選擇’這一行為或者說自由意志是否真的存在。桌上有一塊蛋糕和一只蘋果,蛋糕看起來美味,蘋果沒洗很髒;你即将跑馬拉松,旁人勸你吃蛋糕補充能量。如果只能二選一,所有的條件又都指向應該選蛋糕,此時的‘選擇’不是注定的嗎?推而論之,所有的‘選擇’不都是被我們的性格、身處的環境等等等等确定好的嗎……”
伍連德的聲音越來越小,袁世凱感到自己的意識在模糊與清醒間切換,他努力讓自己在夢中多逗留幾秒,終于看清了那張照片:墳場的雪地上,一排排棺木和屍體露天停放着,長蛇般向景深處延綿。詭異的是,在距鏡頭不遠處,畫面從實景變成了線條,像被攔腰截斷一般,這邊是真實,那邊是素描……
籌安會“六菌子”
久未北上的馮國璋來京述職了。
一個月前,馮在南京會見了南下探親的梁啓超,從其口中得知一條驚天秘聞——袁世凱可能會稱帝。
半信半疑的馮國璋打算摸一摸袁的底——這事他不做,也沒人做得了了。
在京期間,馮國璋受到了無微不至的優禮,甚至連其飲食習慣,大總統都了如指掌。
一日午餐,夏壽田作陪,有一大碗紅燒豬蹄髈,袁世凱用筷子指着道:“這是華甫愛吃的。”說着,令差官打電話告訴馮将軍等等再吃飯,總統有菜送過來,佐以大饅頭四個。
又一日晚間,袁世凱回卧室休息,見幾個姨太太和袁靜雪在閑聊,便道:“今天馮華甫來了。”
袁靜雪不知道馮國璋的字,就問:“馮華甫是誰?”
袁世凱說明以後,問女兒:“你應當叫他什麽?”
袁靜雪遲疑道:“叫世哥。”
袁世凱笑道:“不是世哥,是四哥。”
連自己續弦再娶的夫人,都是袁世凱給介紹的才貌雙全的家庭教師周道如,馮國璋實在沒有理由懷疑情同家人的大總統。
但在飯桌上,他還是忍不住發問:“外間傳說,大總統欲改行帝制,請預為秘示,以便在地方着手布置。”
袁世凱道:“華甫,你我是自己人,難道你不懂我的心事?近來新法頒布,總統得授爵位,有人認為這是變更國體的先兆。我早就感到五族平等,既然滿、蒙、回、藏都可以封王封公,為什麽漢族同胞就不能?授爵條文對各族都不應限制,要一視同仁。但為免誤解,目前還不打算授給漢人。”
接着又道:“袁家沒有過六十歲的,我今年五十八,就做皇帝能有幾年?至于為了子孫,我大兒子克定殘廢,二兒子克文假名士,其他的都還小,哪一個能繼承大業?況且,帝王家從來沒有好下場,我也不忍把災禍留給他們。”
馮國璋試探道:“總統說的是肺腑之言,但到了天人與歸的時候,只怕要推也推不掉啊!”
袁世凱面有愠色:“什麽話!我有一個兒子在倫敦讀書,已叫他在那邊購置薄産,如果有人逼我,我就出去,再不過問國事。”
下來後,馮國璋找到“天子近臣”、機要局局長張一麐。張的話徹底打消了他的疑慮:“有人想做開國元勳(楊度),鼓動老頭子當皇帝。但老頭子不會這麽傻,他的話是信得過的。”
張一麐不知道的是,前不久政事堂的一次密會上,針對由勞乃宣等遺老刮起的複辟風,袁世凱曾道:“滿族業已讓位,果要皇帝,自屬漢族。清朝帝統取自朱明,最好找個明洪武的後人,實在尋不着,朱總長(內務總長朱啓钤)也可以做。”
當然,據此便指責袁世凱連心腹(馮國璋)都騙,也不客觀。稱帝是何等大事,既想又怕很正常,表現出來便是一面默認,一面否認。
楊度跟夏壽田一合計,覺得既然呼之欲出,豈能袖手旁觀?袁克定既然不喜歡北洋老人,背後喚徐世昌為“活曹操”,對段祺瑞的不滿更是寫在臉上,若日後登極,新朝宰輔的位子還不是他楊、夏二人的囊中之物?
于是,楊度徑自面見袁世凱,提出組織專門的機構宣傳帝制。
袁世凱擺手道:“不可,外人知道你我關系,以為由我指使。”
楊度正色道:“我主君憲,十有餘年,如辦君憲,我當為發起人,且有學術上的自由,總統不必顧慮。”
見楊度意氣激昂,袁世凱讓他回參政院找孫毓筠商量着辦。
想當年孫參政的“皖督”被柏文蔚搶走,一氣之下投了袁世凱。
陸徵祥組閣時,孫毓筠被提名為教育總長,結果老東家同盟會極力反對,愣是給壓了下來。
新仇加舊恨,孫毓筠開始天天挖同盟會的牆角,還主持起草了“袁記約法”,成為袁世凱的馬前卒。
楊、孫一碰面,立刻決定成立以擁袁稱帝為己任的“籌安會”,二人分任正副理事長。
另外四個理事是胡瑛、李燮和、劉師培和嚴複。
胡瑛是黃興的弟子,同盟會元老,孫文當臨時大總統時曾任山東都督,二次革命後逐漸倒向袁世凱;李燮和是光複會的二當家,曾被以怨報德的陳其美搶走“滬軍都督”。作為反袁急先鋒,李燮和名列籌安會純屬烏龍事件。楊度再三威逼利誘他都不松口,最後被磨煩了,敷衍道:“我退隐已久,不問世事。諸君怎麽做,各請自便,我既不擁護也不反對。”結果就上榜了;劉師培乃一有才無德的國學大師。專治古文經的他名列《清史稿·儒林傳》,早年跟章太炎好得跟基友似的,結果加入同盟會沒多久便與之反目,又迫于經濟壓力被端方收買,為其提供情報,導致上海的革命機關遭到破壞。投入端方幕中後,被陳其美派來的殺手找到,魂飛魄散的劉氏夫婦獻金求饒,總算茍且偷生。保路事起,随端方入川,被嘩變的起義官兵扣留,幸得孫文通令全軍,一致護衛,再得不死。經人引介,跑到山西去給閻錫山當顧問,又蒙其推薦赴京任參政院參政。四個理事裏,屬他最敬業,寫了《國情論》和《君政複古論》等文為帝制張目。
嚴複是六人裏的大腕,也是袁世凱在前清時就一直想拉攏的碩儒,但他總是不屑一顧道:“袁世凱什麽東西,夠得上延攬我?”辛亥後,嚴複的鐵飯碗沒了,一大家子等着吃飯,只好放下清高去找袁大總統,撈了個北大校長和海軍部少将銜的閑差。嚴複主張君憲,但他始終認為袁世凱的才幹只相當于一個督撫,絕非皇帝的理想人選。因此,他沒為籌安會做過一件事,只是騎驢看唱本——走着瞧。畢竟,寫過“男兒生不取将相,生後泯泯誰當評”的他從不甘心只當一個思想家。
據說,當袁世凱聽聞嚴複也參加籌安會時,極為歡悅。
異哉所謂國體問題者
除了嚴複,能入袁世凱法眼的國士就剩梁啓超和章太炎。可惜,與二者的關系都已搞僵。
本來,常年不爽孫文的章太炎同袁世凱有過一段蜜月期,但因思維方式的差異,終歸昙花一現。
當初為了籠絡章太炎,袁世凱任命其為“東三省籌邊使”。這跟“蒙古屯墾使”“西藏宣慰使”一樣,聽着吓人,實則都是大而無當的空銜,作為榮譽稱號收着就行了,沒人會當真。
但章太炎認真了。
他興沖沖地跑到長春去上任,結果發現從都督到道尹,根本沒人理他,碰了一鼻子灰回來。
宋教仁遇刺後,章太炎對袁世凱的印象急轉直下,到“二次革命”爆發,甚至幫國民黨起草反袁檄文,遭軍政執法處盯梢。
行動受限的章太炎把袁世凱頒他的勳章挂在扇子上當扇墜,破衣爛鞋地跑到中南海門口罵街,刷出“民國祢衡”的稱號。
衛兵客客氣氣地把他請到接待室,說總統正在議事,不便會客。章太炎就坐下等,從早到晚,越等越生氣,最後把房間裏的花瓶茶具統統砸碎,賴着不走了。
代價是軟禁龍泉寺。
根據袁世凱親定的“優待措施”,章太炎的幽禁生涯并不煎熬——起居飲食,用款不限;罵人毀物,悉聽尊便。每月發五百元薪水,比大學教授的工資都高。
同時,章太炎還享受講學和會友的自由,但抨擊時政的文字不得外傳。
龍泉寺傳出的罵袁之聲日甚一日。章太炎在桌椅板凳上遍寫“袁世凱”三字,每日以杖痛擊之,呼為“鞭屍”;又用不同字體寫滿“袁賊”二字,扔進火堆焚燒,伴以“袁賊燒死矣”的大呼小叫……
楊度也清楚,所謂的“籌安會六君子”,刨開嚴複,就是五個二線演員。因此,他對外只敢宣稱這是研究國體的學術機構,等不明就裏的會員參加了幾次組織生活,才發現是以“勸進”為目的、吃財政飯的事業單位。
籌安會通電各省,發表宣言,把古德諾搬出來鳴鑼開道,論證“中國不能不用君主政體”。
輿論大嘩。
梁啓超給袁世凱去了封長信,告其不要“舍磐石之安,就虎尾之危”;張謇跑到總統府當面苦勸,說到口幹舌燥。
肅政廳全體肅政史聯名上文,請求取締籌安會。袁世凱的批示整個一和稀泥:“講學家研究學理,本可自由讨論,但不應逾越範圍”,讓內務部查清後予以警告了事。
籌安會深受鼓舞,組織了名目繁多的“公民請願團”,如“商會請願團”“婦女請願團”乃至“乞丐請願團”,代其拟寫請願書,等9月1日參政院開會時呈遞,要求立法變更國體。
天津。
梁啓超悲哀地發現,國民黨解散,進步黨失勢,自己要再不站出來振臂一呼,天下就任袁世凱予取予求了。
絕非故作驚悚。三年來,以商人裘平治、湘民章忠翊為代表,上書泣求恢複帝制的情願接連不斷,帝王思想在民間根本就死而未僵。
心念及此,梁啓超提筆凝神,平生最得意的文字《異哉所謂國體問題者》一蹴而就。
同後續的幾篇雄文一道,梁啓超汪洋恣肆地痛斥了變亂國體的群醜,如平原驚雷,振聾發聩:自國體問題發生以來,所謂讨論者,皆袁氏自讨自論;所謂贊成者,皆袁氏自贊自成;所謂請願者,皆袁氏自請自願;所謂表決者,皆袁氏自表自決……左手挾利刃,右手持金錢,嘯聚國中最下賤無恥之少數人,如演傀儡戲者然。
吾實不忍坐視此輩鬼蜮出沒,除非天奪我筆,使不複能屬文耳。
就令全國四萬萬人中有三萬九千九百九十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人贊成,而我梁啓超一人斷不能贊成也。
袁世凱得知後大驚,以給梁父祝壽為名,派人帶二十萬元銀票火速趕往天津租界,勸梁啓超不要發表文章,遭到拒絕。
很快,《異哉所謂國體問題者》在《京報》發表,迅速引起轟動,報紙一搶而空。茶館、旅店的客人因無報可買,只好輾轉抄讀,更有不少人直接跑到報館請求再版。
群情激奮下,加上一向敬重的嚴修跑來規勸,袁世凱不得不作出回應,讓政事堂左丞楊士琦到參政院宣讀了自己的聲明,稱改革國體,極應審慎,當前來講是不合時宜的。
袁克定慌了,召集楊度等開會痛罵嚴修,商量辦法。
于是,怪力亂神出現了。
一天,袁世凱正在午睡,女仆端碗進來,一不留神給摔碎了。
袁世凱被吵醒,問怎麽回事。女仆不慌不忙道:“我端參湯進房間,見大老爺床上盤着條龍,一害怕就把碗給打了。”
不久,四川督軍陳宧來電,說宜昌的溶洞裏發現酷似“神龍”的化石。
袁世凱當然不信這些鬼話,他更重視的是同朱爾典的一次密談。
一戰正酣,英國擔心袁世凱倒向支持其稱帝的德國,讓朱爾典向袁大總統表達了對中國改行帝制“極為歡迎”的立場,只要不因此産生內亂。
美國也強調只要改制出于民意而非武力,便不幹涉。至于日本,翻開其外務省在北京出版的中文報紙《順天時報》,可以看到贊成是大于反對的。并且,政治學權威有賀長雄不止一次面勸袁大總統實行君主立憲。
自信滿滿的袁世凱開始着手制造“民意”。
在他看來,由無權無勢的文人小打小鬧的籌安會已不符合時代發展的需要,且已成為衆矢之的,必須成立一個強有力的班子來推進此事。
以梁士诒為首,朱啓钤、周自齊、阮忠樞、張鎮芳、唐在禮和雷震春等十人組成的“總統班底”秘密開張。
人生就像蒲公英,看似自由,卻身不由己
梁士诒失寵久矣。
沒有人比他更懂經濟,也沒有人能像他一樣讓袁世凱産生“離不開”的感覺。
從清末到民國,梁士诒打造了一個以葉恭綽為代表、圍繞于他的“交通系”,遍布鐵路、關稅、銀行和各大國企,控制着全國的經濟命脈。
財權之外,梁士诒在總統府秘書長的位子上又牢牢把握着事權,同交通系的朱啓钤、周自齊形成攻守同盟的鐵三角。
搞錢能力一流的梁士诒也很受洋人喜愛,替英國代工步槍,跟美國合組太平洋輪船公司。逐漸,有入見袁世凱禀報工作者,總能聽到“問梁秘書長去”的回答,其“二總統”的名號也因此越叫越響。
在梁士诒看來這顯然不是什麽榮譽稱號,畢竟,以楊士琦、周學熙為首的“皖系”不爽他久矣,天天拿着放大鏡找茬兒,袁克定也在楊度的影響下巴不得他滾蛋。
侍奉雄猜之主,獲其信賴很難,而要摧毀建立起來的信任則再簡單不過。
由于經常與各省軍閥密電往來,時間一久,某些梁士诒自認的瑣事就沒有請示,而是自行處理。再加上反對派的挑撥離間,袁世凱的疑心病漸漸發作。
随着內閣被改為直接向大總統彙報的政事堂,居間聯絡府院(總統府、國務院)的總統府秘書廳撤銷,梁士诒被貶為稅務督辦(國稅總局局長),周自齊也從交通總長變成了農商總長。
當然,袁世凱決不會扔掉自己的錢袋子,而稱帝這種興師動衆的事則更需要交通系的鼎力支持。
問題是梁士诒從內心抵制帝制,被袁世凱召見十四次,每回都顧左右而言他,決不松口。
袁克定建議敲山震虎,“五路大參案”旋即爆發。
鐵路系統的官,一查一個準。在肅政廳的嚴參下,津浦、京漢、京綏、滬寧和正太五路局長營私舞弊的黑幕暴露在公衆的視野當中,一時間輿論沸騰,對中央老虎蒼蠅一起打的反腐決心交口稱贊。
五個司局級撤職受審,由此牽連出的交通部次長葉恭綽也被停職。
見火候差不多,袁世凱叫來絕望的梁士诒,道:“參案本有君,我令去之!”
袁克定更直接,找到梁士诒問他肯不肯幫忙操盤,恢複帝制。
為了保全交通系,一身冷汗的梁只好點頭。
財神的加入如虎添翼,運動進入快車道,五路參案也化作青煙,随風而去。
在總統班底的運作下,由段芝貴牽頭,二十個省的軍政首腦聯名通電,勸袁世凱“速正大位”。
當然你會問,這幫人無法無天慣了,怎麽突然步調一致起來?
透過現象看本質,還是各逞其私。
有搞政治投機、圖謀再上層樓的,如湖南的湯芗銘;有陽奉陰違、暗中磨刀的,如雲南的唐繼堯;有和光同塵、人雲亦雲的,如山西的閻錫山;當然,也有指哪打哪的李逵,如安徽的倪嗣沖。
不過,北洋系資格最老的段祺瑞、馮國璋和張勳始終沒吭聲。
懶得伺候太子的段祺瑞已把陸軍總長的帽子扔給王士珍,甩手不幹;馮國璋正因老頭子欺騙了自己生悶氣;張勳對複辟是喜聞樂見的,但他擁戴的皇帝是溥儀而非袁世凱。
“民意”被迅速僞造出來。參政院召集國民代表大會,各省代表在當地投票表決國體。當然,代表資格都是經過審查的,選票也是實名制,保證萬無一失。
以四川為例。在陳宧的安排下,會場每個代表的桌上都放有毛筆一支、墨水一盒、點心一盤,在筆杆、墨盒與點心上,全部刻有“贊成帝制”四個字。
皇天不負有心人,1993張選票,全部同意改行君主立憲。
更搞笑的是,在朱啓钤的暗中叮囑下,各省的推戴書毫厘不差,一看就是統一的模板:謹以國民公意恭戴今大總統袁世凱為中華帝國皇帝,并以國家最上完全主權奉之于皇帝,承天建極,傳之萬世。
接着便是三推三讓的老戲。鑒于大總統曾有“永不使君主政體再行于中國”的誓言,楊士琦舞文弄墨,強詞奪理,極力辯解;袁世凱則口口聲聲“救國救民,成敗利鈍不敢知,勞逸毀譽不敢計”。自拉自唱,配合得天衣無縫。
忠心耿耿的張一麐自覺是最後一道防線,泣血勸阻,無效後當衆頂撞袁世凱道:“果犯天下大不韪,群必起而共擊之!”
帝制派下來就進讒言,說:“不誅少正卯,何以平衆憤?”袁世凱打斷道:“一麐罪不至此。”
政事堂開會讨論登極儀式,張一麐起立力斥帝制之非,遭到群嘲,應诏旁聽的倪嗣沖甚至拔槍怒目而視。主持會議的徐世昌趕緊去拉張的衣角,說“仲仁随我來”,方才平息沖突。
事實上,連徐世昌也已經跟不上袁世凱的節奏。
他可以幫慰庭老弟獨裁,但堅決反對稱帝。
無他,料定必敗。
徐世昌懸節而去,只留下一封措辭委婉的辭職信:舉大事不可不稍留回旋餘地。若使親厚悉入局中,萬一事機不順,将無人以局外人資格發言以為轉圜。此時求去,非為自身計矣。
袁克定奉命登門勸解,徐世昌淡淡道:“我不阻止,亦不贊成,諸君好自為之。”
袁世凱無奈,只好把陸徵祥搬出來當傀儡國務卿。
失望的張一麐也跟着辭職,不想失去诤臣的袁世凱馬上改命其為教育總長。見能遠離是非,張也不再固辭,只是就任後濤聲依舊地唱衰帝制。
即使在家庭內部,也未能達成共識。
袁世凱的三子袁克良經常同四弟克端、五弟克權讨論老爸究竟是王莽還是曹操,最後一致認為是妄圖篡晉的桓溫。
不僅如此,他們還公然嘲諷長兄,說他一個瘸子,豈能君臨天下?
袁克文則發揮特長,寫詩諷勸袁世凱:
絕憐高處多風雨,莫到瓊樓最上層。
然而,神也攔不住袁世凱稱帝的步伐。1915年12月12日,他發表申令,接受推戴,改元“洪憲”,自稱“中華帝國皇帝”。
恍惚間,大隈重信似乎看到中華帝國的軍隊正在琉球搶灘登陸。
不應恐懼死亡,應恐懼未曾真正活過
中南海,居仁堂。
早上9點,登極儀式在倉促和低調中舉行,各部司局級以上官員參加。
是日,袁世凱沒穿定做的龍袍,而是身着大元帥服,立于龍座旁,接受百官朝賀。
段芝貴傳洪憲皇帝的話,說行禮簡單些,三鞠躬即可,但衆人仍舊跪拜,個把奴性重的還行三跪九叩的大禮。現場沒有司儀,一片混亂。
只行鞠躬禮的張一麐鶴立雞群,引來衆人側目。一莽夫沖上去将其強行摁下,一麐含淚哀鳴。
袁世凱左手扶椅,右掌朝上,不斷向行禮者點頭。對年長位高者,則做出用右手攙扶的姿态,流露出一種內心受用而故作謙遜的複雜表情。
儀式草率結束,給時任參謀部次長的唐在禮留下的印象是“坐在家裏稱天子”。下來後,照常上班的官員們彼此交流着心中的疑惑。
這樣就算改朝換代了?
袁世凱注意到,黎元洪沒來。
黎胖子已經消失三個月了。自從袁世凱帝制自為以來,他就一再請辭參政院院長和副總統的職務。
除了不願附逆,還有一點私心——共和國的副總統,再不濟也有媳婦熬成婆的可能;退回帝制,哪兒涼快哪兒呆着吧。
以袁世凱之精打細算,怎麽可能放棄黎元洪這張牌?
儀式一完,當即冊封黎胖子為武義親王。
武義當然指武昌起義,發明這個稱號有兩大用意:其一,暗示中華帝國和中華民國在血統上的繼承關系,黎元洪既是民國元勳,又是帝國親王,洪憲帝也就不存在背叛民國的問題;其二,打消辛亥功臣的顧慮——你們過去參加革命是對的,今天贊成帝制也是對的。
命下之日,車隊浩浩蕩蕩,陸徵祥帶着一幫文官去東廠胡同的黎宅道賀。
黎元洪撂下一句“無功不受爵”後便一言不發,做起自己最擅長的事——裝木頭人。
次日,收發室的人誤收了袁世凱送來的王服,被黎元洪大罵一場,原件退回。親信饒漢祥勸他暫且低頭,也被趕出來,不再相見。
姿态既已做到,袁世凱不再理會裝聾作啞的黎元洪。他拿起那尊刻有“誕膺天命,歷祚無疆”的皇帝玉玺,下诏封爵一百二十八人,賜徐世昌、趙爾巽、李經羲和張謇“嵩山四友”封號,賜黎元洪、奕劻、載沣、那桐、錫良、周馥和世續“七舊侶”稱號。
袁世凱自況嵩山,取五岳之尊、地處河南之意。诏令說得振振有詞(“自古創業之主,類皆眷懷故舊”),但很明顯是為了統戰需要,把已無職權但極具社會影響力的重要角色拉出來裝點門面。
“嵩山四友”的政治待遇很高,不用跪拜稱臣,議事平起平坐,每年還給兩萬元顧問費。但徐世昌并不領情,在日記中寫道:人各有志,志在仙佛之人多,則國弱;志在聖賢之人多,則國治;志在帝王之人多,則國亂。
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段祺瑞。
同袁氏父子鬧翻的他什麽也沒撈着,每天在家閉門靜養,有客來訪就怒噴帝制,客人一走便大罵袁世凱。
一天,張佩蘅(袁世凱幹女)聽見老公又在罵,搶白道:“你今天的地位從哪來的,怎麽這麽沒良心?”
段祺瑞聞言,氣得跳了起來,當着仆人的面給了她兩耳光。
如此重量級的人物,公開唱反調,袁克定深感留着只會遺禍将來,必欲除之而後快。張佩蘅聽說後,立即去找幹媽于氏反映情況。
于氏吹完枕頭風,袁世凱叫來袁克定,教育道:“你姐夫(段祺瑞)雖然對帝制有意見,但只是用嘴巴講講而已。我聽說你想對他不利,要立即停止!他是我們的至親,現在事還沒定,內部就鬥起來,将來還敢設想嗎?”
确實不敢。
因為西南出事了。
由梁啓超執筆、雲南督軍唐繼堯署名的最後通牒擺到了袁世凱的案頭,稱“天禍中國,元首謀逆”,要求袁賊無條件放棄帝制,誅楊度等十三人以謝天下。
兩天後,沒有收到答複的雲南宣布獨立,成立護國軍,誓師北伐。
對此,袁世凱早就有預感。
二次革命後,北洋勢力遍布大江南北,但,仍有漏洞。
由“外人”掌控的西南四省廣西、貴州、雲南和四川一直是袁世凱的心病,動不動就發作,眠食俱廢。
終于,他以合乎情理的借口把雲南都督蔡锷和四川都督尹昌衡調到北京,用高官厚祿供着,原職則分別代以唐繼堯和陳宧。
唐繼堯是蔡锷的老部下。作此安排時還沒跟進步黨鬧翻(蔡是梁啓超的學生),不能撕破臉。
陳宧也是拖到帝制運動開始前,才以參謀部代理總長的身份出掌四川。
袁世凱晚年,北洋系以“文有楊士琦,武有陳宧”形容此二人的重要性,事實上陳宧的謀略絲毫不亞于其軍事才能。
天生一副苦寒相的他心機似海,以至于章太炎初見其人後悚然道:“一流人物,一流人物!他日亡民國者,必此人也。”
陳宧早年在武衛前軍當管帶,庚子國變中嶄露頭角,引起錫良的注意,随其入川,主持編練新軍,累遷至鎮統。
辛亥後投靠袁世凱,獻計獻策,屢立奇功。比如,建議裁撤“南京留守府”,使黃興徹底下崗;設計将黎元洪“押解進京”,成為袁的政治俘虜。
以陳宧督川,并抽調馮玉祥部和另外兩個旅與之同行,除了說明其深受倚重,也跟他在蜀中有衆多袍澤舊屬密不可分。畢竟,一旦天下有變,西南的半壁江山要靠四川來支撐。
為了鞏固陳宧的忠心,臨行前,袁世凱贈金二百萬元,并讓袁克定跟他拜了兄弟,喚其“二哥”。
南下當天,百官送行,汽車排成了一字長蛇陣。沿途軍警林立,莊嚴肅穆,其陣仗除了孫文和黎元洪到北京時,未曾有過。
人群中,一個三十出頭的男子露出倏然而逝的冷笑。
他就是蔡锷。
以一隅而為天下先
蔡锷和陳宧是老相識了,兩人的朋友圈重合度很高。
在蔡锷看來,陳宧跟湯芗銘一樣,都是沒有節操的政治賭徒,随行就市,只不過前者藏得更深,不易察覺罷了。
十三歲那年,蔡锷考中秀才,後被推薦到湖南時務學堂,同總教習梁啓超結下了深厚的師生之誼。
戊戌政變後,他想東渡日本,卻苦無經費,在袁世凱的資助下方才成行,考入陸軍士官學校。
學成歸國的他擔任廣西陸軍小學總辦,被李宗仁奉為天神下凡的偶像。
武昌事起,時任新軍協統的蔡锷扛起義旗,趕走李經羲,被舉為雲南都督。
民國頭幾年,蔡锷緊密追随梁啓超的政治立場,認為袁世凱“闳才偉略,群望所歸”,極力支持他加強集權,抵禦外患。
二次革命前,黃興派密使約蔡锷一同舉兵,蔡明确拒絕,還反勸對方珍惜來之不易的大好局面,不要用武力解決政治紛争。
召蔡入京,在袁世凱,固然達成了其調虎離山的目的。而在蔡锷看來,越接近中樞,實現其政治主張的可能性就越大,故無論在陸海軍大元帥統率辦事處還是參政院,都兢兢業業,苦心贊畫,直到籌安會的出現粉碎了他“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迷夢。
天津。
梁啓超對前來問計的蔡锷道:“我的責任在言論,必須立即作文章公開反對;你在軍界大有實力,應深自韬晦,不要引起他的猜忌,才可密圖匡複。”
蔡锷然其說,每天和楊度打得火熱,在八大胡同賞歌逐舞,詩酒風流,還跟名妓小鳳仙擦出愛情的火花,把家裏那位氣得一哭二鬧三上吊。
不僅如此,梁啓超的《異哉》一文發表後,蔡锷逢人便說:“我們先生是個書呆子,不識時務。”在雲南會館發起軍界請願時,又第一個提筆簽名,擁護帝制。
暗地裏,則以卸任不久的貴州巡按使戴勘往來京津、居間聯絡,同梁啓超敲定了讨袁大計:一俟袁賊稱帝,雲南即宣布獨立。一個月後貴州響應,兩個月後廣西響應。以雲貴之力拿下四川,以廣西之力拿下廣東,然後會師湖北,鼎定中原。
雲南不成問題,但貴州和廣西能接受策動嗎?
答案是肯定的,不然劇情怎麽往下走?
作為偏遠小省,貴州一直不受重視。封爵時,督軍劉顯世只得一子爵,而且很快挨了一記悶棍。
袁世凱沒有征求劉顯世的意見,就把戴勘調到參政院當參政,換了一個交通系的人接任貴州巡按使。
當慣黔王的劉顯世強烈不滿,卻頗能隐忍,暗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