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3)

等待發難的時機。

目光下移,廣西的陸榮廷,對袁世凱怨憎更深。

清末,龍濟光和陸榮廷,一個廣東提督,一個廣西提督,作為兩廣總督岑春煊一手提起來的哼哈二将,互相不服,彼此較勁,卻始終在伯仲之間,難分軒轾。

民國後,龍濟光主動向袁世凱靠攏,陸榮廷則依舊我行我素。結果兩人的差距逐漸拉大,封爵時,前者封公,後者封侯。

對陸榮廷放心不下的袁世凱把其子叫到北京來當官。而随着袁的疑心越來越重,陸榮廷打算終結“以子為質”的游戲,沒打招呼便擅自召回了兒子。

誰知,小陸路過漢口時,忽因食物中毒暴斃。此事雖說蹊跷,但考慮到湖北是北洋的地盤,袁世凱難脫嫌疑。

動機很充分:做給所有被“扣”在北京的“官二代”看,告訴他們沒事別亂跑。

殺子之仇,豈能不報?只是以卵擊石,殊為不智。望着袁世凱貓哭耗子的表演(派員赴鄂料理喪事,大力旌表小陸之德),陸榮廷緘默不語。

他比劉顯世更需要發難的時機。

北京。

蔡锷見戲演得差不多了,便留下一張謊稱病重、赴日治療的假條,溜到天津,在梁啓超家換裝後坐上了開往橫濱的船。

梁料理好一切,南下上海,同湯化龍等進步黨骨幹碰頭。

收到蔡锷先斬後奏的呈文,袁世凱無奈地批了個“一俟調治就愈,仍望早日回國”,私下則對周學熙感嘆蔡之精悍,遠在國民黨諸公之上,自己“縱虎出柙(xiá,籠子)”,必釀大患。

心有餘悸的他在袁克定等人的勸說下,決定于洪憲元年(1916)元旦舉行更為隆重的登基大典,昭示天下,以壯聲色。

可惜,取道香港、輾轉回雲南的蔡锷不給他這個機會了。

同唐繼堯和李烈鈞(被老同學唐繼堯專函請來)商定後,雲南成立軍政府,恢複“都督”,把所有滇軍改編為三個軍,合稱護國軍,蔡、李、唐分任第一、二、三軍司令。

唐繼堯提出讓老領導當都督,留守雲南,自己和李烈鈞揮師伐蜀。蔡锷道:“我來非占位置,而欲對國家民族效力耳。”

的确,他早已同梁啓超約定:事之不濟,決不亡命;若其濟也,決不在朝。所以,護國軍開拔之日,蔡锷向一、二軍的官兵道出了心聲,告訴他們為什麽要反:今日不得已而有此舉,非敢雲必能救亡,庶幾為我國民争回一人格而已。

為夢想痛苦不可怕,可怕的是看它終于淪為笑談護國戰争的規模比二次革命小得多,袁世凱以為不日即能蕩平。

然而陳宧發現,麾下的三個旅根本不濟事。一個旅長是蔡锷的舊部,馮玉祥則不願為洪憲帝效忠,整天盤算着撤回陝西,投靠舅舅陸建章。

即便如此,川軍的兵力也幾倍于蔡锷的四千人馬。

問題是,四川本土的軍隊不一定買陳宧的賬。二次革命你可以指南方為“亂暴勢力”,此番人可是打着“維護共和”的旗號來的,占盡道義上的優勢。

果然,名正言順的護國軍連下宜賓、泸州,并策反了一批川軍将領。

不過,空間還是為袁世凱換取了時間,以曹锟挂帥、吳佩孚與張敬堯為主力的三萬北洋軍在川南集結完畢,反攻泸州。

雖然蔡軍神編過一本日後成為黃埔軍校教材、蔣介石與毛澤東案頭書的《曾胡治兵語錄》,但過于懸殊的兵力還是讓護國軍感到空前的壓力。

蔡锷一再向後方請饷,唐繼堯節衣縮食,下令公務員只領基本的夥食費,擠出十萬元送到前線,卻再拿不出更多。

面對北洋軍洶湧澎湃的攻勢,“衣不蔽體,食無宿糧”(蔡锷語)的護國軍沒能保住勝利的果實,退到納溪,與敵軍隔江對峙。

袁世凱重賞三軍。師長張敬堯加陸軍上将銜,旅長吳佩孚授陸軍中将,連團長劉湘都得了個陸軍少将。

然而,随着已被戴勘策反、假意服從中央的劉顯世騙得二十萬元財政撥款後即宣布貴州獨立,形勢便急轉直下……

袁靜雪最愛吃的零食是五香酥蠶豆。

一天,她的丫頭回家探望老人,遵其囑咐,歸府時帶回一大包蠶豆,用整張的《順天時報》裹着。

袁靜雪一邊嘎嘣脆,一邊看報紙,忽然有了驚奇的發現。

這張《順天時報》和她平日所看的論調南轅北轍,當找來同一天的報紙對比時,竟出現了日期一樣,內容卻截然不同的怪事。

袁靜雪找到袁克文,問他怎麽回事。

袁克文一點兒也不驚訝,說自己早就在外面看見和府裏不同的《順天時報》,只是不敢對父親明說。

繼而問道:“你敢不敢去說?”

袁靜雪:“我敢!”

當晚,袁靜雪把這張真報紙交給了父親。

袁世凱浏覽了一遍,問明情況,皺眉道:“去玩兒吧。”

第二天一早,袁靜雪聽說父親用皮鞭把大哥打了,邊打還邊罵“欺父誤國”。袁克定皮開肉綻,跪地求饒,袁世凱卻一直打到手軟方才罷休。

原來,府中的“順天時報”是袁克定組織寫作班子山寨的,充斥着對洪憲王朝的阿谀吹捧,而由日本人發行的正版,立場恰恰相反。

說到底,成天搞外交訛詐的國家哪有立場可言?唯一不變的立場就是削弱中國,趁亂打劫。不然何以大隈重信剛剛宣布“改行帝制是中國的內政,日本不拟幹涉”,扭頭就派特務護送蔡锷回滇,協助梁啓超南下廣西策動陸榮廷獨立,送給孫文一百多萬元倒袁,資助宗社黨餘孽搞滿蒙獨立……

很快,駐日公使陸宗輿收到日本政府的外交照會,要求袁世凱“切實延緩帝制”。随後,又承認護國軍為交戰團體,公然予以支持。

不久,廣西獨立。英、美、德、俄見局勢失控,紛紛站到了袁世凱的對立面。

徐世昌來信說:“在今尚可轉圜,失此将無餘地”;棄官從商的老友唐紹儀從上海發來罵電,稱袁先生“廉恥道喪,為中外歷史所無”;就連讀者以為領了便當的康有為也從日本寄來長信,勸“慰庭老弟”退位讓賢。

比多米諾骨牌還快,各地的反袁電文雪片般彙集到北京。對此,唐在禮的解釋比較中肯:本來大總統四年一任,不少人希望自己的上司有一天輪到,将來大家都有雞犬飛升的機會,各部門的職位大可輪流過瘾。當大總統被袁世凱一人包辦,既而稱帝,各方人物的不滿可想而知。

最不滿的當屬馮國璋。

作為北洋系最大的實權派,袁總統一旦殡天,馮國璋接替總統之位的可能性極大;而要是洪憲帝駕崩,就洗好脖子等着新帝“削藩”吧。

事實上,這也是梁啓超游說馮國璋倒戈的有力說辭。

“五将軍密電”由此出爐。

這封沒發出去的電報由馮國璋聯合張勳、靳雲鵬(山東督軍)、李純(江西督軍)和朱瑞(浙江督軍)作為發起人,征求各省督軍簽名後,公開迫使袁世凱取消帝制,懲辦禍首。

結果,傳到直隸督軍朱家寶手上時,這個在洪憲朝率先稱“臣”、改用奏折的倒車司機直接向袁世凱打了小報告。

馮國璋和張勳的倒戈,袁世凱早有預感。

改制之初,馮國璋接到參謀總長的任命,卻要求在江蘇遙領此職,拒絕赴京。

護國戰争爆發後,袁世凱再次召馮北上,命其以參謀總長兼任征滇軍總司令,措辭嚴厲。馮國璋計窮,只好稱病請假,讓江寧鎮守使代行己職。

袁世凱遣使南下慰問,馮國璋毫無病容,握着來使的手哭喪道:“我跟了總統一輩子,他要如何便如何。不知怎的,現在總統不認我作自己人了!”

袁世凱聽說後,愈發不滿。

他又想起張勳,打算調辮子軍征滇。

然而,阮忠樞剛到徐州,還沒開口,張勳便先發制人,說全國局勢緊張,兵力不敷使用,請轉達元首,準其招兵十營……

為了北洋內部的團結,袁世凱都忍了,沒想到二人合唱了這麽一出。

攻守之勢既異,再打下去不僅全無勝算,還可能釀出更大的危機。氣急敗壞中,他幾乎暈厥,對身旁的夏壽田悲涼道:“一切都完了!我昨晚看見天上有巨星墜落,這是平生所見第二次。上一次是文忠公(李鴻章)死時,這次也許輪到我了!”

一念放下,萬般自在

剛頒布《傳染病預防條例》(中國第一部公共衛生法),袁世凱就感到身體不行了。

元宵節。

只想一家人吃頓安穩的湯圓,可六姨太嘀咕說袁世凱要是不封她為“妃”,自己就帶着孩子回彰德。

八姨太和九姨太也提出同樣的要求。

五姨太嫌她們不懂事:“別鬧了!你們都當妃子去,愛管我叫什麽就叫什麽!”

能謀善斷的五姨太是天津人,除大姨太沈玉英外,最受袁世凱寵愛,家裏的日常生活全交她料理,連于氏都懼讓三分。

結果三個女人合起夥來反譏五姨太站着說話不腰疼。

袁世凱把筷子一撂,嘆氣道:“別吵了!你們都要回彰德,等着送我的靈柩一塊兒回去吧!”

說完,起身回辦公室去了。

袁克文進來倒茶,轉身離開時,被袁世凱叫住了。

很久沒跟老二談心了,他是袁家諸子裏公認最有想法的。

袁世凱嘆了口氣:“為父昏聩啊!”

袁克文把壺放下:“權力之下無真相,因為其本質就是對信息的壟斷。而這種壟斷不僅是自上而下,也是自下而上的。”

袁世凱若有所思。

袁克文:“熙寧變法時,司馬光的弟子劉安世是著名的反對派。他覺着沒辦法說服宋神宗,便畫了一幅《流民圖》,惟妙惟肖地描繪了老百姓抛妻棄子,輾轉于途,最後死于溝壑的慘況,跪地呈上。神宗看後,震驚得哆嗦了幾下都沒站起來。夜裏又在深宮燈下展讀,看一眼流一滴淚,不久,王安石便被罷官。”

袁世凱颔首。

袁克文:“縱觀整個鴉片戰争,上上下下都在蒙皇帝。兩廣總督鄧廷桢撒謊,兩江總督伊裏布撒謊,欽差大臣琦善撒謊,連道光最信任的領侍衛內大臣奕山也撒謊。作為朝廷欽命的‘靖逆将軍’,奕山一到廣州便搖身一變成了‘撫遠将軍’,違旨停戰,違旨談判,違旨通商,違旨賠款,還在奏報中捏造‘一鼓蕩平英夷,片帆不返’的‘戰功’——”

袁世凱用手勢打斷了他,頹唐道:“歷史會怎麽評價為父?是耶?非耶?”

袁克文:“這個世上沒有好人,也沒有壞人,只有做了好事的人和做了壞事的人。”

袁世凱笑了:“你也鄉願了?不用諱言,外間都說我壞。”

袁克文:“因為父親當了‘真小人’,想做皇帝就放手去幹。殊不知在中國的政治語境裏,僞君子可以當,真小人卻萬萬不能做。政壇上的衮衮諸公都是一丘之貉,半斤八兩,僞君子雖不稱帝,其獨裁攬權卻比皇帝有過之無不及,表面上還要僞裝成‘元首’‘領袖’,以愚黔首。”

袁世凱看了看窗外,悲涼道:“終究是搞砸了。”

袁克文:“但生命的價值在于對命運的反抗,既然要同天命扳一輩子手腕,那麽,懷疑自己就是一件奢侈的事。而作出一個選擇,是為了獲得這個選擇的意義,而非選擇本身。”

袁世凱:“中國有得選嗎?兩千多年前管仲就知道‘以商止戰’,為了刺激經濟,對外降低關稅,對內鼓勵消費,甚至在臨淄開了七間官辦的妓院吸引商旅,而在稅收方面則‘唯官山海而已’(鹽鐵專營),基本不與民争利。到了商鞅,走向另一個極端,獎勵耕戰,限制商業,用軍爵和郡縣制抹殺貴族與平民的界限,人人都可通過戰争獲取功名富貴。同時,國家控制一切生産資料,禁止貿易,農戰立國。”

袁克文點頭:“後世主政者莫不搖擺于二者之間。漢初天下凋敝,天子出巡配不齊膚色一致的六駿,‘放水養魚’勢在必行,故‘弛山澤之禁’,輕徭薄賦,與民休息,繁榮工商,始有‘文景之治’。及漢武禦極,連年征戰,頒均輸(統購統銷)與平準(管制物價)二法漁舉國之利,鑄錢、煮鹽、冶鐵和釀酒相繼國營化,甚至以‘告令’發動群衆舉報隐匿財産的富商大戶。此令一出,中等以上商賈之家悉數破産,上林苑堆滿了抄沒來的民間財産。主管財政的大農令桑弘羊因此被時人斥為‘亂國酷吏’,某年天下大旱,對其恨之入骨的儒生甚至上書獻策,說‘烹弘羊,天乃可雨’。”

袁世凱沉思道:“但我記得在鹽鐵專營政策的會議上,桑弘羊對質疑一一反駁,說如果不執行國營,戰争的開支從哪裏出?財政收入從哪裏得?地方割據的景象如何化解?”

袁克文:“不錯,這正是中國的死穴之所在。”

袁世凱一驚:“死穴?”

袁克文:“大一統。人人都追求大一統,希冀安全感、治世犬以及恩賜的保障,但要維持幅員如此遼闊的帝國,勢必豢養臃腫的官僚體系,直面驚人的軍費開支。桑弘羊認為自己的政策是‘民不益賦而國用饒’,賦稅确實沒加,但國有專營的清單卻越拉越長。到了北宋,茶、鹽、酒、醋、礬、香藥、象牙……國有專營的種類之多,範圍之廣,資本之大,遠超前代,嚴重擠壓了民間經濟,并造成權貴資本的泛濫。”

袁世凱:“但你也說了,是在管仲和商鞅的一松一緊中螺旋前進。”

袁克文:“沒錯。發展經濟必須放活民間,實現繁榮。但時間一長,地方勢力便會坐大,商人也會驕縱,中央權威受到挑戰。此時,中央往往進行集權式的變革,強化控制力,後果就是削減地方,侵蝕民間,造成生産力的下降。當矛盾激化到一定程度時,執政者又不得不放權讓利,複蘇經濟,從而進入新一輪的循環。因此,不管是緊是松,一個無聲的金箍咒永遠存在,那便是‘穩定壓倒一切’。”

袁世凱嘆道:“民主是個好東西。”

袁克文:“也是個難東西。一個四合院住了幾戶人家,投票決定把大門刷成什麽顏色,紅色、棕色抑或黑色。其中一人鐘愛黑色,但他知道黑色不可能贏,因為喜歡的人太少。但他又極端厭惡紅色,怎麽辦?最理性的方式是把票投給棕色,因為至少不是紅色,勉強可以接受。所以,民意的選擇結果不見得代表民意,而操縱和玩弄民意的空間也永遠存在。”

袁世凱突然想到了什麽:“公平和正義是否存在天然的對立?”

袁克文思忖片刻,道:“美國建國之初,以傑弗遜為首的民主派同以漢密爾頓為首的聯邦黨人進行了一場曠日持久、影響深遠的論戰,其争辯的的焦點便是政府應站在公平和正義的哪一端。公平論者認為,只要一個人最初的財産是清白的,在其後積累財富的過程中也沒有作弊,那他即使富甲天下,也無可非議;正義論者則認為,即使最初的財産清白,獲取的過程也光明正大,但積累過多時,國家還是要以二次分配來調節。因此,兩者都強調了初始與過程的正當,分歧是該不該由國家來平衡不均。”

袁世凱:“人生之初,即無公平可言,因為家世各異,起點不同。如果沒有一個好政府來宏觀調控,任由社會按照适者生存的法則滾動下去,必然導致富者恒富,窮者愈窮,直至爆發革命,重新洗牌,把大多數人推回到同一起點,開始新的競賽。”

袁克文:“政府為維護正義以公權力對弱者進行後天補償,固然值得肯定。但在實際操作中,分寸極難把握。很多時候是政府的手伸得過長,既破壞了公平,又損害了正義。”

袁世凱默然不語,半晌方道:“眼下的局勢,你怎麽看?”

袁克文直言不諱:“兩千年的郡縣制,耗盡了中國人的愛國精神。沒有一個國家像中國一樣如此高調地宣傳忠君的思想,也沒有一個國家像中國一樣随時準備推翻君主。‘彼可取而代之’‘王侯将相寧有種乎’——一國之君總被推翻,其實是件很悲慘的事。”

袁世凱并不介意:“中國土地廣袤,人口衆多,導致其不用同海外貿易便能自給自足。而且,由于吃穿用度不愁,統治者常常對技術進步采取冷漠甚至敵視的态度,因為任何技術的進步都可能對穩定産生威脅。”

袁克文:“所以長期以來,我國都不參與世界的‘公轉’,而是在與世隔絕中‘自轉’,”他頓了頓,又道:“但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父親您的選擇。我記得小時候您對我說過,要相信世間一定存在着善良,哪怕微不足道,也值得我們為之奮鬥到底。因為總有一天,它會穿越重重黑暗,在未來的某個時空中綻放出耀眼的光芒。”

袁世凱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居仁堂。

梁士诒看完連日來全國各地乞退、勸退、迫退乃至斥退的函電,默默地注視着禦案對面的袁世凱。

時間在他身上洶湧地流逝了,除了那雙還透着精光的眼睛,你實在無法将這個蒼老的孤家寡人同國家領袖聯系到一起。

袁世凱用手指蘸着茶水,在桌面上塗畫了半天,最後道:“事已至此,我的意思定了。撤銷帝制後,政事由徐菊人(徐世昌)、段芝泉擔任。安定中原軍事,交給馮華甫。君為我致電二庵(陳宧),囑其一面嚴防,一面與蔡松坡(蔡锷)言和。君與卓如(梁啓超)有舊,請他疏通滇桂,并回複長素(康有為)電函,請其婉勸卓如。倘有辦法能令國家安定,我無論犧牲到何種地步,都沒有什麽不可以的。”

撤銷帝制令,袁世凱拟讓張一麐執筆。

他把張調回內史廳,誠懇道:“予昏聩,不能聽你之言,以至于此。今日之令,非你作不可。”

張一麐安慰道:“此事為小人蒙蔽。”

袁世凱道:“是我自己不好,怨不得別人。”

一日,談完正事,袁世凱對張一麐感慨道:“今日方知淡于功名祿位之人,才是國家真正需要的人才。你在我幕府這麽多年,未曾有一字要求官階薪俸;嚴範孫(嚴修)與我相交數十載,也未嘗提及職務升遷。你二人都苦口阻止帝制,有國士在側而不能聽從勸谏,我甚為羞愧。如今看來,那些推戴我的,真有救國的胸懷嗎?前日推戴,今日反對者,比比皆是。梁燕荪(梁士诒)原不贊成,今乃勸我決不可取消(帝制),否則那些日夜盼望封官封爵之人便會解體,最後靠誰呢?有此忠言,還算不上首鼠兩端。總之,我辦事情的時候多,讀書的時候少,咎由自取,不必抱怨他人,只能與仲仁談談了。誤我事小,誤國事大,當國者不可不懼!”

不久,徐世昌、段祺瑞和黎元洪等一幹政要被官複原職,召集到中南海開會。

袁世凱先認錯,自承對國內的混亂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然後宣布即将取消帝制。

衆皆不語,異常沉悶。

忽然,倪嗣沖起身大聲道:“臣願帶兵平定南方,為我主效犬馬之勞!”

袁世凱擺手道:“丹忱(倪嗣沖)別唱戲了!”随手把五将軍密電遞給他看,方才無語。

翌日,由張一麐起草、阮忠樞定稿的撤銷帝制令公布。明眼人發現,申令是以“本大總統”的口吻寫的,意味着袁世凱将退位而不退休。

從日本趕回來的孫文在上海發表《讨袁宣言》,號召将讨袁進行到底;廣東督軍龍濟光,在徐勤、朱執信率領的民軍的強大攻勢下,不得不宣布獨立以緩解粵民“屠龍”的熱情;梁啓超和陸榮廷把袁世凱的老對頭岑春煊拉了出來,在廣東成立護國軍的中央機構——軍務院,表态說休戰的前提是袁世凱下野,黎元洪繼任總統。

浙江。臺州鎮守使聯合兩個旅起義,趕跑督軍朱瑞,使浙江成為第五個獨立的省。

斷鴻聲裏斜陽暮

袁世凱尚希維持,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內憂外患,相逼而來。如不考慮善後,撒手便走,危亡立見,實不能忍心至此”。

顯然暗指殺回國的孫文和他背後的日本。

段祺瑞取代徐世昌被任命為國務卿,袁世凱打算借助其在軍界的威望,迅速穩定局勢。

然而,段祺瑞要求恢複責任內閣,全權處理國事,否則免談。

袁世凱答應了。

梁啓超反應極快,當即給國務總理段祺瑞去信:今日之有公,猶辛亥之有項城。清室不讓,雖項城不能解辛亥之危;項城不退,雖公不能挽今日之局。

段祺瑞覺得梁啓超想多了——自己想用徐樹铮為助手,都不敢直接任命其國務院秘書長,而要請王士珍代為請示。

王半仙裝黃老派裝慣了,知道袁世凱最讨厭徐樹铮,又不想得罪段祺瑞,故既不回絕也不轉達。

見遲遲沒有下文,段祺瑞又托斡旋達人、教育總長張國淦去說。

張剛提一句“總理想自己物色一位秘書長”,袁世凱便問:“他想用誰?”

張國淦硬着頭皮道:“他想用又铮(徐樹铮)以資熟手。”

袁世凱的臉立馬沉了下來:“不成話,不成話!軍人總理,軍人秘書長,這裏是東洋刀,那裏也還是東洋刀!”

待神色緩和下來,指示道:“你去告訴芝泉,徐樹铮是軍人,讓他官複原職,做陸軍次長吧!”

當天下午,張國淦到國務院回話,略去了不利于府院團結的細節。誰知話音剛落,段祺瑞就把含在嘴裏的煙鬥甩到地板上:“到了今天,還是一點都不肯放手!”

幾天後,袁世凱把張國淦叫來,商談加強總統和副總統之間聯系的事宜。

張國淦與黎元洪是湖北同鄉,關系密切,經常扮演傳聲筒的角色。

兩人聊完正事,袁世凱似不經意道:“你看我是退還是不退好?”

張國淦毫無思想準備,只好說:“應當從外交、輿論和軍事三個方面來考慮。”

袁世凱明顯不認可:“輿論,什麽叫輿論?中國有輿論嗎?外交是有把握的,三個方面依我看只有軍事值得考慮。”

接着,擔憂道:“你看西南打得倒我嗎?”

張國淦:“時局的關鍵不在西南而在東南。”

袁世凱皺眉道:“你是說華甫?”

張國淦:“馮華甫是總統幾十年的老部下,沒有人比總統更了解他。”

袁世凱:“你認為他左袒則左勝,右袒則右勝?”

張國淦:“不怕他左右袒,就怕他不左不右。”

袁世凱哼了一聲,不再開腔。

陝西。

陝南鎮守使陳樹藩綁了督軍陸建章的兒子,威脅他獨立或下臺,陸選擇後者。陳樹藩率部開進西安,宣布陝西獨立。

此人既不反帝,也不讨袁,純粹抱着趁亂撈一把的心态稱霸關中。但作為段祺瑞的心腹,其反叛具有特殊的意味,即北洋的高級将領也開始公然背棄袁世凱。

南京。

阮忠樞轉達了袁世凱的請求,希望馮國璋出面調停軍務院以及獨立各省同北京的關系。

一如張國淦所料,馮不偏不倚,兩頭周旋,準備坐收漁翁之利。

很好理解。

人心鼎沸,袁世凱的倒臺已無懸念,接下來的較量,在北洋系和護國軍之間。

而馮國璋顯然認為,自己就是北洋的第二任掌門。

出于這種心理,他發起召集會議,打算仿照辛亥年的故事,在南京成立臨時政府,選出臨時總統,完成南北統一……

可惜只是幻想。

會是開了,但各省代表吵來吵去,連究竟叫“懲辦禍首”還是“懲辦奸人”都無法達成共識,還讨論什麽臨時政府?

拖了一個月,四川獨立了。

陳宧的反水再正常不過。川軍基本指揮不動,帶來的三個旅,兩個旅長都勸他獨立。甚至當撤銷帝制令下達後,有傳言說川人将以當年對待趙爾豐的辦法對付陳宧……

深感自身難保的陳宧居然向蔡锷借兵,而蔡锷為了促其獨立,竟真的撥了十個營給他撐腰壯膽,自己只留三個營。

有了堅實後盾,敦促袁世凱下野的電報打到了北京。

這是第一封,語氣比較平緩,內稱“優待條件,當與各疆吏力争”。袁世凱的回電也客客氣氣,說“容布置善後,望速向政府切商辦法”。

然而兩周後,在各方的催逼下,陳宧發表了一封言辭激烈的通電:宧為川民請命,項城虛與委蛇,是項城先自絕于川,宧不能不代表川人與項城告絕。自今日始,四川與袁氏個人斷絕關系,袁氏在任一日,其以政府名義處分川事者,川省皆視為無效。

袁世凱接電,眼前一片漆黑,當場暈厥。悠悠轉醒後,整日不發一言。

更沉重的打擊接踵而來。

一周後,牆頭草湯芗銘在其兄湯化龍的苦勸和護國軍壓境的威逼下宣布湖南獨立。

想當初湯芗銘為了鼓吹帝制,專門招募一批文人,關在豪宅裏搞封閉式寫作。只要能寫出工美的勸進書,名煙、好酒乃至妓女都不限量提供。

寫好後,用蠅頭小楷一絲不茍地謄抄在特制的表章上,文末署以“臣湯芗銘謹奏”,再放進金絲楠木的小匣中,遣使專程遞京。

溜須的功力是如此深厚,以至于封爵時位居八個侯爵之首,把資歷老得多卻僅得一伯爵的曹锟忌妒得直誇湯芗銘“威震三湘,名冠八侯”。

可惜,就像喜歡秀恩愛的明星多半以分手告終一樣,前時的君君臣臣,此刻看來是何等的諷刺!

在“人心大變”的念念自語中,袁世凱一病不起。

後來,坊間把陳樹藩、陳宧和湯芗銘合稱為袁世凱的催命“二陳湯”(中藥名)。

流沙幻影

膀胱結石并非絕症,法國醫生貝希葉診治後建議住院開刀,為袁世凱所拒。

從最初的小便困難,到吃不下、尿不出,尿毒逐漸蔓延全身。

在家人的強烈建議下,袁世凱同意導尿,先解除眼下之苦。

貝希葉在他後脊上紮了一劑麻醉針,用五個玻璃火罐于後腰處導尿,但抽出來的是血水。

在場的袁克定、袁克文、袁靜雪和沈玉英等驚慌失措,袁世凱卻很平靜,讓他們把段祺瑞和徐世昌叫來。

他把大總統印交給徐世昌,對二人道:“總統應該是黎宋卿(黎元洪)的,我就是好了,也準備回彰德了。”

起草完退休聲明,袁世凱遭遇了人生最後一場打擊,且來自最信任的人——跟了自己三十年的貼身侍衛唐天喜。

清末,唐天喜任新軍第三鎮标統。武昌事起,他的一标人馬成了袁世凱的衛隊,護送其進京出任內閣總理,一時風光無限。

白朗起義平定後,唐天喜因保衛河南老家有功,升任混成旅旅長兼京漢鐵路北段護路司令。

作為一個唱戲出身能力有限的小人物,按理說這個位子權錢皆有,唐天喜應當滿足。然而,護國戰争爆發後,一些北洋将領趁亂自擡身價(如王占元撈到了渴求已久的湖北督軍),擾亂了正常的官員遴選機制,也使得唐天喜春心蕩漾。

他主動請纓,要求帶兵上前線。袁世凱囑以看家要緊,卻耐不住唐天喜再三陳情,劃給他兩個旅,編入馬繼增的第一路讨逆軍作戰。

真交上火,唐天喜後悔了——完全打不過。

與此同時,護國軍了解到唐天喜素來貪財,當即奉上白銀十六萬兩,促其反袁。

得了銀子即變心的唐天喜撤到湘鄂邊界,不進不退,觀察動向。馬繼增則因缺少援兵,吃了敗仗,憤而自殺。

袁世凱接報,異常震驚。強烈的情緒波動擊垮了最後一根神經,不斷對人道:“唐天喜反了!唐天喜反了!”

一日,幫袁世凱打理家産的幕僚王錫彤前來探視,發現案頭放着一紙清單。

袁世凱指着清單道:“家産全在這裏了。把你經營的公司的狀況告訴我。”

王錫彤略作彙報,又統計了清單上的存款與股票,總計約二百萬元。在後來的自述中,他感慨道:袁公子女合計三十餘人,以二百萬元分配,無論如何,可以斷言十年後就會有貧窮者。總之,袁公自擔任大總統以來,(家財)實際上未曾再增加過一錢,其為國忘家之情,實在不容抹殺。世傳袁公有數千萬資産,污蔑之言也。

1916年6月5日,袁世凱打了一劑強心針,從昏迷中轉醒。自知死之将至的他急召“顧命大臣”徐世昌、段祺瑞、王士珍和表弟張鎮芳到病榻前議事。

徐世昌最後一個趕到,袁世凱望了他一眼,道:“菊人來得正好,我已經是不中用的人了。”

徐世昌寬慰道:“總統不必心焦,靜養幾天自然會好。”

又道:“總統有話,早點安排出來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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