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金融街購物中心作為京城首屈一指的奢侈品賣場,環境服務都值得稱道。設計師匠心獨具,打造了建藝複雜的透明穹頂,醞釀五年,一舉登上了京西檔次最高的寶座,成了人們熟知的燒錢地界。

成玲在這工作三年有餘,倒不為薪水多高、伺候這些揮金如土的財主有多體面,而是這裏離複興門,不算遠。

一九五一年,複興門一帶建起了第一批宿舍區,是給湧入京城的科教人員的福利。

真武廟、羊坊河、三裏河、百萬莊……

尖頂灰磚的老房子,三四層高的建築群,在一片林立的高樓間獨樹一幟,自成一番景致。

因為在新聞報道中被提過那麽一嘴,許多當地人都知道,從公主墳到西山腳下,總參總政總後、空軍海軍司令部、總醫院,大大小小的部隊大院都坐落在西郊,可鮮有人注意到這片每戶面積略小的大院樓房。

如今年代更疊,拆了一部分,留下的那部分很有紀念意義。

住在這裏頤養天年的老人,沒有顯赫的戰功軍銜,沒有實際的權利官階,收獲的是後輩的景仰與敬重。

一九七零年、一九七四年、一九八一年,一年一年,他們的日記裏都透着揚眉吐氣的驕傲。他們一身白帽白衣白褲,紮在實驗室或機械廠房,對着儀表機器、複雜深奧的公式定理,拿着本子記錄數據,挑燈夜戰加快計算進程,嘔心瀝血摸索人家不肯給的技術參數,在深山老林裏設秘密基地。到頭來,沒用別人一顆螺絲釘,一聲不響幹成了大事。擺出來的,都是令外國人瞠目結舌的成果。

老一輩來自天南海北,腔調習性五花八門,為國家為人民做貢獻,跟胡同裏的平頭老百姓比起來收入有保障,可也比不上四合院裏名副其實的王孫貴胄,沒什麽優越感。

到了下一代,老老實實講一口标準的普通話,雖然在當地聽慣了地道的京片子,可要他們自己說總覺得別扭,聽那些富有北京特色的字眼倒都懂。

住平房的孩子不服氣,說樓房才多少年歷史,有咱胡同院子有底蘊嗎?不知天高地厚的腌臜東西,仗着老子的榮譽耍威風!說着猛一拔脯兒,出言不遜,操.你老子的傍家兒,龜孫鼈犢!

我不嫌你太糟糕,你卻怪我太清高,部隊大院的孩子忍不了,叮當五四抄家夥,浩浩蕩蕩茬架迸磁兒,掃蕩西單宣武門。

不嘬雷,不嘬冤,奔着一個目的——誰是孫子?誰是孫子?不跪下喊聲爺爺你趴地上別想起來!

可他們的後代不全憑武力威震四方,基因好,腦袋靈光,聰明勁藏在DNA裏,博古通今,見多識廣,不說隔壁家孩子,首先自家孩子就争氣有出息,從小出類拔萃,長大了也是人中龍鳳。

成玲會知道這些,全因為一個故人,就算不能長相厮守,她也舍不得走,在這安營紮寨,在這工作生活,睹物思人,圖個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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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顧客不多,留在店裏的只有一家三口,老婆孩子陪着男人來買褲子,成玲介紹了幾條時下流行的顏色和版型,都不怎麽令人滿意。

男人全程無聲,姿容姣好的女人倨傲地坐在沙發上,捧着紙杯說得口幹舌燥,指手畫腳:“這條顏色太怪,不好配衣服,試試你左手邊那條。”

成玲幫他拿了合适的號,等他從試衣間出來,他太太托着下巴搖了搖頭:“都不好看。”

他把身上的褲子換回穿來的,下了好大決心似的,自己挑了一條,剛拿下來就被阻止了:“你這條褲子能穿去上班嗎?”

妻子審美刁鑽挑剔,男人倒也不生氣,笑着請示:“這家的不行,那咱去別的店看看?”

那女人就等他這句話了,起身拉着孩子的手,先一步出了門。

成玲半小時前就看出這樁生意要黃,一點不意外地開始收拾褲子,順便拿去用挂燙機熨平整。

同事方艾送走了顧客,拿出小鏡子補妝,完事跑到成玲身邊讨好地沖她作揖:“今天我和老公結婚三周年紀念,我把時間記錯了,他已經在外面等了一會了,我能不能提前半小時走?”

說得合情合理,不同意有違人性,加上平時關系不錯,成玲答應,祝福她:“三周年快樂,玩得開心。”

方艾覺得她夠仗義,興高采烈地拍拍她的肩,道了好幾聲謝,款着包一溜煙走了。

成玲目送她離開,扭回頭打開挂燙機,一晃神噴頭拿反了,對準自己就是一下。

蒸汽滾燙,噴得鎖骨附近燒紅了一片,她急忙關了機器,褲子随手搭在沙發上,一邊慶幸沒沖到眼睛,一邊尋思出門弄點冰。握上把手的一瞬,忽然想起店裏只有兩個人,她這一走,就徹底沒人照看了。

燙傷的地方火燒火燎的疼,她偏頭照到鏡子,心一橫拿了鑰匙打算鎖門。

前腳邁出門,後腳就瞥見一個人,躲鬼一樣縮了回去。

心裏祈禱,千萬別過來。

二十米外,一短發姑娘穿着簡單,不花哨,白色T恤七分褲,看起來爽朗,見身邊的人腳步一頓,循着他的目光看去,Gi店。

她似懂非懂,笑得大方:“你要是想買就當我陪你了,姨媽說着你也就聽着,左耳進右耳出得了,跟我客氣什麽?平時修那些文物根本不能化妝噴香水兒,接觸的都是陶瓷泥巴,稍微穿戴好點兒都得弄髒,那玩意金貴,真一點兒化學藥水都不能沾。”

江海闊聽她這麽說回過神,挺認真地看着她:“你回國我都沒給你接風,幾年沒見,這次回來怎麽也得送你點禮物。你要不要衣服褲子香水,錢包也行,別抹不開面說,權當心意。”

趙小曲推辭不得,也痛快,笑嘻嘻地說:“得,那我就得便宜賣乖跟你讨一個,哪天娶了嫂子我把這人情還你,禮尚往來。”

江海闊聽着,默不作聲又往店的方向看了一眼,終究管住了自己的腳,帶着趙小曲挑禮物去了。

成玲探頭的時候人已經不見了。

她站在鏡子前,眼睜睜看着紅的那塊變高變腫,鼓起豆大個泡,時不時看一眼時間,掐着點等下一班人來換班,撐了半個鐘頭,交接妥當後才出了門。

一股熱浪襲來,一下把人放進了蒸籠裏,每個毛孔都冒着汗,淌在她原封未動的傷口上火辣辣得疼,她到車前解鎖,把門敞開散熱,順手擦了擦腦門上的汗。

等了一陣,她擡腿坐到滾燙的座墊上,扭動鑰匙,開空調,将風對準自己才踩下油門。

二環高峰期,堵得水洩不通,她坐在車上就像熬刑,眼看着紅燈變綠燈,綠燈變紅燈,幹着急。

她把前面的後視鏡往下掰了掰,鎖骨處的水泡果然又大了一圈。

看着鏡子的視線向身後一轉,不看不要緊,這一看心下一悸,陡然松了剎車。

車子自發往前沖了半米,直向前面那輛商務面包車的屁股。

她眼疾腳快地把剎車踩到底,手忙腳亂換成駐車檔,心有餘悸地垂着眼睛。

待緩過神來,她鼓起勇氣,心情複雜的又看了一眼。

相距不遠的後面那輛車裏,駕駛座上坐的,可不是剛才在店外看見的人嗎?

這邊車裏趙小曲還在念叨:“剛我們出來的位置走到地鐵口都要不了十五分鐘,現在居然在這堵了半個小時。這年頭不知多少水貨司機,你看前面那輛車往前沖的,你把我丢地鐵站就行了,我手頭還有個活兒要趕。”

江海闊跟精密的數字打了多年交道,泡在實驗室裏,性子都磨出來了,很有耐性:“天氣這麽熱,怎麽好讓你擠地鐵。你那活一天也幹不完,不差半小時四十分鐘,安全第一。”

趙小曲抓着安全帶哭笑不得:“說不得你們這些老幹部,你這腔調簡直跟我爸一模一樣。”

江海闊聞言笑得很淡,沒說話,看着前面的路況,車流動了些許。

滑過一段路,才發現有交警在人工指揮,後面的路段通暢了不少,前面那輛大衆在路口左轉,他目不斜視地直行,兩輛車漸漸遠了。

他一路把車開得四平八穩,送趙小曲到目的地,眼看着她在樓上朝自己招手才走。

晚上回到家裏,吳蘭英已經做好了一桌菜,京醬肉絲回鍋肉,一盤包菜,一盤涼拌菜,中間一大碗紫菜蛋湯。

兒子好不容易回來一趟,吳蘭英高興,給他夾了好幾筷子,問:“把小曲安頓好了嗎?給她買了什麽沒有?這也是一年半載見不上一面的丫頭,忙得都快見首不見尾了。”

江海闊不喜歡邀功讨賞,做過什麽事習慣輕描淡寫地帶過:“給她買了點小禮物,把人送了就回來了,您知道她不講究,也不愛麻煩人,不拘謹但也不好意思說。”

吳蘭英嘆氣:“這孩子太見外了,下回見到我得好好說說她。”

江建勳是革命老工人,搞了大半輩子研究,只盼着兒子能繼往開來,不像妻子那樣關心這些瑣碎,推了推老花鏡說:“上半年你發表什麽學術論文沒有,怎麽也得弄出點名堂,不争氣,争光。”

江海闊腰板挺得老直,回起話來跟彙報工作一樣嚴肅鄭重:“年底可能要被派去甘肅,那邊需要人手。”

這一去,少則三五年,多則半輩子,都是人煙罕至的地方。

江建勳滿意地點頭:“青春就該獻給國家,到老了才覺得自個兒有點價值,你在外頭別跟現在的年輕人學得那麽反骨,年紀輕輕就抽煙喝酒,折騰出一身病,像什麽話。”

衣冠正,品行端,碎首黃塵,燕然勒功,這是他們每個後生都時刻謹記着長輩的教誨,他們這些為家國事業肝腦塗地的人不變的準則。

江海闊自然沒有二話,可吳蘭英心疼孩子,不免多說幾句:“那得呆多久?你也老大不小了,趁着這半年功夫早點兒成個家,你看對門張阿姨家,孫子都五歲了,遠的不說,你也是當舅舅的人了吧?”

這爺倆幹的什麽工作,吳蘭英作為最親近的家屬心裏大概有個數。

環境危險,艱苦卓絕,雖然人身安全優先,但出點小問題都得人工搶修,他們不安全,才能讓更多人脫離危險。她這也是擔心辛苦生養的寶貝兒子沒了,獨苗成了絕後,那就可真沒盼頭了。

江建勳不願讓自己好端端培養出來的兒子給人嬌生慣養地溺愛,不禁不滿地抻掇:“成什麽家,他娶回來叫人家姑娘守活寡嗎?當初他有對象的時候你不讓他好好處着,現在又操哪門子的心。”

吳蘭英用筷尾杵杵桌子,據理力争:“老話是不是說先成家後立業,先安內再攘外,他到了歲數不該結婚?你當我是成心拆散他們,人家姑娘現在都不知道在哪,說不見就不見,這感情,也不見得有多深。”

江建勳擺擺手,态度很堅決:“行了,成家立業是大事,這個年紀算什麽老大不小,起碼得三十歲以後再說。”

幾年前倆人分手的時候二老就是這樣,一個壓根瞧不上眼,一個十分看好,過了五六年,還是存在嚴重分歧。

江海闊教養很好,聽着長輩議論,不插嘴也不從中調停,低着頭,臉上看不出情緒,一直等他們不約而同看向自己才沉穩周到地說:“不管您二老心裏怎麽想的,我有自己的計劃安排,還不至于讓人拿主意,你們身體健康平安順心就行,我會照顧好自己的。”

兒子前些年不是這麽個溫和古板的性格,雖然打小被條條框框拘束着,但也是會氣定神閑說兩句玩笑話調侃逗貧的,全然不像今天這般沉默且不溫不火。

這人啊,三魂七魄都在,可無疑少了幾分生機勃勃的精氣神,吳蘭英看在眼裏,也不想為難他,和老伴對視一眼,不落忍地噤了聲。

……

飯後放新聞聯播的時段,江海闊慢悠悠轉進書房,在書櫃前歇下腳,仰頭看着,好一會兒才拿下來一本書,随手一翻就找到了那張夾在扉頁的老照片。

那是一個高挑修長的女孩,皮囊細膩,骨相端正,穿着一襲民族風的吊帶裙,披散着長發,胸部腰肢都被擋住,堪堪露出一截小腿,腳丫浸在山上的一個泥坑裏。身後叢林掩映,青翠欲滴,她不需這淺碧青紅色,眉眼間也透着不俗。

他們上山,山裏提着鐮刀背着籮筐采藥的老人說這水清澈見底,可以祛腳氣,你看這坑裏的泥和水都是分開的。

他在這邊和老人話家常,那頭她已經利索地脫了鞋,光潔白皙的赤足噗通一聲沒進水裏,他覺得好笑,扯着嗓子問她,你幹嘛呢?

她笑不露齒,沉靜地撩了撩已經濕漉漉的長發,嬌憨地回眸,熱啊,找涼快。

前兩個字自然指的自己,後面說的是清冽的涼水。

她笑得溫柔可親,少女的靈動都彙在了這一幕裏,他心念一動給她照了這張。

此時此刻,他一下一下輕柔地撫着她的眉眼,懷念又隐忍。

不是不知道她在哪,只是不再像從前那樣砥砺德行,勵精圖治,滿腔熱血壯懷激烈,反倒有了忌憚和自知。

一別兩寬,他既不能帶她回到從前,就該無私地盼着她一往無前、長生不老。

***

傍晚七點,成玲到了家,匆匆開門脫掉鞋,随手把在藥房買的東西放在門口,跑到浴室拿了條毛巾,來到廚房打開冰箱,在冷凍室裏挑了根糖水冰棒裹起來摁在燙傷的地方,單手翻到模具接水,準備凍點冰塊存着備用。

做完這些她才松了口氣,該開空調開空調,翻箱倒櫃找出了針線盒和打火機,去門口拿了藥,解開打結的塑料袋,給幾種藥開了封,蘸了酒精先在燙紅的地方抹了一圈。

給縫衣針過火,紮破,一次性拿了兩根棉簽吸水,擠得差不多後塗了一層藥膏,用膠帶佐着紗布封好。

天熱,她上洗手間,避開傷口小心翼翼地沖了個涼,就坐在那浴缸邊沿上發呆。

彎着腰,蜷起腳,像栖息在沼澤的丹頂鶴。

想到下午偶然遇到的人,她突然茫然意識到,五年未見,她是真的想他了。

那時她希望他有健康的身體、和睦的家庭、無量的前途、遠大的抱負,獨獨沒有把自己算進去,只當他們已經結婚了,他卻永遠離她而去,她一個人也可以過得很好。去敦煌,去雲南,去西藏,去西南邊陲這些神聖的地方。

也不願嘗試新的感情,跑到紋身店給染着一頭綠毛的年輕師傅當學徒,在鎖骨這裏紋了幾朵小浪花。

後來在月牙泉邊,看着大漠孤煙,不知怎麽想起他臨走時說過的話,狠下心來洗掉的時候,比現在,還要疼。

作者有話要說: 誠心誠意寫一個善始善終的故事給你們看。

前期沒有放段子宣傳,一方面是想給你們驚喜,一方面是不知道截取哪部分造勢,藏了太多執念。

想圓一個有愛國情懷的英雄夢想。寫一個自己喜歡的姑娘,一個不會用心計、喜歡就是喜歡、溫和無害的男生。寫他們日久而生的依賴和歷久彌新的欣賞。寫友情,人與人交往的分寸。寫大好山河,寫年輕生趣。沒什麽志向,就想多寫幾個正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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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你們作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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