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衣服最後是托魏潇還回去的。

成玲摸了摸面料,是真絲的,沒敢用肥皂洗,滴了幾滴專業洗滌液揉了揉,晾幹疊好,拿了個看上去不那麽寒碜的塑料袋裝起來。

酒窯,她是不會再去了。

不論雅致的閑趣,還是自由散漫的生活,都只能想想,這一天她拿腔拿調端着架子融入得很吃力,這份吃力還并不因為他們難相處。

她喝不慣普洱,覺得硬灌會糟蹋好茶,他們就給她換茉莉花茶,剝柚子、吃桃子、炸西瓜汁。

他們熱情又體貼,熾烈又純粹,和魏潇一樣,是一群善良的好人。可總覺得中間隔着那麽一層,那就是有條件過這種日子和沒資本過這種日子的差別。

倒也不能說她不自信。

反而在她內心深處,那根獨屬于女孩的傲骨挺拔又堅韌,不用像他人展示證明,卻又真切存在,是比原則還要強烈的意志,超越情感卻忠于內心,也就使得身上既有女孩的靈動柔軟,又迷惘難言的青春困惑和蓬勃的朝氣。

從酒窯回來以後,魏潇就陷入了嬌俏的花癡模式,原因在于蕭寅同意收她做女朋友了。

此後每天必和蕭寅電聯,白天去自習室前打一個,晚上消完食打一個。

蕭寅忙,魏潇也要複習備考,兩個人碰不着面,就在手機裏聊天,明明一天下來也說不上幾句話,斷斷續續二十來條信息,就能讓她開心得手舞足蹈。

她按捺不住心裏的沖動,私下跟成玲說:“玲啊,你跟我說要矜持,不要那麽主動,所以我晾了他一會兒沒有告白,做陶藝的時候我看他沾滿手泥騰不出手就給他擦了擦汗,他沒躲。”

“後來你猜怎麽着?他在門口放風的時候我去找他,他突然問我是不是喜歡他。我當然得搖頭啊,沒想到他笑了說,你這樣很可能失去一個男朋友。我狠狠掐了自己兩把啊,沒做夢!”

成玲自然祝福她,可也免不了多想。

那晚是蕭寅開車把她們倆送回來的,她上樓上到二樓,透過窗子看到兩人在樓下說話,決定停下來在人品上給魏潇把關。

蕭寅給魏潇敲手機號,模樣不親不疏,也沒有越矩的行為,作風看上去很正派,再結合蕭寅來接她們時的表現,成玲總覺得魏潇有些誇大其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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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淡定是真的,細膩敏感也是真的,總覺得魏潇是怕她跟自己搶蕭寅才故意做給她看的,尤其是魏潇想方設法要把她和江海闊湊一對兒這種感覺日漸強烈的時候。

可再仔細想想,又覺得自己想多了,有那麽點自私狹隘。

看着魏潇那麽認真投入她有些埋怨自己,到底還是相信好友不是為了排除異己不擇手段的人,于是掰着指頭數他們相戀的理由。

年紀差個三四歲倒也合适,又不難看,除了沒有特別多共同語言,紮在工作上的時間多了點,硬件還算不錯,挺稱心的人選。

這麽一想,疑慮又散了。

說到底她推波助瀾是因為魏潇喜歡,但她并不希望她來插手自己的感情。她對愛情有向往,并且希望自己的感情不說成熟,起碼水到渠成的,不然對自己、對對方都不公平。

好友實在,心眼不壞,正是因為這份善良,才讓她被冒犯得站不上立場。

魏潇做的倒也不是特別過分,只是大家對詩對酒的時候,大張旗鼓地張羅她和江海闊坐一起,帶頭起哄鼓掌。後來想起來,一個女孩能在心儀的男生面前大刀闊斧露出不秀氣的一面,蠻仗義的。

宣城泾縣的人文底蘊很濃,朝朝代代都出文人,成玲耳濡目染受到熏陶,可跟叛逆心起來了似的,全場沒有展身手,也沒和江海闊有眼神交流。盡管她知道這樣特別不禮貌,可心一橫就過去了。

她是下了決心再不來的,甚至到後來,不願和江海闊一塊搭公交,冒着被魏潇打死的風險蹭上了順風車。

魏潇趁着蕭寅跟一群男生告別的功夫惡狠狠的在她耳根兒邊上罵她矯情,數落她說起別人頭頭是道,關鍵時刻上不了正席。

成玲也挺委屈。

你給我保媒拉纖不是不行,可你不提前打聲招呼弄得我措手不及是你的過失。淋一身水的時候你不在場不知道這尴尬事我不怪你,也理解你跟心上人獨處的高興勁,為了不辜負你美意,無論面面相觑多尴尬我都不說,以免聽上去像在埋怨。可我也不欠你什麽,非得賣身還債,怎麽就成了矯情。

魏潇回去以後說什麽也不理她,那種骨子裏強勢,是高牆大院裏的小群體慣出來的,也是從小智商高被周圍夥伴捧出來的。

成玲眼見着這麽僵着也不是事,主動作揖告饒:“潇潇,我不知道你為什麽希望我們在一起,可我不自在。你們從小一塊長大,你喜歡的,不也不是他嗎?”

聞言魏潇沉默了,也不強迫他們非得擰成一股繩,迎着她的目光照實說:“從一個旁觀者的角度,我真覺得你們挺配的,我不喜歡他,是因為把他當哥們看慣了。”

她看着她的眼睛,鮮少這麽正兒八經說事,拔高了音量:“你沒發現,不管他準備還是沒準備過,出門在外都收拾過,哪怕是穿休閑裝也不給人邋遢的感覺。他們這類人,一天到晚在實驗室做實驗,根本用不着見人,可他們對能看見自己外表的人很尊重,對你很尊重。”

她說着生氣,沖着成玲發脾氣:“可你怎麽那樣端着,到底懂不懂禮貌啊!”

成玲被劈頭蓋臉一通罵,都不帶還嘴的。

她就是這麽好脾氣的姑娘,但凡她覺得有一點理虧就不會找理由争論,連辯白都不辯一句。

的确是她不了解也不理解,表現得怯懦扭捏不大方,是該找時間做好準備,私底下跟江海闊友善溝通一下,買賣不成仁義在嘛。

可誰知這一推,也不知道猴年馬月了。

期末考試很快結束,成玲收拾行李回了家鄉。

下了火車,乘上客運大巴,非常不正規的無組織大巴車,也沒排隊走流程,上車把錢給售票員,一擡眼,狹窄的過道上不出所料的已經坐了一溜人。售票員給接連上車的人遞上一個小板凳或者小馬紮,沒人上了才滿載着一廂乘客開動起來。

駛過大幾個小時公路就入了山區,終點站也就設在這裏,家家戶戶挂着大紅燈籠,有些蒙了厚厚一層灰,籠在薄薄的山霧裏。

成玲拖着行李箱坐上了熟人的三輪摩托,和一車野兔皮毛被運回了家。一路颠簸勞頓,車上的大爺都跟她打招呼說狀元回來了,可行李箱剛拖回家門口李良玉就說:“來回車票那麽貴,不是叫你暑假就呆在北京別回來嗎?”

像不是親生的似的。

成玲眼瞅着親媽抱着小自己十七歲的弟弟喂奶,飽滿的雪丘袒了大半個在外面。

李良玉嘴上是那麽說,還是上前攥住拉杆,幫她把行李物品往屋裏搬。

成玲渴得要命,把桌上的茶杯正過來,倒了點水喝。

說起來他們家關系有點複雜,李良玉是後來改嫁的。成玲的親生父親是在江裏打漁的時候淹死的,甚至屍骨都沒有撈到。

葬禮結束,墳裏一搓骨灰都沒有。

那時成玲才兩歲,李良玉哭得整座山都能聽到,發誓一輩子守寡,之後獨自帶着孩子,日子過得相當不易,最苦的時候立着貞潔牌坊,十幾年過去,還是嫁給了別人。

成玲對趙小曲說的那些雖不是算命先生說的,卻也不是完全沒有依據。

就在這兩年,李良玉跟縣裏的筆匠結了婚,覺得對不起她死去的丈夫,怕遭報應,信天譴,對成玲的性命格外重視。

生父的死因引人深思,同齡的小孩都能下水摸魚攆鴨子了成玲還不會游泳,甚至,李良玉連河岸都不準她靠近。

大山裏的水鄉,山水縱橫,有幾條街緊挨着水,枯水期才能看到河底的淤泥,李良玉一不做二不休,從來不讓成玲上街買東西。去年錄取通知書下來,也不看考上了哪所名校,一看地址在北京,北方幹燥的地方,高興得嘴都合不攏了。送人時,千叮咛萬囑咐,叫她別往河邊走。

成玲敷衍着應下來,算是寬慰。

泾縣除了蒙恬造筆的傳說,諸葛筆更是鼎鼎大名,李良玉嫁的這個筆匠就是諸葛家的多少代傳人,叫諸葛鋒,筆鋒的鋒。

每回在宗祠裏祭祖,安排置辦的人都有他,成玲作為本地人很是敬佩,所以對這樁婚事并不反對,可給弟弟取名這麽大的事她就不能看着不管了。

李良玉是個俗人,給成玲取名不走心,挑了她們那個年代爛大街的字組了個名,滿是鄉土氣息,這回高齡産子,和現任丈夫有了結晶,差點給牙都沒長齊的小奶娃取名諸葛大龍。

成玲雖然覺得自己起名水平也沒高到哪去,可叫什麽都比叫大龍好,搶着給弟弟把名取下來,四個字,諸葛汗青。

怕李良玉不同意,她說得還挺有道理——将來要拿筆寫字的小子,可不能叫得太武俠,這個有逼格筆劃又不算複雜,姓已經那麽難寫了,給要參加應試教育的孩子留條活路。諸葛鋒表示同意,于是就這麽定了下來。

李良玉給她打掃房間的功夫,成玲晃到後院,諸葛鋒拿着放大鏡在驗筆,身上圍着張墨綠色的圍裙,表情嚴肅而認真,成玲怕打擾長輩幹活,腳步一頓,正欲轉身,諸葛鋒卻突然出聲:“回來了。”

她回頭,恭敬地叫:“鋒叔。”

諸葛鋒親切和藹,目光矍铄,慈祥地說:“知道你要回來你媽特意去買了只雞,今天中午鋒叔給你做風炖牡丹。”

他笑,問:“怎麽樣,在北京呆的慣嗎?”

成玲不扭捏地說:“挺好的。”人好,就什麽都好。

說到這裏她想起答應趙小曲的事,哪怕別人只是随口一提,她也上心了,跟諸葛鋒打商量,小心地盯着看:“我答應朋友從家裏帶幾支筆給她。方便嗎?”

諸葛鋒幹着手裏的活,慷慨地笑:“那有什麽不方便的,一會我給你挑幾支,你拿去,多少支都行!”

成玲笑得甜美燦爛。

那頭李良玉叫她,成玲豎着耳朵答應了一聲,轉而對諸葛鋒說:“我媽叫我。”

諸葛鋒笑得溫和,一扇手:“去吧,小心屋口那板凳!”

“看到了。”

成玲随傳随到,循聲來到夥房。

李良玉正痛心疾首地看着腐爛發臭的牛肉,給塑料袋打了個結,遞給她,差遣道:“拿去外面扔了。”

成玲有些受不了刺鼻的異味,捏着鼻頭接過來,不理解地埋怨:“為什麽好東西都要送給別人,哪怕放臭扔掉也舍不得自己吃?”

李良玉說:“留着說不定托人辦事的時候用得着,好東西不送人到時候拿寒碜東西送人家?才在北京呆了幾天就學了人家大手大腳的毛病,家裏多少錢你又不是不清楚。”

說到這裏她很堅決地給女兒派任務,“你在學校必須把獎學金拿下來,助學金也要争取。”

成玲茫然望着她:“為什麽,又不是窮到連學費都交不起?”

縣裏比他們家窮的不計其數,放大到全國範圍內更不必提。

李良玉戳戳她腦袋,龇着牙拍了她一巴掌:“花錢的地方多了不得拆了東牆補西牆,到時候籌不到錢,有你急的!我警告你,別在關鍵的事上給我犯糊塗。”

成玲沒來由覺得氣餒,避重就輕道:“我扔東西去了。”

李良玉問:“你聽見沒有?”

成玲留下纖瘦的背影,頭也沒回。

人窮志短,再努力也改不了天生的劣根,她難過的不是家庭的困窘和暫時的落魄,而是開始覺得世界美好的時候,一回首,遍地荒蕪。

……

下午李良玉陪着諸葛鋒上山砍毛竹,留成玲在家看孩子。

一歲大的小嬰兒,砸吧着嘴,黑溜溜的眼睛直勾勾的望着成玲,忽閃的大眼睛清澈又純淨。

李良玉生下兒子後對成玲的關心确實不如從前了,她心裏頭不是滋味兒,可當弟弟在她懷裏打挺,咧嘴對着她笑,而不是無緣無故地哭鬧時,心已經軟軟的淪陷了。

血緣是個特別奇妙的東西,無論板着臉裝得多麽麻木不仁、面孔冷漠,都會無孔不入地鑽進血液乃至細胞,沉迷在親情中無法自拔,也不容掙紮半分。

她是給這個小自己十八歲的小子起名的人,也是看着他從滿月長到這麽大的人,舍不得他因為家裏人努力補貼自己而受不到最好的教育,也不願愧對諸葛鋒對他們家的恩情。

家裏沒有半畝方田,也不養禽魚牲畜,靠着走街串巷的老手藝謀生糊口,除去收購皮毛的成本,剩不了幾個錢。

此時此刻,她望着弟弟長長的睫毛,琢磨着李良玉的話,放棄了拒絕施舍的念頭。

現實殘忍的時候,連逞強都是罪孽。

作者有話要說: 我是不會寫惡心的窮親戚的。

越長大越明白生活不易,有的人眼孔淺顯,自然會失去一些重要的東西,生而為人,就不要互相責怪了。

善良的人受點委屈是常有的事,不肯吃虧的人也不見得事事順心,只要心懷坦蕩,總有一天能守得雲開見月明。尤其是女孩子,堅韌一點,不是什麽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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