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新學期開始,二零一一至二零一二學年度上半學期助學金申請開始提交,開班會走了過場後開始了私下察訪,目的就是為了驗證真實性。
成玲在門口伫立良久,半晌才敲響了宿舍的門,魏潇一看到她的臉色就察覺到異樣,讷讷問:“和老朱吵架了?”
老朱指的是她們的班主任,叫朱嘉音,是個二十六七歲的女博士,新生入學前建了一個群,為熟悉報到流程做準備。剛從人間地獄裏爬上來的高三黨瘋玩了最長的暑假,沒大沒小地管她叫小豬。這位素未謀面的班導突然生氣,說學生不尊重她,衆人驚愕片刻回味過來頓覺掃興,沒人再說一句話。
報到後經過鑒定,發現班導确實是耿直不通情理的高冷妹,可年輕人幼稚又記仇,洩憤似的把這位壞了他們不少好事的班導叫作老朱。
成玲心力交瘁應付道:“沒有。”
魏潇納悶:“那怎麽——”
她察言觀色,沒說出後半句話。
成玲一頭倒在床上,扯過被子蒙起頭,一句話都不想多說。
剛才在教員辦公室,她真見識到一個人的心能惡心到什麽程度。
同班的蔣婷在朱嘉音面前明火執仗地賣慘,說:“我媽老問我上學期的助學金是不是被我私吞了,以前在高中我都能拿到的,如果這學期還拿不到助學金,我媽就不給我打飯錢了。”
她不但說自己,還扯上別人,一臉正氣地舉報:“成玲她家一點都不窮,不知道在哪開出的證明,她成天跟着魏潇出去玩,吃的不賴,穿的也好,哪像差錢的人。”
成玲在門外聽見這話,瞬間連和這種人較勁的心思都沒了。
沒意思,真的。
當時朱嘉音不經意一瞥看見她,招手把她叫進來問:“你看,今年的助學金讓給蔣婷行不行?”
成玲斷沒有想到平時一身正氣的班導會這麽問她,好一會才冷靜下來,有禮有節卻不卑不亢,維護自己的權益:“朱老師,我是個女生,再缺錢也不會整天穿得破爛邋遢讓別人都知道我有多窮。我提交了完整的材料,并且符合評定條件,如果您憑她一面之詞就剝奪我的權利,也請您給我一個合适的理由,為什麽一定要給她?”
她今天退一步,那就是從一定程度上證明,這筆錢對她可有可無,将來不管蔣婷的家庭條件比她好還是比她壞,在別人看來她都是打扮光鮮卻還要和別人争奪杯水車薪的人。不是她喪失悲憫情懷和恻隐之心,實在是世道不昌,萬沒有退讓和隐忍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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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嘉音考量了一會,有了決定,說:“我知道了,你們倆都回去吧。”
蔣婷跟着她出了辦公室,臉上絲毫沒有在別人背後說壞話被抓包的窘迫,反而把成玲堵在角落裏,冷笑着問她:“實話說吧,你進這學校給招生辦的人塞了多少錢?”
成玲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底氣十足地說:“我考進來的,沒塞錢。”
蔣婷不信,不依不饒地單方面判了刑,揚手撒潑:“別騙人了!看你的生活質量就知道你是富二代,藏得真夠深的。家裏做什麽的?這個社會是靠實力的,父母再有錢,你也不過是個二世祖!”
成玲真不想和他糾纏不休,不悅地皺了皺眉,心平氣和卻很有氣場:“隔壁就是辦公室,你要不怕我喊,就攔着別讓我走。”
蔣婷舔舔牙,笑她不識趣:“別給我機會收拾你,一準讓你哭出來。”
成玲年紀輕,什麽都不怕,撞着她的肩離開行政樓,心裏說不出的膈應。
高中畢業後她孤身一人來到北京,認識了一群不辜負人生的朋友,她們不遺餘力把她帶到更寬廣的世界,但也碰到了這樣難纏的小鬼,受了不能言說的委屈。
有些人,怎麽就能理直氣壯地在潑了人一身髒水還說得跟真的似的,為了錢六親不認呢?
真的有一瞬她暴躁地想過,你說我打扮得太妖嬈,大不了我以後穿得學生氣一點,你掐我錢要得不應該,大不了我不要這杯水車薪的幾個錢,你撕我攀龍附鳳和魏潇接觸太多,大不了我一個朋友都不要,恢複獨來獨往的生活。
能忍的我都忍了,現在擁有的,是我吃盡了苦頭換來的,為什麽就死死盯着,不肯放過我。
因為我不肯同流合污就是假清高,因為我分一杯羹太礙事就得遭構陷?我什麽傷天害理的事都沒做,到頭受了欺負還得被人說自視甚高,患了被害妄想症。
這種事已經不是第一次發生了。
最早是在大一,彼此都不熟悉的時候。第一節課,一個女同學睡過了從後門溜進來問她身邊有人沒有,之後課間跟她聊起天,問高考的分數,問來自的省市,對方一副崇拜的樣子微微笑着,第二天遇見還問她下午什麽課。
成玲一直非常友善,對方說得話再多也耐心回答,甚至無私分享了自己的經驗竅門,可一個月以後,那個說喜歡她要和她做朋友的人卻再也不理她了。
之後多了很多關于她的傳言,沒幾句好話。
有天她書落教室了,回去拿,正好撞見對方和朋友訴苦,說自己看不起成玲,沒什麽真本事還收獲的比自己多,哭訴自己有多努力。末了還很刻薄地諷刺,那樣的人,沒有朋友、獨來獨往都是有原因的,要不怎麽我以前和她那麽親近現在疏遠了呢?
身邊的朋友點頭應和,一起批判。
成玲那時尚有鬥志昂揚又不肯吃虧的心氣,用不大所有人卻都可以聽到的聲音冷靜撕逼:“你之前之所以能和我親近,是因為我對你沒有戒心,最後疏遠是因為你背叛了我,而不是我變了。”
這樣正面沖突的後果就是更多人說她高高在上,她和魏潇玩的時候還要裝作毫不在意的樣子,度過了一段非常艱難又不能申辯的時光。
如今這種勢單力薄的無力感又湧了上來,讓她難過極了。
魏潇見了,蹲下來扯她被子,早忘了分道揚镳時看到她那副拿自己當回事的樣子有多生氣。
成玲緊緊裹着自己,一動不動,也不知道有沒有聽到她說話。
魏潇拉她出去散心:“我很熟的兩個直系學姐今天攢了個局,我問她們能不能帶個朋友去,她們說有人撐個場子更好,你別一人憋着瞎想,給自己找不痛快。”
成玲窩在被子裏壓抑着哽咽靜了一會,從被子裏露出毛茸茸的腦袋:“對不起潇潇,我今天不太想出門。”
她那句對不起說得懇摯又真誠,可讓人一點不理解她為什麽要道歉。
魏潇一看見她紅着的眼眶就怒了,暴跳如雷:“他丫誰欺負你了,我給你出頭去!你告訴我,發生什麽了,真要有人欺負你,我叫她知道為什麽花兒這樣紅!”
照她嫉惡如仇的性子,真有茬架的可能,成玲不想事情像這樣發展,連忙坐起來擺擺手:“沒事。”她改了主意,頓了頓說,“你等我一下,我換件衣服就跟你走。”
像她這樣的姑娘,和在乎自己的人在一起的時候永遠是把自己放在第二位的。她說沒事,不是真的沒事,卻也無意尋求安慰,是真的不想把壞情緒塞給別人。
一個人的時候怎麽放肆都行,但要是辜負了他人的好意或善心,就像欠了債一樣良心難安。
魏潇看着她這樣心疼壞了。不叫她出去怕她精神狀态不好,就這麽把她帶出去像自己做的不地道。
她看着成玲去衣櫃裏拿衣服,也不想和她推來推去,眼珠精明地一轉,舒展了少女的娥眉,拿出了自己最貴得那套化妝品,撸了袖子捧着她的臉塗畫起來,笑得眉眼彎彎:“這麽漂亮的姑娘,帶出去得多長臉啊。”
……
絕處逢生。
王孫逢生,驕女絕處,這間酒吧的名聲雖然不幹淨,但似乎就沖着這分不幹淨,逢到周末,就有不少熾熱輕狂的年輕男女趨之若鹜。
結伴而來的女孩個個鮮豔美麗,不大的年紀卻一臉濃妝,明晃晃地穿着露臍開背的修身的衣裙,又長又直的白腿交替刮蹭,身材姣好。
其中不乏有錢有勢的富二代女生,不為博眼球而搔首弄姿,卻也絲毫不介意遭人惦記。
清一色的鮮衣怒馬的少男少女中,有一夥穿着保守卻不失時尚的女孩正圍着一個并不帥氣的男生侃大山,成玲就坐在卡座最裏面的角落,不勝其煩地聽着讀研的學長滔滔不絕地自吹自擂。
擺在他眼前的高腳杯裏盛着淡黃色的澄澈液體,酒保極有情調地給它取名叫“兩盞淡酒”,實則酒性極烈,酒量不好的人三口必醉。
那學長兩頰已經酡紅一片,眼神渙散地癡笑着,手指天花板,比劃出一個數字,一點低調意識都沒有地炫耀:“我導師可是全國首屈一指的科技元老!交給我的這項目沒點兒本事老頭都不讓人上手。擱別人身上是燙手山芋,可我只用了三周,三周就完成了。”
在座的女生看熱鬧般,似笑非笑地假意逢迎:“學長你可真厲害啊,做牛做馬的,賺得不少吧?”
一群女生都盼着他出醜,成玲卻在他露出窘态前起了身,不太舒服地說:“我去趟洗手間。”
說笑聲因為她的打斷戛然而止,口幹舌燥的衆人開始摸杯子找水,魏潇側過身給她讓路,等她蹭着自己的大腿出去後又改了主意,端起杯子含了口酒,邊咽邊拿起手包跟了過去。
燈光浸在混濁的煙霧裏。
羊毛毯隐去了腳步聲,卻藏不住包廂裏暧昧的嬌吟和喧鬧的叫好,成玲問了服務生洗手間在哪,接着掩着口鼻尋了過去。
臺階上卻落了幾顆煙灰,洗手臺上扔了一個煙蒂,成玲愣在門口,準備退回去看标志牌,卻被尾随的魏潇按着肩膀推了回來:“還往哪兒去啊你?”
成玲擡起水閥,沖濕手心手背,關掉閥門才去擠洗手液,兌了水的洗手液一下噴射出來,濺到她的手腕上,她用拇指抹下來,在手背上揉開。
魏潇打開手包,拿出口紅旋開,佯裝看鏡子補妝,實則偷窺着鏡子裏的她。
成玲半晌開了口,咄咄逼人地問她:“你怎麽不跟我說是來這裏?”
魏潇有些心虛:“我也不知道這地惡名在外,乍一聽還以為是山窮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呢,誰想到這麽亂,早知道我肯定不來。”
說真的成玲從沒有想到魏潇會帶她來這種花天酒地、紙醉金迷的地方。她真不怕別人說她守着那點窮鬼才有的可憐的自尊心。
她不跟魏潇說今天發生的事,是不想讓魏潇替自己操心,可在助學金評定期間這麽個風口浪尖上,她出現在這裏被認識的人看見了,一千張嘴都說不清。
那些随時準備看熱鬧的女孩子、吹皮都快吹破的研究生學長,包間裏的聲色旖旎、女廁所裏掉落的煙灰,一切一切,都是她抵觸、反感,無法接受,甚至觸及底線且深惡痛絕的。
門外跌跌撞撞的闖進來一個被姐妹攙扶着的姑娘,對着池子就開始哇哇嘔吐,一時間洗手間彌漫着鋪天蓋地的惡臭,魏潇不掩嫌棄,趕緊拉着她出了門。
成玲屏息抵禦着難聞的烏煙瘴氣,沉默了一會,在洗手間門口語氣輕松地問魏潇:“這些東西你喜歡嗎?”
魏潇看見她的眼神時就慌了,使勁兒搖頭。
成玲又同樣溫柔地問她:“如果有人跟你說女孩吸煙不是不可以,濫不濫交沒關系,溫柔善良是早八百年的女生才有的秉性,你會像她們那樣嘗試這樣你從未觸及過的東西嗎?”
魏潇無措地望着她。
成玲抿着唇線默了默,平和又不容辯駁地說:“潇潇,我不是想上綱上線的跟你讨論人品問題,可如果有一天,你跟這些人一樣,覺得這些事情不違法亂紀沒什麽大不了,抽煙濫交無所謂,放肆到連自己擁有的東西都不珍惜,我們就不再是朋友了。”
那種一盤定輸贏的變相賭局成了值得追捧的敢愛敢恨,那套縱.情交媾宜早不宜遲的說辭誘惑着一些人由內而外散發着自視甚低和不自重。
她是真的不懂,那些卑劣又禁忌的事物為什麽會和潇灑自由搭上關系。這樣的人不認錯,不後悔,信金錢,信權勢,把能縱情欲望當做真自由硬實力。
他們越了線,過了度,跳進深淵谷底,面目猙獰地嘲笑不這樣做的人站得那麽高,或者不分青紅皂白地诘問別人為什麽不尊重自己。
她一直以為魏潇的朋友都是那些真誠、善良、勇敢、赤忱的熱血青年,今天見到這些簡直覺得不可思議。
魏潇聽了覺得很失望,那種誤會讓她覺得不被信任,沉痛地擡眼望着她:“在你看來我是這種人嗎?我真的不知道她們會來這麽亂的地方。來就來了嘛,也不一定要跟他們學,像他們那樣做。”
說到最後她也來了氣,脫口而出,“你要是不想和我做朋友,那就不要做啊!你不了解我,所有的謹慎小心、考慮顧忌,也不過是揣度!”
說着她橫沖直撞扭頭就走了。
彼此花了很大力氣經營感情,卻在說狠話的時候口不擇言地當做自己沒上過心。
成玲真的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半路結交的朋友,再怎麽努力磨合都不如從小長大的那般親密了解。她們斷章取義,掐不準她說話的重點,只聽她們想聽的部分,到頭來,責怪她想太多,卻不會像她這般細心,照顧他人的感受,也不會反省到底因為什麽才讓她想到別處去。
兩人這一年相處得很好,從沒吵過這麽厲害得架。魏潇把她帶出來,卻沒能把她帶回去。
口口聲聲說要替她報仇的人,這一刻卻傷她最深。
……
回去時大家都拿着包準備散夥,學長爛醉如泥,可依舊改不了揮金如土的闊氣,把錢包往服務生手裏一拍,當衆耍起酒瘋來:“要多少,随便拿!”
這下不止在場的女生,連服務生都笑了。
魏潇早看他不順眼,又窩了一肚子火沒處撒,拉開包鏈遞出張卡,拿回他的皮包丢進他懷裏,扯着嗓門專門說給他聽的:“姐随便攬個活比你給人打下手賺的多,少拿你那點兒可憐的研究生津貼出門丢人現眼了!”
學長虛榮好面,聽她這麽說臉都綠了,硬往服務生懷裏塞錢,服務生悶不吭聲,幾個女生樂得捧腹,成玲在一旁看着,難過地閉上了眼睛。
就在這時,景年推着門從包房裏出來,樂呵呵地沖魏潇打招呼,後面跟着的人,正是早上結下的冤家,蔣婷。
作者有話要說: 來啦,來晚了一點,這章量很足。
然後告訴你們一個不好的消息,存稿用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