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成玲锒铛入獄對江海闊造成了相當大的打擊,這種打擊是看不見摸不着的,面上看不出來,手頭出錯的幾率可是大大增加,放在他這麽嚴謹細致人身上,簡直是一個大寫的不可思議。
老師傅察覺到不好的苗頭,把他拉到作業間外談話,和藹地問:“你家裏是不是出什麽事了?我看你精神頭不是特別好,要是抗不過去,就歇兩天,我批你兩天假。”
江海闊慎重考慮了一下,也不逞強:“您批我一天吧,我一定盡快調整好狀态。”
他心裏确實有放不下的事,從事這麽嚴謹的工作,遲早要出大事。
鄭懷章拍拍他的肩,語重心長勸慰道:“年輕人有什麽好愁的,少什麽都不能少了重頭再來的勇氣,那些困難,哪有正經做事重要。”
江海闊笑笑,認真回應:“您放心,我想得開。”
一天的假,也是僅有的假,他跑到德雲社聽了場相聲,想方設法讓自己想開。不說完全忘記,至少不要回想她深情望着自己的樣子,不要想象她在牢裏過得多艱難。
可到底,無論怎麽投入都集中不了精力,他就那樣不動聲色地看着臺上的相聲演員嘴巴一張一合,一個字沒聽進清。
能站在臺上亮相的,都是郭德綱老師的得意門生,談不上沒有笑點,周圍的人都在傻樂,就他一個人面孔嚴肅,思緒紛飛,扯都扯回來,最後沒辦法,出了劇場随手買了包最烈的煙。
煙草味濃得沒點着都熏得嗆鼻,太陽底下吹的都是很熱的風,他汗流浃背的站在牆角,擡手點燃,剛吸一口就咳得嗆了幾聲,旁邊的女孩毫不掩飾地打量着他,眼神異樣。
江海闊也不在意,又把濾嘴遞進嘴裏,面無表情地吞雲吐霧,分明灌藥似的難受,卻一連吸了兩根,等心裏稍微好受一點,一點不留戀地把煙蒂摁滅,和大半盒煙一起扔進了垃圾桶。
放縱這一次,他就不回頭了。
幾個月沒回家,江海闊也惦記着父母,打了個電話說回去吃飯,去幹洗店把外套洗了一遍才進的家門。
吳蘭英不知道從哪打聽到成玲坐牢的消息,借題發揮,堅決要求他們斷絕來往。
一個人生有污點的人,恐怕再無容身之處,改過自新,哪裏有說的那麽容易,就算一切從頭,人們的寬容度也絕不會大到不憂不懼。
江海闊開始還解釋兩句,說是失火不是縱火,不是她故意的,吳蘭英反倒被他惹火了,嚴厲反駁:“失火是外因,內因呢,還不是因為做事馬虎做人粗糙。無心犯錯難道就不是錯,兒子,做人不能這麽沒原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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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得多占理,人性和情面,沒有因為生而為人溫柔半分。嚴苛的要求,說出來都是社會、世界,大層面的。
犯了錯,就一定是社會的毒瘤,而與社會脫節,又成了地球少了誰都照樣轉,這種雙标,人人都有卻很難察覺。
江海闊無話可說,既不能給成玲招責備,也不能忤逆母親的教誨,左右兩難,索性一耳提面命就回避,也在給自己找份解脫。
他原以為不表态這檔事就這麽過去了,可哪裏有這麽簡單,一旦人吃的虧和老輩人的觀念重合,就會衍生出無數類似于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的俗話警句。
錯誤不但永遠得不到原諒,還會被反複提起、追問詳情,哪怕這件事和生活本身沒什麽關系,也會被當做典型案例翻出來稱為教訓,最後連嚴肅刻板的江建勳都看不過去了。
雖然兒子的對象他一面都不曾見過,但也覺得老伴在這件事上做得有失分寸,把他單獨叫到書房談話,嚴肅地問:“這事你是怎麽看的。”
江海闊為這事沒少費神,好不容易能回歸工作又被拉回原地,也想做一個了結。
他是真的很痛苦也很難過,但他是男子漢大丈夫,很多情緒都得不到發洩和排解,在江建勳面前站得筆直,眉眼堅毅,神色認真:“闖出這麽大的禍,她難逃罪責,受到懲罰是應該的。但作為男人,我不該讓她一個人承擔這些,等我有能力保護她的時候,她什麽也不用做,站在戰略安全區就好了。”
江建勳欣賞兒子的氣骨和擔當,可也不免憂慮:“你有氣骨和責任心是好的,可将來政審怎麽辦?她是有案底的人了,你們不可能走到一起去。”
江海闊不是橫沖直撞四肢發達的熱血青年,他的情感和智商都在線,看得見現實的殘酷和即将面臨地一切問題,幹澀心酸地一笑:“她已經不是我的了。”
我沒有立場,什麽也不能說。
江建勳長嘆口氣,揮手把他往外趕,皺着眉吩咐:“你自己下去好好想想,早點走出來。
“兒子诶,人生的格局不要這麽小。你記着,我們兩個老人老了,不中用了,也是你的後盾和底牌,前面的路且寬着呢。好好走,別走歪了。”
***
轉入監獄後,成玲的精神狀态反而好轉了。
她們的作息非常規律,早起出操以後開始一天的工作生活,吃穿用度全部自己動手,見到外來參觀的人員得放下手頭的活,直立行注目禮以示尊重。
周圍的牆并不高,但遍布了密集的電網,在這個小小的生态系統中,以文化論英雄,文化程度高低直接影響在牢裏的待遇。高一點可以做指導員,講堂課,講馬克思主義,被很多人尊重和禮遇,而文化程度低,就會被分配到地裏幹農活,做造圓珠筆和衣服的勞工。
這裏是與世隔絕的桃花源,充分體現了對人格的尊重,讓人相信,法律原諒每一個悔意尚存的罪人。
跟成玲住在一起的,有防衛過當反被關進來的,有不知情替人賣了假冒制劑的,有得罪了有錢有勢的人被逼無奈致人傷殘的,都不是人性泯滅的惡人,反而因為有人性,才釀成了大錯。
她們願意說自己的過去,成玲就聽,不說,成玲也不會為了套近乎問她們關幾年。
她沉默寡言,失去了原來不太招女孩喜歡的靈動客氣,再也不會主動奉獻。
在這樣的環境下,她也學會了說你再惹我,我可不客氣了這種話,行屍走肉般機械地完成任務,接受洗腦教育,再也不去想那些紛雜的人事,慢慢平和下來。整天受最标準的教化,對善惡再也沒有細致的劃分,原來想不通的,在這裏呆兩天就想明白了。
別把自己想得太高尚,也別把自己理解當施舍,別人是什麽樣的人,別人過着什麽樣的日子,都和自己無關,只要平安無事地過好自己的日子,随便別人怎麽說。
沒心沒肺,明哲保身,還是心如鐵石?關于見義勇為,她是打心眼的畏懼,寧願做臨陣脫逃的士兵,也不願再嘗試那種疼。
她的胃真落下了病根,經常淩晨被虐得體無完膚,額頭冒汗,身體虛脫,嘴唇泛白,恨不得一了百了,不再和命運抗争。
這回又是半夜被送去治療,等待着疼痛舒緩。
醫生面色嚴肅地對她進行了身體檢查,開處方,準備藥品輸液,那種神色讓人覺得恐懼,又讓人覺得安心,一下就讓她想到了江海闊。
她既害怕從醫生嘴裏聽到恐怖的話,又做好了最壞的打算,覺得因病去世也是一種解脫。
還好醫生檢查完說,可能遭點罪,好好調養還能活。
她聽了由衷感嘆:“活着真好。”
醫生搖搖頭,身為醫生,不管病人是什麽身份,心裏都有些仁慈悲憫:“虧你還能笑出來,很嚴重了知不知道,把身體作成這樣,不注意還有你受的。”
放肆的機會不多,成玲也就指望着每次檢查的時候喘息,即便總在漫漫長夜被冷汗澆濕,痙攣到無力哭泣,她還是想活着走出這裏,再艱難也不放棄。
過了接受最準确的治療,她必須把病因好不隐瞞地告訴醫生,他也就知道的比別人多。
雖然她很想告訴醫生她不是輕生,只是為了盡快從那個暗無天日的地方出來,可自作聰明的逃避,也不是光彩的事情。
醫生把她從床上扶起來,給她定醫囑:“按時吃飯,再不想吃也得吃。忌辛辣,忌冷熱交替,一定要注意。”
成玲點頭,臨走前對着鏡子把衣冠弄整齊。
再落魄,她也不曾忘記自己以前多麽愛惜自己的羽毛和皮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