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出獄後重見天日的那一刻,好像從山洞裏出來看到太陽,成玲望着諸葛鋒高大的身影眼眶濕熱,視線模糊,被摟進懷裏撫慰良久。
她在牢裏賺了一筆小錢,這些日子來的工資,下定決心洗心革面後她去理發店把頭發剃了個幹淨,跟諸葛鋒回了安徽。
火車上,諸葛鋒對她說,兩年能毀掉一個人,也能改變一個人,不論人情世故多麽娴熟達練,都該以不學無術為羞恥,能以才幹創造價值的人,不管前身是否為人诟病,都能在世上争得一席之地。
于是成玲回家後啃了很多歷史古籍,游覽了周邊留有記載的名勝古跡,以自學的方式學完了中途夭折的一半學業,光着腦袋,不再以美貌成為鄰裏間的談資。
頭發長起來後的一天清晨,她拖着一只行李箱跟一家人告別,說,我要出去闖蕩了,開始我嶄新的人生,也許有人看着我的案底會不敢聘用我,那也沒關系,好心人那麽多,說不定就把我收留了。
李良玉和她執手相看淚眼,一聲嘆息,又給她塞了一筆錢,心酸道,受不了苦,就回來。說着欲語還休,再也說不下去了。
成玲點頭答應,說媽你放心,欣慰地聽早會說話的諸葛汗青叫自己姐姐,背起行囊毅然告別了故土,再次脫離了家人的庇佑。
簡歷她是沒法寫了,更不敢去人才招聘市場,一路打工一路北上,沒想到好心收留她的,竟然是标志和藹的肯德基。
二零一四年是肯德基最熱鬧的時候,因為吮指原味雞的下架民怨沸騰,但也無疑炒得火熱,二十四小時不關門的服務,為許多無家可歸的浪子提供了收容之所,深夜客滿,呆在這裏的大多是年輕人,或是情感受挫,或是餓的不行,或是時間到了被KTV趕了出來,處在低谷或者盆地。
成玲一邊收錢打票,一邊看着這些抑郁不得志的同齡人,心裏又是一番滋味。
他鄉是我鄉,這樣想也算不得流浪。
排班經理對她非常照顧,可後來換了店長,成玲也不願留了,辭了工作去了星巴克。
他們的企業文化非常獨特,對員工的素質要求也高,不光服務态度要好,還得認臉,讓顧客體會到賓至如歸的感受。
最大的福利是允許兼職員工入股,留顧客也留人心,和別家外國入駐的企業非常不同。
自從總部适應當代大環境及普遍需求,大膽從高端市場走出來,開始生産了大衆化的速溶産品,成效顯著,成玲可以說從這裏起的家,湊足了一筆可以讓她窮游一遭的基本開支。
她幹過的工種又多又雜,基本在為接地氣的大企業打工,最後一份流動工作是給紋身店老板當學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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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從北京流浪到陝北西南,很多文藝青年都來這撒銀子找樂趣,美甲店一間間開起來,可最滿足人獵奇心理的還數紋身,可是後來啊,她發現自己不管過得多好,始終忘不了江海闊。他是她生命中比星辰還璀璨是人,是一輩子忘不掉的白月光,年末她又開始了新一輪遷徙,在寒冷的北方過冬。
萬幸的是,她在高原上救助過前來觀光的老人,對方用自己的社交網給她介紹了一份相對穩定的工作,一個月後調到了金融街購物中心,仿佛離他又近了一點。
按照她的承諾,是真的下了狠心不去找他。
她走過街頭巷尾,每一條他可能走過的路,即便知道他可能已經不在這個城市,仍然摸到了他住過的大院。
門口有哨兵站崗,進出都要進行詳細的盤查,她站得遠遠的,望着樓,不知不覺淚流滿面,索性找了一棵大樹,躲在後面痛哭了一場。
那些愛啊恨啊,纾解得暢快淋漓,可寄托這些感情的人,又在哪裏……
與此同時,江海闊仕途平坦,年紀輕輕就被上峰倚重,如魚得水。
那年江海闊畢業,前來安慰的比道賀得多,字裏行間流露的情感,惋惜的成分過多。
成玲已經進去一年了,他并沒有按她囑咐的那樣,把關系撇得一幹二淨,像成玲在選修可上認識的他一樣,毫不在意別人的看法。
他沒有惆悵的情緒,多費口舌的人自然也不會再感到同情,說兩句後如鳥獸散了。
誰也不知道他有多痛。
他知道成玲的庭審結果,天已經過了三伏,塵埃落定,他連為她請律師申辯的機會都沒有,四肢百骸湧上來的那股惡寒讓人感覺一盆冷水潑下來,從頭到腳澆了個透。
起初他也認為判決不公,找了個做律師的熟人詳細咨詢,帶着給她平反的心,勢必給她洗刷罪名,讓一切沉冤昭雪。
令人失望的是,事件并沒有轉機,對方給他的答案是,沒有造成人員死亡已是萬幸。
律師說,你想一想,這要是發生在高鐵上,攜帶了違禁物品,燒死了一片人,家屬能原諒你嗎?你覺得沒什麽,就是沒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她違反學校規定造成的後果,得叫她自己負責。
人這一生裏,有多少不以為意的一意孤行,有的不足輕重,有的,真的能帶來滅頂之災。
江海闊心灰意冷,從那家律師事務所出來,毫無形象抱頭蹲在門口,皺着眉痛苦地揪着頭發,心中是前所未有的絕望。
晴天霹靂也不過如此。
他恨自己專注事業,對她的關心少了,他恨那時恰好被關在與世隔絕的封閉環境裏,沒能在她最無助的時候陪在她身邊,他恨相聚太短別離太長,最恨的是深入骨髓的無能為力,無可奈何。
他再不能像放棄學分那樣放棄他的理想和前途了,現實之殘酷,遠不能用骨幹形容。
既然天命難違,那就不違。
當頭一棒讓他一夜之間成熟得不像樣。
男子漢頂天立地,天塌了去扛,疼一點也無所謂,于是他來到關押成玲的地方看她最後一面,把該交代的都交代完。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是,成玲對他提出了分手。
他從來不是別人要走還執意挽留的人,可那一瞬,要不是隔着冰涼的玻璃,他真想把她按在懷裏再不松開。
那股沖動持續了很久。
很多想法在腦海了盤桓了很久,發洩不難,難的是忍耐和割舍。
如果分手能讓她心裏的罪孽少一點,未來的日子好過一點,他有什麽立場反對她的決定,那時候啊,他可是一心順着她,只要她輕松愉快,他寧願拿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換,包括生命本身。
熬過了那段無比艱難的日子,他重新振作,将主要精力積極投入到工作生活中,恰逢那年國家領導班子換屆,大換血,他們的上級也徹底洗了一遍,多了許多難能可貴的機遇,肩負着責任和挑戰,他很快在人群中脫穎而出。
取得第一項成就的時候聚餐慶祝在所難免,江海闊難得大醉,那幫兄弟也已酩酊,說起了掏心窩子的話,誠懇得不能再誠懇。
話匣子打開以後有人就失言了,張嘴問起江海闊什麽時候娶媳婦,說他也算事業有成了,桃花怎麽還沒動靜。
沒醉的人敏銳地察覺到,連忙嬉皮笑臉打圓場,作勢踹那人一腳,罵你怎麽哪壺不開提哪壺啊。
江海闊扶着額說沒事,你們不提,我想都不敢想。
潰爛的傷口不去管它會發展到什麽樣的地步,後果可想而知。
有人好奇了,這是守身如玉啊,那女孩到底稀奇在哪裏,居然能堅定成這樣?堪稱癡狂。
江海闊笑而不語,有的人一出現,就成了宇宙的中心,而成玲對他來說是整個宇宙,忘記了,他也就不複存在了。
不是她哪哪和別人不一樣,是從第一眼就合上了心裏的标準,她有女孩子的靈動嬌嗔驕傲寬容,和天底下的好姑娘,沒什麽不一樣。
你問我為什麽不敢想,一定是沒有體會過想念一個人的時候滿大街都能找到她的影子是什麽樣的感受。
看到的每一個女孩,都像她。
二零一六年夏初,南方陡降大雨,湖北、江蘇、安徽等省市洪水泛濫,成了重災區,國家幾位領導人南下視察,采取了很多應急措施應對災情,浙江的核電站受到影響,江海闊奉命出差,也不知道會不會調到南方,作為升遷提拔的契機。
按照慣例,臨走前他去買告白禮物給京城裏的親朋好友,就去了附近最大的購物中心,也是在那裏,他從人群裏,一眼認出了朝思暮想的人。
她頭發變短了,瘦了也黑了,在店裏溫柔地給客人搭配服飾。
他的眼眶一下就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