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1.

回憶到此處,周澤楷稍稍停頓了一下。他的視線仿佛發現了什麽寶藏似地,從孫媽媽身上移開,向右滑過去,最終落在床頭櫃上泛黃的全家福相框上。

小時候的孫翔和記憶中如出一轍。眼睛大而明亮,生機勃勃。

如此這般靜靜地看了幾秒,周澤楷眼中浮現某種複雜又柔軟的情緒。

注意到周澤楷的變化,孫媽媽和孫爸爸忍不住交換視線。

“……想不到那個時候他居然也會哄別的小朋友。”孫媽媽笑道,“你不知道,我們以前特別害怕接幼兒園的電話。”

“因為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告狀。”孫爸爸佯裝不爽地哼了一聲。

“原來是這樣。”周澤楷不由自主地笑了一下,才意識到自己剛剛在走了神,“我繼續說。”

再往後,故事就沒那麽輕松愉快了。

狂熱的“實驗”并不會因為小朋友的害怕而停止。

但或許是忌憚孫翔的破壞力,男人想出一招惡毒的辦法來恐吓他們——他抓着已經失去反應能力的小孩子的手,挨個“輕撫”他們的臉。

那個觸感涼得吓人。恢複記憶後,周澤楷感覺自己這輩子都忘不掉。

“小朋友們要乖哦。”比冰涼觸感更恐怖的是那個人僵硬扯動的嘴角。它仿佛在笑,嘴唇一張一合,吐出的卻是讓人毛骨悚然的內容,“不乖的話,你們就會和他一樣,被我——殺掉。”

孫媽媽渾身一頓,捂住了嘴。孫爸爸攬住她的肩,輕輕地拍了拍。

他們同時将擔憂的視線投向周澤楷。

意志力再堅強的人在那種環境下都會心生絕望,更何況是這些日趨虛弱的小孩子。

“我以為自己會死。”周澤楷仿佛猜到他們在想什麽,“但他說我們可以逃。”

他指的是誰,在此語境下,不言而喻。

“所以你們當時的傷——”孫爸爸立即意識到了什麽。

“嗯。”周澤楷深吸一口氣,這是他最不願意回憶起來的一段,但無論他怎樣去抗拒,只要一閉上眼,那些細節就不受控制地争先恐後地浮現在眼前。

2.

記憶的書頁像突然被風吹動,驟然加快翻動速度。無數場景在周澤楷腦海中閃過。

——如何互相幫忙弄開的繩索如何從一個偶然發現的通風口爬出去如何被人狠狠從背後踹了一腳被雙手反剪在背後逮住然後眼睜睜看着某個原已跑在前方的小孩猛地剎住腳步……小孩折返朝自己沖來,像一只紅了眼的小狼似地,咬住那人的手臂。

風停了。

周澤楷感覺自己仿佛一路向下墜,直直墜進那個最可怕的場景裏。

“啊——”脾氣暴躁的男人吃了痛,愈發憤怒。他宛若一頭狂躁的野獸,他吼叫着,一把揪住小孩的後頸衣物,拖着人往牆邊走去。盡管後者奮力掙紮,但小孩子的力量,怎麽會敵得過成年人。

“再逃啊?你再逃啊?哈哈哈哈……”

一下,一下,又一下,數不清到底多少下。

反正周澤楷只記得視線裏漸漸出現了很多很多,刺目的顏色。記得那人罵罵咧咧地說,流了那麽多血是不是快死了,不行,不能浪費,他要去找抽血的東西。

“不能浪費!”男人說着轉身朝倉庫跑去。

他當時那麽小,別的事也許不懂,但“快死了”三個字,絕對聽得懂。

那一刻,或許是老天送給周澤楷的運氣,讓他在男人暫時離開的院子裏,竟找到了一塊鋒利的鐵片。

他兩只胳膊都在剛剛失敗的逃脫過程中脫臼,随便一個動作都痛得發瘋,但周澤楷知道自己沒有別的選擇。他在地上側躺下來,用一邊的身體壓住胳膊,然後咬緊牙關,往某個方向用力——說出去估計沒幾個人信,一個四歲不到的孩子,竟然靠這種直覺和本能驅使下的胡來,奇跡般将右手給硬生生掰回原位。

周澤楷擦了擦糊到眼睛的冷汗,一跛一跛走到鐵片跟前,抓起它,緊緊握住,然後用最快速度走到那個家夥将要現身的通道前。

也是正好這一刻,方才已經被撞暈的小孩,自昏迷中慢慢睜開眼睛。看見周澤楷的舉動,他幾乎是一瞬間明白對方打算做什麽。

“東西給我!”小孩啞着嗓子喊,“待會我紮他,你跑!”

周澤楷看他幾秒,堅決地搖了搖頭。

“白癡!”小孩顯然是被周澤楷“愚鈍”氣到,原本血色盡失的臉都有些漲紅,“聲東擊西都不懂?!這叫三十六計!”

周澤楷紋絲不動。

“好吧!我……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小孩想了想說,“我學過武功!武功你知道嗎?電視裏那種,反正,反正就是特別厲害!你……你不是也看見了嗎?他剛打我那麽多下,我都沒事!”

真的?

周澤楷當時盡管比絕大多數孩子要聰明和冷靜,但他終究只有四歲。當一個同齡人在他面前吹得言之鑿鑿時,他幾乎要相信了,但是心裏某種叫直覺的東西卻大聲吶喊:他在說謊!不能給他!那樣他會死!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小孩焦急得不行,卻明白眼前這個家夥比想象中更固執:“你不相信我!你……你氣死我了!”

他的眼睛一紅,嘴巴癟了癟,滿臉都是委屈,仿佛下一秒就要哇哇大哭。

誰也想不到,小孩煞有介事的謊話沒有糊弄成功,但這種難得的示弱反而讓周澤楷一下慌張無措起來。

周澤楷愣了一秒,立即用最快速度跑到他那邊,小心翼翼把刀片不鋒利的那頭遞給他:“……不要生氣。我相信你。”

3.

孫媽媽發現她這輩子都沒有比此刻聽周澤楷複述當年的真相更心驚肉跳,又哭笑不得的時刻了。

“……臭小子。”鎮定如孫爸爸,也忍不住低低地罵了聲。就是不知道其中心疼和驕傲到底各占多少比例。

“澤楷,然後?”孫媽媽平靜了一點,輕聲問道。

然後?

周澤楷想,然後他就會陷入前所未有的後悔中,後悔相信那個小孩的話,後悔把鐵皮交給他!

“你本事逃啊,哈哈哈哈哈跑啊,老子馬上就把你的小夥伴弄死!”惡魔在他身後喊着。

“——跑!你快跑!”另一個稚嫩的聲音也在用最大的力氣喊。

現實中,大概沒幾分鐘,包括張興旺在內的外界營救力量便抵達這個倉庫。小孩子們一個接一個被抱出魔窟,而犯人亦被铐上手铐,不再成為更多小孩子的噩夢。這是故事表面上的結局。

但對周澤楷而言,救護車也好,醫院也罷,那些後面的記憶都很模糊。印象最深的就是這兩個聲音。它們在周澤楷的噩夢中無數次交織出現,最後都以他伸手去抓那個男孩子,卻只能眼睜睜看着對方閉上眼睛,然後自己揪緊胸口衣物,劇烈地喘着氣,冷汗淋漓地從床上猛坐起來為結尾。

4.

周澤楷的回憶到此為止。

空氣有一度趨于寂靜。

許久,孫爸爸上前,先抓住周澤楷的肩膀,凝目看了他幾秒,接着張開雙臂,用力抱住周澤楷,重重拍了拍他的背。

“澤楷,謝謝你。謝謝你告訴我們這些。”孫爸爸松開手,再次認真地看着他。

“和你們聽見的版本大概不一樣。”周澤楷擡起頭,“就當我恰好做了個夢,夢比較詳細而已。”

“不是。”孫爸爸嘆息地搖了搖頭,為周澤楷的固執和過于體貼,“我們怎麽可能不相信你?你做過記憶封閉治療,被紊亂的信息素刺激到恢複記憶,這種記憶一定是既痛苦又真實的。這樣吧,我跟你講講警方的版本。”

“嗯。”

孫爸爸苦笑了一下:“其實你那麽聰明,應該猜得到大概——他們說,犯人是反社會人格,綁架小孩然後挨個折磨最後殺掉,只是為了報複社會而已。現在看來,警方隐瞞真相,也許是犯人有特殊背景,也可能純粹是擔心信息素實驗這個事的影響太惡劣。畢竟負面新聞一旦傳播開,很容易讓人産生不好的想法,繼而引發社會恐慌。”

孫媽媽瞪了孫爸爸一眼:“澤楷,你幹爸就是老毛病犯了,習慣站在成年人的立場上分析。別聽他講得那麽客觀,我們作為受害者,絕不贊同警方的做法!”

“沒事,我理解。”周澤楷淡淡地笑了一下,“而且我也需要道歉。”

“道歉?”

“要是我當時更堅定一點,孫翔就不會被對方……”

“澤楷!”孫媽媽猛地打斷他,她眼廓不知何時已然全紅,仿佛下一刻就要落下淚來,“澤楷,我不許你這麽說。翔翔小時候第一次見到你,就想跟你親近,後面更是奮不顧身地保護你,那都是他心甘情願的事。換個角度看,這難道不是你們倆天大的緣分嗎?如果可能,我恨不得現在就拖你去醫院做記憶封閉手術,但你肯定不同意,對不對?盡管它讓你痛苦,讓你做了許多噩夢,但你很珍惜這份有他的記憶不是嗎?”

“當然。”周澤楷毫不猶豫地答道。

“所以你不要有任何心理負擔!”孫媽媽注視着他,斬釘截鐵地說,“我們也不會因此對你有任何一點責怪的念頭。我們固然心疼孫翔小時候的遭遇,希望他永遠也不要回憶起那段恐怖的過往,但我相信,即使他有朝一日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恢複記憶,或者不小心知道的話,也絕不會因為這件事而責怪你,反而還會覺得臭屁又驕傲,那種,哇,我居然保護了周澤楷耶,你相信嗎,這種話他絕對說得出來……”說到這裏,孫媽媽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真的。澤楷,我說這麽多,就是希望你明白一點,不管當年真相到底怎樣,我和孫翔爸爸,絕不會因為那些烏七八糟的事情,阻止你們倆交往。”

“那些事情都過去了。你們過得幸福快樂就好。”孫爸爸沖周澤楷露出溫和而包容的笑。

5.

周澤楷輕輕合上主卧的門。松開把手那一剎那,後方傳來拖鞋踩上地板的聲音,這讓他剛放松不久的身體驟然繃緊。

他又一次犯錯了。他明白。

那個沖他吼過“我不能接受我的男朋友在任何事情瞞着我”的男孩子,此刻就站在自己身後。

他偷偷吐出一口氣,做完足夠的心裏建設,才轉過身來。

客廳沒有開燈。孫翔就站在離他兩米不到的地方,靜靜地看着他。

沒錯,靜靜的。

而不是像上回戳破他去醫院手術的事那樣,無法控制情緒地沖他大吼大叫。

兩人視線甫一對上,他竟不緊不慢地豎起一根手指,貼在唇邊,比了個“噓”的手勢。

他的反應完全不在周澤楷預料之內,這讓周澤楷剛剛凝聚起來的一點兒鎮定,蕩然無存。

“過來。”孫翔口型說。

周澤楷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這讓孫翔無奈極了。

周澤楷不過來,那就只能他過去。

于是他往前走了一大步,再一大步。

很好,這個距離足夠近,現在他只要擡起手就可以抓住周澤楷的肩膀,而周澤楷也可以将他的眼神看得更清楚——說不上複雜,反而有一些,特別平靜和坦然的東西在裏面。

就仿佛在告訴他,沒關系,你想保密,我攔不住你,但我對你永遠是透明的、我的想法全部對你開放。只要你希望,你就可以把任何事情跟我交流。

而你居然還不敢開口,你這個……徹頭徹尾的大、白、癡。

周澤楷看懂了孫翔的眼神。也是直到這一刻,他才發現,自己仍未完成心理建設。他不斷地問自己,為什麽一定要讓孫翔知道真相?其實沒必要的吧,或者只告訴孫翔方才自己告知孫家雙親的版本就好。

然而這種愚蠢的念頭,只停留了半分鐘不到的時間。

因為孫翔已經摁住他的肩膀,灼灼的目光盯着自己:“周澤楷,你有話要告訴我。”

6.

這個句子,總算帶了點明顯的情緒在裏面。它像命令,更像一個直白的信號,代表孫翔在生氣,動真格的那種。

明明應該覺得糟糕,完蛋,但不知為何,周澤楷卻非常非常安心。

他感覺自己像是一直卡在某個進度條上,盡管想要再往前走一步,卻鼓不起勇氣。而孫翔的話語,則像一只無形的手,那麽輕輕一撥。進度條猛往前跳了一截——100%。

他擡起胳膊,緊緊抱住眼前這個和自己同樣年輕的Alpha。

他的下巴放在對方肩膀上,相貼的胸膛暖得不可思議。全球有近100億人,而只有眼前這個家夥,從體溫,到信息素,到靈魂,都和自己該死地契合着。如果說之前他只是膚淺地因為孫翔吼出“從我答應和你交往那天開始,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而感動的話,那此時此刻,他大概是真的懂了

——簡直不可思議,他怎麽會在這件事上犯傻——孫翔明明強調了好幾次,他早該搞清楚的什麽感動,什麽害怕孫翔生氣,那都是借口,全部的理由就只有一個——

因為是孫翔。

是孫翔。

是他喜歡的人。

是這個世界上獨一無二他喜歡的,也喜歡着他的存在。

所以他有權利将任何一樣的情緒,讨厭的,擔心的,晦暗的,什麽都好,什麽都可以和對方分享,并且不用擔心傷到對方。

——廢話,真的需要那麽小心翼翼嗎?他太小看能說出那種霸道命令的男朋友了!

想到這裏,周澤楷輕輕地“嗯”了一聲,接着松開手,往後退了一步,認真地看着孫翔:“我有很多話要說。”

“操。”孫翔莫名其妙地罵了一句,既沒點頭,也沒反對,只是沉默地拽住周澤楷的手,轉身往房間走去。

因為太急,中間還撞倒了一張椅子,不過孫翔顯然管不了那麽多,而周澤楷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他身上,當然也沒空去管。

進屋後,周澤楷條件反射地想開燈,卻被突然轉身的孫翔順勢逮住另一只手,年輕的身體撞過來,周澤楷趔趄着後退,背脊“砰”地一聲撞上門板,疼痛讓他下意識皺起眉,但下一刻,他的注意力就再不能集中在任何外物上。

“要逼你開口可真不容易。”視線被剝奪,但其他感官卻愈發敏銳——比如炙熱的鼻息,輕輕摩擦中的,柔軟而溫暖的舌尖,還有下唇猝不及防的疼痛,“怎麽,以為我要跟你吵一架,還是動手打起來索性?不不不,翔哥今天心情特別好,特別特別好,尤其是在聽到什麽我自己都不知道的光輝事跡以後。”

說到這裏,孫翔死死摁住他的手,不讓他有機會動彈。他的唇被封住,齒關被撬開,嚣張的舌氣勢洶洶地掃蕩了他的口腔,那種帶着刺痛的吮吸力度讓他連呼吸的餘地都沒有,但更洶湧的安心和想要放聲大笑的情緒也随之淹沒了他。

在之前所有的親密舉動中,永遠是他占據上風,但他始終記得孫翔也是一個Alpha,有和自己不相上下勝負欲。他當然可以反抗,他熟知眼前這家夥的敏感點,有一百種辦法調轉局勢,但或許默許對方稍稍發洩一下憤怒,是眼下最好的應對辦法。

周澤楷自以為做好了心理準備,卻沒料到孫翔那邊會突然停下攻勢。

“所以,原諒你最後一次。”年輕的Alpha松開他的唇,讓他看清楚自己眼中前所未有柔和的笑意,當然還有挑釁,“然後你現在唯一要做的就是,把事情給我好好的,仔細的,一字不落地說清楚。”

他頓了頓,忽地挑起嘴角。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剛有糊弄我爸媽!”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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