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蘇芷行路,習慣打馬,沈寒山則坐在馬車中閉目養神。
車簾微動,漏入一絲雪光,映照出簾外英姿飒爽的女将。
沈寒山忽覺這一眼賞心悅目,可入寫意丹青畫。
最終,他的目光還是落在蘇芷緊攥缰繩的那雙手上,指腹粗粝,已然被皮繩搓得開裂。
沈寒山打簾,朗聲道:“芷芷不如上車避避風?”
蘇芷在馬上颠簸,懶洋洋回頭。她正要奚落沈寒山多事,卻一眼瞧見沈寒山那“破相”了的手指。他一個文人,成日裏舞文弄墨,哪裏來的傷?
蘇芷微擡下巴,問:“你手上傷是哪裏來的?”
沈寒山沒料到她會忽然關心他,他抿唇一笑,道:“還記得幾天前,我帶桔花縣消息來尋你嗎?正是那日,騎馬奔走于兩衙之間,不慎磨破了手。”
他說得輕描淡寫,好似一點都不怕疼。
內裏意思,唯有蘇芷知曉——他是想快些查到案情進展,也好同她重歸于好。
其心熱忱,教人不忍。
蘇芷皺眉,冷淡地問:“你會騎馬?”
“唔,不會。趕路匆忙,還摔了。”
蘇芷一想到那樣在意文人美姿儀的沈寒山,因她的事,狼狽摔在雪泥地裏,心裏的愧怍又生起了一寸。
怪道那日,沈寒山會換一身衣衫,不是他愛俏,而是外衫髒了。
蘇芷勒緊缰繩,放慢步調,同馬車上的人并行。
她難得溫柔問句:“身上疼嗎?”
沈寒山莞爾:“說疼,你會給我揉揉嗎?”
“滾。”
蘇芷咬牙,策馬狂奔出一大截。
蹬鼻子上臉的貨,關心他作甚!
蘇芷這回是微服私訪,京官們知曉點風聲,地方官吏卻還蒙在鼓裏。
桔花縣縣令的上峰是衢州吳通判,他通過在京的耳報神那處聽說京中高官要來,一時蹙起眉頭。
雪絮縣的周縣令忙上前,惴惴不安地請示:“吳通判,京中這是個什麽意思?真就為了詳複一樁三十年前的舊案?”
吳通判睜開眼,眸間滿是陰鸷:“你問我,我問誰去?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朝廷委派提刑官前往地方州縣,自然是有大案子要查。明面上借舊案做筏子,實則找咱們麻煩呢!這幾日都老實點,那兩位京官也好生伺候着,不可開罪!”
“是,全聽吳通判的。”
君心難測,伴君如伴虎。
拿舊案做幌子,掩人耳目。萬一是想蓄意诓他們的,挖出點香的臭的,那不就麻煩了?
官家又不傻,他也是為了避免京中消息傳達,地方州縣已然銷贓滅口,這才做得滴水不漏嘛!
若是問心無愧倒還好,可是天高皇帝遠,京中鞭長莫及……幾人對視一眼,俱是噤若寒蟬。大家夥兒手裏頭,有幾個是幹淨的?
幾人背地裏做鬼臉,一見趕了十多天路來衢州的蘇芷和沈寒山,面上又笑開了花。
吳通判屬地頭蛇,關系四通八達,人也長袖善舞。
他上前,恭敬地攙沈寒山下車轎:“沈提刑遠道而來,一路辛苦吧?下官姓吳,是衢州通判,得知兩位身負皇命,來地方督查,特地為兩位接風洗塵。”
沈寒山同蘇芷對視一眼,從吳通判的口吻便知,這厮雖遠離都城多年,消息卻靈通得很。不僅打聽到他們的腳程,還知曉了他們的姓氏,真是人精。
俗話說得好,伸手不打笑臉人。
蘇芷被天子養得驕橫,不願做戲,沈寒山卻深谙此道。
他也溫雅一笑,道:“辛苦吳通判與諸君在此等候多時了,本官與蘇司使奉皇命私訪,如有不懂地方規矩之處,還望諸位海涵。”
他話說得客氣,半點沒有三品大員跋扈嚣張的做派。
衆人聞言,俱是松一口氣。聽沈寒山的話音兒,他沒說死,保不準往後還能結個善緣兒,這樣甚好,大家和和氣氣送走大佛才是真。
吳通判自然知道幾句嘴皮子便宜算不得什麽,他給下屬使了個眼色,很快便有衣着光鮮的婢子前來開路。
吳通判笑道:“下官鬥膽,為沈提刑設了同僚間的會宴,咱們邊吃邊聊,在這兒吹風多傷身。”
他盛情相邀,沈寒山也不好推辭,當即欣然前往。
衢州天冷,宅院裏大多設有燒火牆可供取暖。
會宴來的官吏衆多,花廳擺不下宴席,于是全堆在了露天的院外。也不知是誰的巧思,用一方數十米長的氈毯鋪陳了青石地,廊庑上還設了炭盆,一同煨炭烤火,溫暖如春。
氈毯上擺了十多張方案,青瓷裏擺滿了溫棚培植的脆爽胡瓜,可見今日會宴是下了血本,以此來“賄賂”蘇芷與沈寒山,指望能同他們兩人交好。
沈寒山官位最高,自然是坐主座,而蘇芷既是客,品階又和吳通判不相上下,便也落座至沈寒山一側了。
吳通判看了一眼蘇芷腰上彎刀,有意讓她卸械吃喝,不必大動幹戈。
他道:“來人,還不幫蘇司使安置彎刀?怎麽伺候人的?一個個眼力見兒都沒有!”
吳通判一嚷開,便有婢女小心翼翼靠近蘇芷,奉上雙手:“蘇司使請将彎刀解下,由奴妥善保管。”
蘇芷睥了吳通判一眼,半點面子都不給,道:“本司使有官家谕旨,可禦帶彎刀入內。不知府上哪處比皇城金貴,這刀宮中都佩得,你府上卻容不得了?”
這話壓得太厲害了,誰都沒想到,這個一身騎裝的小娘子竟是個刺頭,連吳通判的面子都不給。
偏偏沈寒山沒有開口說和的意思,反倒是輕啜茶盞子,坐山觀虎鬥。
方才看走眼了,這兩人都不是善茬啊。
吳通判心裏驀然一驚,牙都要咬碎了,卻只能強行笑了聲:“哈哈,蘇司使言重了,本官不過是怕你佩刀不适,不方便多進飯食罷了。”
“嗯,有勞吳通判費心了。”蘇芷本就是內廷的人,不論任何立場都不必同這些官員打交道,官家也樂得她“六親不認”。
因這一出計較,會宴的場面頓時冷了下來。
沈寒山看蘇芷出完了氣兒,總算想起自己的存在了。
他擡手,對一側奏樂的婢女,道:“接着彈奏吧。”
許是有官吏想為臉色難看的吳通判解圍,席間忽然有人高聲笑了句:“葉主簿,瞧你這沒見過世面的模樣。不過是一碟梅花餅,還要小偷小摸藏入荷包中順走!”
此言一出,衆人的目光一下子落在那位葉主簿身上,他們哄笑一堂,好似把葉主簿當成添彩頭的樂事。
唯有葉主簿緊攥着荷包,急得面紅耳赤。
他窘迫地賠笑,起身,同主座上的蘇芷和沈寒山賠禮道歉:“下官只是覺得梅花餅酥脆爽口,想帶些回去給家中小娘子用……此舉太小家子氣,教諸君見笑了,實在對不住。”
在場的所有人官階都比葉主簿高,他是一夥人裏最官卑職小的。故而,欺辱他,全無負擔,他就如同一只蝼蟻一般任人拿捏、輕賤。
然而,在蘇芷眼中,葉主簿不過是個想給膝下孩子帶一口新奇吃食的老父親,明明是阖家慈愛的美好景致,偏生有人不識趣,把這事兒單獨拎出來調侃。
若是她的父親給她帶官宴上的小食,她不知該有多歡喜呢!
蘇芷冷笑一聲,很明顯是看不上這樣的行事做派。
沈寒山一門心思想讨好蘇芷,自然要以她馬首是瞻。
于是,他笑面虎似的道:“諸君置辦的這場僚友會食宴,珍馐美酒無數。許多菜品,就連本官在京中都不曾吃過,可見州縣地大物博,物阜民豐。”
頂上兩位,一個是朝中新貴大員,一個是天子手下私兵将領,誰敢開罪?
于是,大家只當這是“誇贊”,一昧賠笑:“哪裏哪裏,沈提刑謬贊了。”
沈寒山不接這話,又抿了一口酒,笑眯眯地道:“只是本官沒記錯的話,兩年前,雪絮縣的周縣令才剛剛向官家讨要治澇的赈災銀,沛縣的白縣令亦因當地天災收成之由上折子懇求官家減低地方稅賦……都是大苦大難的出身,這才幾個年頭過去,竟治理得風調雨順。諸君才是勞苦功高的那位,來,本官敬諸君一杯!大慶有爾等為民為國的忠良官人,實在是國之幸事,官家知曉,也該開懷了。”
沈寒山假模假式起身敬酒,底下的官員面上笑哈哈,心裏頭早罵透了假惺惺的沈寒山。
被他這樣一說,往後誰還敢舍下顏面去和官家讨錢呢?只要他們剛開口,今日盛宴的事便會被挑出來說道。
屆時官家一道聖旨下來深挖,豈不是各個賠了夫人又折兵?
不愧是都城來的參朝官啊,這颠倒黑白的功力,沒在官場裏淫浸個數十載,哪能練得這樣爐火純青?
思及至此,衆人又不由把怒火發洩到那位挑葉主簿事兒的官吏身上——要你多嘴?!就你機靈?!事這麽少,把縣門口大糞挑了不行?!非要管葉主簿的家事?!這下可好了吧!都有戲瞧了!
唯有吳通判看出了點門道——這兩人一個唱白臉,一個唱紅臉,看似生疏,實則關系匪淺!
這回,他算是遇到難纏的主兒了。